停尸不顾,束甲相攻,乃是一句老话。
昔日齐桓公重用管仲等贤臣,使得齐国大治,而后借着齐国国力天下之最,率先举起尊王攘夷的大旗,拥护周天子,自命为周天子宰伯,管理天下诸侯,存亡续绝。
此虽非华夏之名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然而在此之前,华夏仅仅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是齐桓公将其上升到法理乃至民族高度。
自此天下人人皆以华夏之民自居,原本国土广阔,实力冠绝天下的南方大国楚国不得不做出一個艰难的选择。
若它自认华夏之民,它便要听从周天子以及宰伯齐国的命令。若它不认可自己华夏的身份,那便是天下公敌。
楚人纵使再浪漫,也就是乐观心大,亦不敢直接与天下为敌。因此只得扭扭捏捏承认,自己也是华夏之国,楚人亦是华夏之民。
虽然楚人之后依旧时不时称个王,也就是把自己和周天王同列,甚至还做出了问九鼎之轻重这等事。然而归根结底,它亦只是想取代周天子,成为华夏共主,而不是另起炉灶。
此举开创了一个先河,自此华夏的观念真正深入人心,人人都尊周天王为天下共主,桀骜的楚人虽然颇想取而代之,却依然不敢否认自己华夏的身份。
因为一旦否定,便必然会有一个诸侯之霸,周天子的宰伯跳出来,统帅华夏联军,征讨不臣。
华夏之国,天下共主,乃至大一统的观念,实际上是自此时而起。
也正因为如此,齐桓公作为率先奠定后世大一统基础的国君,春秋第一位诸侯霸主,仅仅用一句话,便将蛮横而且实力强大的楚国逼迫得不得不加入华夏阵营,堪称一言开疆,其功业比之始皇帝亦相去不远。
是故,齐桓公的谥号为桓,桓为宫殿旁边的木柱,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华表。
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
春秋之人尚不似后世那边浮夸,亦没有为死者饰的习俗,谥号基本都是实事求是。
齐桓公能够得到“华表”这个谥号,可以说,春秋乃至战国,除了一个晋文公的文字稍微追赶一下齐桓公桓字的光环,其他的谥号皆相去甚远。
桓本是谥号中最美,然而后世却输给了文,其原因,便是齐桓公虽然功绩盖世,然而其去世后齐国五公子争位,丑态毕露的同时,还给这个谥号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此次事件导致齐国国力大损,天下霸主之位为晋国所得,而开创这一伟业的桓公停尸床上六十七日,无人去管,以至于尸体几乎腐烂殆尽,甚至有尸虫自他寝宫的窗户中爬出来。
秦之前并没有多少朝代,尚没有后世那种形形色色的昏君来以史为鉴。对所有君王来说,停尸不顾,束甲相攻,便是最大的梦魇,最恶毒的诅咒。
毕竟,这意味着朝堂,军队,乃至民间,最深层次的分裂。
连昔日如此强悍的霸主齐国都因为一次争位而四分五裂,桓字亦活生生从最美之谥号,带上了一层诅咒色彩,作为同样开创伟业的始皇帝,如何不怕
然而,始皇帝此时已经无能为力。
他只能闭着眼睛,听着自己开创的万世基业,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臣子顷刻毁掉。
不知扶苏、蒙恬二人如今境况如何。
若是真被卫尉大军围了,凭着扶苏和蒙恬的性格,必然不会屈服。此二人或许已经知晓了李斯和赵高的狼子野心,势必要进来见朕
是也,二人不是没有分寸之人,既然走了这步险棋,必然是有要紧的事。
他试图动了动,却还是丝毫动不得。
“哼,以百人之力对抗卫尉大营,这蒙恬未免太过嚣张了”
赵高一语响起,正正刺痛了嬴政的心。
“令高,事尚未有定夺,不可如此急着定论。”
答话之人必是李斯无疑,可始皇帝心中也清楚,已经发展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何转机
若是当世还有能够扭转这一切之人,唯有那位神秘的天人。
然而都已经到了此时,天人何在
天人,真的会来拯救大秦吗
始皇帝在心中暗暗期盼天人,而营帐内的三人精神仍旧是紧绷着。
“丞相不会真觉得,凭百人之力能杀过卫尉大营吧”赵高冷笑着说完,又将目光落在卫尉羯身上,“卫尉,卫尉军乃是始皇帝亲军也,尔以为蒙恬能否闯进来”
卫尉羯心中沉着一口气,目光不善的看了赵高一眼。
卫尉军乃是自己的心血,其势力自然不是虚的,否则也不会是始皇帝的亲军。他心中自然不会生怯,而是极为不想伤及对方。
尚不知扶苏与蒙恬二人闯来所谓何事,但他们愿拼死过来,急事无疑。
“自然无法闯进来。”卫尉羯道。
李斯淡淡一笑,志得意满看了赵高一眼。
当务之急必然是要速速解决了扶苏蒙恬二人,如今卫尉羯同意若是协商不成便直接杀了,简直是天助也
去传令的军卒早已不见了身影,李斯心中倍感轻快。
待这两个心头大患闭上了眼,即便是始皇帝醒来亦是无话可说。此二人妄闯卫尉大营,谁知是按的什么心思,丞相同卫尉羯拦之,对方不从,杀了,理所应当。
李斯长舒一口气,“有了卫尉这句话,吾等的心便也能安了。”
说完,他往外走了几步,侧头看天,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悠然之感,“这天上的阴霾都要散去了。”
只听身后的赵高笑了一声,亦是朝着自己走了几步,“丞相,这哪是什么阴霾,只不过是个过路云罢了。”
“哦令高,过路云可是会走的,怎么不见其随风走动”
赵高冷哼一声,“自然是不知始皇帝在此,竟妄图停留,犯上了逆鳞,被这威严驱散了。”
李斯意味深长般哦了一声。
卫尉羯一头雾水,显然不明白这二人好端端的说什么云。
李斯侧目看了一眼正躺在里面的始皇帝。
普天之下,何人能与始皇帝相比可即便是这样一个帝王,最终不还是没有如愿而终
一时间,心中生出一丝悲悯。
却不知在悲什么
始皇帝无措,即便是他寻求不死之药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而非自己。
扶苏与蒙恬亦无错,忠心之人哪里有错
赵高也无措,若是扶苏继位,哪里会有少子师的位置
而自己呢,更是无错。
法无错,儒无错。即便逐渐淡出众人视角的墨也无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并非人是自私的,而是这一切由不得你大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时代,谁让步,谁便死。
譬如扶苏。
此子若不如此仁善,早早布局,或许根本没有自己同赵高的今日。
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商君遇孝公,成了一世美名。
张相遇惠文王,破六国计,成大秦。
而今只能说,天要吾留命于世,故抑扶苏,兴法家也。
李斯像是忽然被委以重任了一般,已经准备好了,扶着胡亥这个不争者向上。
“报”一声急报,李斯的心思都被牵动了起来,消息竟然来的这样快
他不免看了赵高一眼,对方却是无比放松,像是早已在等消息一般。
见此,他心中宽慰了不少。
二人相视一笑。
卫尉羯早已开口道“何事来报”
“报,叛军杀入后军辎重大营,主将被阵斩”来报者神色惊乱,身上肉袒,头上还扎这红巾,语无伦次。
“主将被阵斩”
李斯登时一愣,身子下意识转向赵高。
赵高的眉毛亦是一跳。
听意思,貌似是后军辎重大营的主将被斩了,但是,这不可能的吧
毕竟后军辎重大营中的兵力亦有一个曲,其中甲士足足有一千。
而蒙恬身边的甲士不用说,自然是他和扶苏的亲卫,其亲卫总共也不过百人。
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后军辎重大营的主将便是死,亦只可能摔死,而不是阵斩。
李斯了然,这百人对千人的结果,自然是对面的主将已经亡了。
想来是自己多疑了,也不知究竟是蒙恬亡了,还是扶苏亡了。
若是两人一起那恐怕再好不过。
李斯不紧不慢问“何人为主将”
兵卒一愣,支支吾吾道“回丞相,赵赵捷。”
李斯赵高皆是一愣,四目相对,其中满是疑惑。
嘶没听过这个人呀
赵高疑惑开口,“此为何人”
军卒亦是十分懵逼,疑惑瞧着此二人,道“后军辎重营的军侯也。”
李斯、赵高登时一愣后军辎重营的军侯不是扶苏和蒙恬
而且卫尉军侯怎么死了这这怎么会死啊且不说实力悬殊,但是这军侯就是站在望斗之上,怎么可能会出岔子
难道是不知死活的去和蒙恬单挑致死
唯有此才有可能。
那蒙恬是何人,乃是大秦第一勇士也,这种称呼其实随随便便就能有的若是去和他单挑,不是明摆着送死吗
军侯应当不会如此脑瘫吧
卫尉羯早已眉头深蹙,此事对他来说无疑是心头一击。他喝问,“究竟怎么回事”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军侯。
虽不敌蒙恬英勇,但也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的,有丰富作战经验,定能料到蒙恬与扶苏不好抵抗。依着这位军侯平日的习惯,定会准备好一招万无一失的后手,而后于望斗之上协调作战。
即便是扶苏与蒙恬想要远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军侯身侧都会有亲军守卫,必不能让四周的箭中在军侯身上。究竟,是为什么
军卒跪在地上,紧张的整个身子都在抖动,说话声也是在抖,“蒙恬蒙恬率百人冲击大营,一战巧胜,而战易是。又破军侯之后手,冲进大营。一路砍到了望斗处”
“主将主将摔死”说完,军卒的头一整个埋在地上,不敢抬头起。
李斯、赵高二人全然愣住,只觉一口气压在心口,似要连同胸中瘀血一起吐出来一般
一百人冲几千人的大营,冲进去了不说,竟然还弄死了主将。
这是什么鬼神之事
难道真是见鬼了不成
李斯简直能将满口的牙咬碎了,他恶狠狠怒视尚在一脸懵逼的卫尉羯,厉声道“尔的麾下,莫非猪犬乎”
卫尉羯尚在震惊中,他当然知道后军辎重大营的主将是谁,亦知道卫尉军大营不是那么好冲进去的。
他不顾李斯的怒骂,转头看向明显是一名鼓手的军卒“上将军蒙恬是如何冲进去的,尔且细说”
鼓手跪伏于地,失魂落魄地开口“初是公子扶苏率奴兵向营内以火箭纵火,裨将引兵出辕门而击之,上将军蒙恬则是趁机以骑兵冲辕门。”
“军侯有备,以床子弩射上将军,然,上将军矛挑床子弩,趁机冲入营中。”
闻言,三人全然震住了。
若是旁的也就算了,竟是床子弩莫说蒙恬带着百余人,先要应付身侧的卫尉军,就算是无卫尉军阻拦,仅是一个床子弩也足够拦阻。
毕竟,床子弩不可躲避,不可防御,近距离亦不会有射失的可能。
只要射死蒙恬,大事定
然而,蒙恬居然用矛挑飞床子弩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还有那主将的死法蒙恬竟能将望斗掀翻
若这军卒所言无差,那便是蒙恬冲过了床子弩后,极为快速的来到望斗处,打倒了柱子。
他究竟为何会反应如此之快又为何能有如此大的气力
“这蒙恬可有什么异常之处”卫尉羯问。
“他他说要给陛下献上不死之药。”
李斯瞳孔一颤,手抬起的瞬间,蹭了一下赵高。
只听赵高道“胡言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之药”
军卒的头又往下垂了垂。
卫尉羯犹豫道“徐福不是在海上得见天人”
“卫尉,那天人又未曾来此,定然是扶苏、蒙恬二人的糊弄。”李斯这般说着,心口却是止不住的起起伏伏。
这件事绝对没有这样简单。
若只是蒙恬要为始皇帝献上不死之药也就罢了,毕竟这前前后后献上此药者,数不胜数。这天下怎么会有什么不死之药,都是那些方士糊弄人的。
然而,架不住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天人
李斯和赵高,此时真是欲哭无泪。
天人,又是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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