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无声的药园深处,暖融融的日光漫过成片青青草地,将碧绿草地上小小的红袍稚童和一旁雪白的小羊收进暖阳的怀抱,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得小孩腰间点缀的流苏坠子闪闪发亮,于草地上晃出活泼悦耳的音节。
身形挺拔的黑衣剑修静默地立于不远处,幽深寒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小孩身上,又扫了一眼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绵羊,不动声色。
莫焦焦伸着胳膊,撒丫子往白白胖胖的小绵羊处跑去,嘴里还傻乎乎地唤道:“小羊”
原本卧在草地上的绵羊连忙站了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狂奔而来的小娃娃,隐约有些焦躁地踢了踢羊蹄。
踉跄的孩子很快就到了绵羊身边,趔趄了几步后就站稳了,他新奇地歪头将小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真心地赞美道:“小羊真好看。”
莫焦焦喜欢纯色的东西,独孤九一早就知道,因而也未曾阻拦,只看着小孩夸奖完绵羊后就挪动步子靠了过去,白皙的小手轻轻地放到绵羊背上,摸了又摸。
莫焦焦好奇地张开手握了一把暖和柔软的羊毛,见绵羊没反应,胆子便大了起来,试探地拽了拽,将一把羊毛揪得皱巴巴的,疑惑道:“小羊的毛好长。”
他力道小,又不懂事,揪高兴了就双手齐上一块拽着羊毛,拽完了绵羊的毛又跑到后头扯圆圆的羊尾巴,将绵羊揪得忍不住用羊蹄踢草地。小孩浑然不知,还转头高兴地对男人道:“小羊的尾巴是圆的。”
莫焦焦折腾完羊尾巴就去握羊角了,他显然对这只羊极为喜爱,甚至没有丝毫的畏惧。软绵绵的手握着一只羊角就扭头往独孤九身边拖,边使劲边开开心心地唤道:“独孤九,焦焦要带小羊回去,给小羊吃草。”
胖乎乎的红团子拽着可怜的绵羊拖了两步都拖不太动,依然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眼见着小孩是铁了心要把羊拽走,被“残忍欺负”了半天的绵羊终于忍无可忍,脚下用力稳住身体,同时羊角巧妙地在小孩手心里顶了一下,左右转了转,迅速从中挣脱了出来,又往后跳了两步,成功脱离了小孩的禁锢。
莫焦焦手上忽然一轻,身子有些趔趄,他歪了几步勉强稳住身体,随即奇怪地转身去看跑到一边的绵羊,狐疑道:“为什么小羊跑到那里去了”
独孤九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只聪明得反常的羊,淡淡开口道:“椒椒回来。这只羊有主。”
“真的吗”莫焦焦惊讶地问。
“嗯。你看绵羊颈上的玉佩。”独孤九解释道。
莫焦焦忙凑近几步去看,果真在小羊脖子上看到一枚用红色丝络串起来的莹白玉佩。那玉佩颜色与绵羊的皮毛颜色极为相近,因而小孩一直未曾发现。
莫焦焦有些可惜地皱了皱鼻子,嘟囔道:“焦焦要小羊。”
他有些不甘心地走过去,巴巴地瞅着羊,小手不死心地伸出去。绵羊一见他又伸手,便迈开步子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哪知小孩见绵羊居然会主动躲避,愈发感兴趣了,脚下步子歪歪扭扭地就追着羊跑了起来,跟绵羊玩起了你追我赶。
莫焦焦足足追着羊跑了两圈,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小脸红彤彤的。
独孤九见他实在高兴,沉吟片刻后问道:“椒椒不怕它”
莫焦焦呼着气摇了摇头,转过身道:“云糕说,羊喜欢吃草,不吃辣椒苗苗的。所以焦焦可以抓羊。”
他说话向来天真无邪不知委婉,亦无甚防备。哪知原本安安静静的小羊听了小孩的话,竟悄悄探出头咩了一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莫焦焦的红帽子。
适才小孩高兴了到处跑,头上戴着的帽子也揪掉了,正好被咬个正着。
莫焦焦被咬着帽子轻轻往后拉动了一下,登时愣了,他迟钝地转头看了一眼,见帽子被咬住忙伸手去扯,然而绵羊咬得死紧,根本拽不出来。小孩这才有些害怕了,他扭头朝着独孤九的方向伸出手,试图往前走,可怜巴巴道:“不要咬焦焦”
绵羊执着地咬住小孩的帽子,不让他动。
独孤九见状面色沉郁,迈步往小孩身边走去,冷声警告道:“沈思远,适可而止。”
低沉的话音刚落,小孩身后可爱的绵羊便忽然浑身冒起白光,随即朦胧的身形竟逐渐拉长成人形。下一瞬,白光褪去,一身宝蓝色衣裳身形高大的青年坐在草地上,仰头捧腹哈哈大笑了起来,正是神意门门主沈思远。
他笑声极为爽朗,凌厉的丹凤眼弯着,一手指着小孩一手按在肚子上,笑得毫无形象。
莫焦焦一听见青年突兀的笑声便吓得蹦了起来,伸出胳膊撒丫子往独孤九身边跑,眼眶都红了。
大笑的沈思远忙伸长手臂一勾,竟是轻轻松松勾走了小孩腰间那串玉佩。
莫焦焦害怕地一头扎进蹲下身的独孤九怀里,发着抖将小脸埋到男人颈窝里,胳膊圈着对方的脖颈不放,告状道:“有个人在叫。”
独孤九揽住小孩安抚地拍了拍背,又摸了一下暖乎乎的后脑勺,单手将人抱了起来。他起身漠然地看向前方的青年,抬手一翻,却是隔空将那串玉佩吸到了手里。
“喂喂喂”沈思远连忙止住笑,慌乱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你怎么办到的啊”
独孤九眸色冷淡地看向他,沉声道:“沈思远,药园非你应来之处。”
莫焦焦感到安全了便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瞧来人,眼见着对方看着独孤九的手,他也跟着看过去,惊讶道:“焦焦的玉佩。”
独孤九将玉佩系回小孩腰间。
莫焦焦这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玉,只是他抬眼看到前方的青年,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生气道:“小羊没有了。”
沈思远看着小孩委屈巴巴的样子,忙无辜地摊了摊手,笑嘻嘻道:“你的羊没了可不能怪我。那只羊本来就是我变的。”
莫焦焦茫然地眨眼,问:“为什么你变小羊”
“因为好玩啊。”沈思远懒洋洋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身上黏着的草叶,看向独孤九解释道:
“拭剑大会无趣得紧,而你天衍剑宗风景甚美,我便和鸿雁仙子讨了一颗拟妖丹吃了,寻思着变成羊来这里逛逛。谁想到这小娃娃见了我就咩咩叫。我能不陪着玩玩么”
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脸的无可奈何。
然而他刚刚解释完,药园的主人,也即刚刚处理完杂务的连云山正好从后头的药圃走了过来,闻言脚下步子一停,脸上惯有的得体微笑一时间僵硬非常,他轻声问道:
“沈门主,我的药草就是那边被不知名野兽啃了的忘忧花,莫不是你吃的”
沈思远一听这轻柔的问话,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没敢回头,二话不说便运转神意门独有身法,飞也似地蹿出门,直往空中逃窜而去。
连云山气得拳头紧攥,咔巴咔巴直响,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看向独孤九微笑道:“师叔祖且带着焦焦玩,我去去就来。”语毕祭出飞剑跳了上去,怒火中烧地为他短命的草药讨回公道去了。
莫焦焦看着连云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难过地嘟囔道:“焦焦的小羊没了。”
独孤九垂眸看着他,低声问:“为何喜欢绵羊”
若他未曾记错,隐神谷众妖怪中应当是没有羊妖的。
莫焦焦戳了戳自己的玉佩,老实道:“以前云糕住在隐神谷,和焦焦一起玩,就不吃焦焦。云糕总是背焦焦到处跑,他是我唯一认识的羊。”
正因为是羊,小孩才固执地唤顾朝云为“找羊”。
独孤九闻言拧起眉,沉静的眸色一时间复杂难辨,他薄唇抿紧,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好一会儿方确认道:“椒椒是说,云糕原形为羔羊你可亲眼见过”
“见过。”莫焦焦点了点脑袋,“焦焦有时候记不起来很多事,可是刚刚小羊出来了,焦焦就记起来了。云糕喜欢变成羊载焦焦去玩,可是狐狸长老来找我,他就变回去了。”
“森湖见过云糕的原形”独孤九长眉皱得更紧,眸色极为幽深。
他所说的森湖便是莫焦焦口中狐狸长老的名讳。
“嗯嗯。”莫焦焦回答,他有些犹豫地道:“狐狸长老也见过,可是狐狸长老对云糕好凶,总是让云糕不要变羊,云糕好多次偷偷站在后面看狐狸长老,我让他上去说话,他又很难过,不肯去。”
“椒椒。”独孤九声线低沉,他慎重地问道:“森湖,可曾让你见过本体本座是指,椒椒可见过他化为狐狸”
“没有。”莫焦焦老实地摇头,“狐狸长老说他不喜欢化形,每次夏天,隐神谷就很热,大家都去泡湖水,槐树长老都脱了漂亮衣裳,变成了树。可是狐狸长老就是不化形。谷主就说他是木头脑子。”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的凌雪峰,若有所思。
莫焦焦所言狐狸长老,也即森湖,当年与鸿雁仙子成亲之时,独孤九自然也到场了。然而身着喜服的俊秀男人眉眼间一片温和无害,丝毫没有狐妖的妖媚惑人与倾世姿容,行事作风也丝毫与狐妖的狡黠不沾边。
若他本体为狐狸,那么森湖同鸿雁的儿子也应当是狐妖,然而莫焦焦根据妖族独有气息断言顾朝云就是云糕,也即顾朝云本体为羊。
只是,小孩此前又偷听到顾朝云所言,得知顾朝云被人由极北之境、雪山之巅救回的秘密。而鸿雁之子恰好于极北之境消失无踪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小孩告诉独孤九的秘辛:如今修真界妖族,唯二新生妖族幼崽只有神图子莫焦焦与鸿雁之子。云糕既为妖族幼崽,那么被莫焦焦认出是妖族幼崽的顾朝云,就足以确定身份了。
独孤九垂首看向怀中稚童腰间的朝天椒状玉佩,狭长的双眸一片清明,却森冷得如同古井。
若说原先他尚且有些怀疑,今日小孩忆起之事倒是将他的猜测彻底落实,重重迷雾亦拨开了一些。
怨不得当年鸿雁入谷,竟是未曾找到任何一只狐狸幼崽,一切竟皆源于森湖的蓄意隐瞒,简直可笑至极。
只是崇容不明白的是森湖混淆视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本体,接着又将云糕为鸿雁之子的事实彻底掩埋了起来,如此荒唐扼杀天伦之事,隐神谷谷主究竟知不知情森湖如此做的目的又是为何云糕分明居于隐神谷,却在莫焦焦十岁之时险些亡于极北之境,将他送走的究竟是何人
种种疑问于脑海中闪过,直指最为可怖的事实。
独孤九抬手将小孩按到怀中,敛下的双眸第一次闪过一抹极为痛惜的神色。他容颜俊美而清冷,抿紧的薄唇成了一条直线。男人忽得忆起每次小孩摔倒之时,总是认真地辩解道:“不是焦焦,是它自己摔倒的”
“独孤九,焦焦闷。”耳边响起莫焦焦的叫唤,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对方乌黑的双眸,奇怪道:“独孤九生气了吗”
“没有。”男人回过神,神色如常地开口道:“椒椒喜欢云糕吗”
“喜欢呀。”莫焦焦毫不犹豫。
“嗯。那便罢了。”独孤九抱着小孩往外行去,叮嘱道:“除了本座所言,勿信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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