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马车在大门前停下的声音时, 坐在门槛上择菜的卓文君没有任何反应。
这些人在此停留通常是为了缅怀她的夫君司马相如,顺便向她索要司马相如的遗物。
可惜
卓文君看了眼空荡荡的屋舍。
都说司马相如学富五车,谁能想到他去世时家中竟一本书都没有, 身为司马相如妻子的自己更是在夫君过世后仅一年就穷困得连纸都买不起, 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值钱东西是名琴绿绮。
她并非没有想过变卖绿绮换取钱财,但这把琴是夫君与自己的定情之物, 若把绿绮也放弃, 她这一生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也曾想过返回蜀中老家,然而长安距离巴蜀有千里险途,年迈穷困的她却连路费都凑不齐, 何况父亲卓王孙早已过时, 兄弟姐妹也都年迈,他们的后辈未必愿意供养她这个老妇。
思来想去, 卓文君只觉前途晦暗,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也毫无暖意。
玎珰
玎珰
卓文君隐约听见玉石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道“若为取书而来, 先生便请回。夫君长卿生前时时写书,求书人时时取走, 我们家里永远都是空空的。”
然而,来者并未因此离去, 倒是卓文君头顶响起清脆稚嫩的声音“天下人来此为司马相如,唯独我此来为卓文君。”
“你此来为卓文君”
卓文君怔住, 抬头,看着逆光而立的女孩“你你”
她是那么的美丽高贵, 气质像极了夫君的大人赋中描绘的九天神女,而她看自己的眼神却充满了尊敬。
卓文君不由自惭形秽,慌慌张张地站起, 将择了一半的菜藏在身后,正了正衣冠,毕恭毕敬地对女孩道“民女卓文君拜见敬武镇国长公主。”
“你怎么知道我是”
“这般年纪就有这等气质和气派的,天下除了敬武镇国长公主,还能有谁”
卓文君虽然生活穷困潦倒,毕竟曾随夫君司马相如见过世面,眨眼功夫就通过女孩的气质和装扮猜出女孩的身份。
随后,她又对李令月身旁略年长些的气质温婉的少女行礼,口中道“这位想必是文采满长安的细君翁主。”
“正是。”
上官婉儿点头致意。
趁着卓文君辨认刘细君,李令月张望四周,看到庭院的石砖早已松动,屋檐也长出了杂草,不禁有感“司马相如过世后,你的生活很艰难吧。”
“谢公主殿下关心。”
卓文君低头,态度非常谦卑。
李令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
卓文君哑然失笑。
她这等年迈无子女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将来打算
她连回乡投奔兄弟后辈的路费都凑不齐,只能守着司马相如留下的茂陵老宅孤苦度日。
上官婉儿见状,主动邀请道“如果你对将来没有任何打算,不妨为公主殿下做事。”
“为公主殿下做事”
卓文君再度一愣。
李令月道“本公主获得陛下许可,将在太学附近开设女子学堂,招募女性师长,教授长安女子读书写字、诗经辞赋、琴棋书画等等。以卓文君你的才能,担任女子学堂师长必然绰绰有余。”
“这这”
卓文君又惊又喜。
天下人皆知司马相如才华绝代,却几乎没有人记得身为司马相如妻子的卓文君也同样才华横溢、才情远胜寻常男子。
“无论女子学堂一事能否成功,只要你点头,本公主就会为你在长安城内准备宽敞干净的住所和仆人,每月送去衣食住行所需财物。”
李令月补充道。
听到这里,卓文君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跪地叩头感谢“公主殿下,您果真如传言一样有上古圣贤的美德。卓文君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
“我不需要你做我的犬马,我只要你在女子学堂开学以后好好教授她们,让所有愿意学习、渴望学习的女子都能像你一样成为才女。”
“卓文君必定竭尽所能”
卓文君感激涕零地看着李令月。
她隐隐感觉,她的人生将从这一刻开始变得与众不同。
与卓文君依依惜别并留下大量财物后,李令月坐马车来到卫长公主处。
卫长公主与曹襄的儿子曹宗已经学会走路,李令月入内时,他正在奴婢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
见到李令月,曹宗顿时兴奋不已“咦咦”
卫长公主回头,看到四皇妹,忙吩咐奴婢将曹宗抱下,邀请四皇妹入座“四皇妹今日突然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路过而已,想念长姐了。”
李令月笑容可掬。
卫长公主不信,道“平阳侯府并不在进出皇宫的要路附近,四皇妹若是意外路过,那可真是意外了。”
“长姐聪慧,四妹也只能实话实说。”
李令月莞尔一笑,将自己获得皇帝许可在太学附近建造女子学堂的事情告诉卫长公主。
卫长公主闻言,意外的同时又感到惊喜“四皇妹为什么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是女子,我希望天下女子都能像男子一样读书写字,精通文章。”
李令月直言。
卫长公主闻言,先是低头沉默,随后又抬头,道“女子学堂一事若有需要长姐帮忙的地方,四皇妹尽管开口。”
“长姐,你”
“你小小年纪就为天下女子着想,我比你年长那么多,又已为人母,怎么可以输给你”
汉宫本就有一整套成熟的女子教育体系,卫长公主又是刘彻登基等候多年才得到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备受珍爱,受到的教育不输同时代的贵族男子。
但也因为如此,深宫长大的卫长公主一度天真地以为天下良家子都和她一样能读能写,直到下嫁平阳侯曹襄,她才渐渐意识到即便是长安,也只有少数世家女子能够读书写字,更不要说
如今,从小就格外有主意的四皇妹想在太学附近建造女子学堂教长安女子读书识字,卫长公主心中熄灭多年的火焰也再次燃烧。
她没有四皇妹的才华和胆略,但她愿意为四皇妹的这个梦想力所能及的帮助。
然后
“霍表哥至今没有成婚,可是在等四皇妹”
卫长公主冷不防道。
李令月一时猝不及防,险些噎住“长姐,你你”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你们”
卫长公主故作平静地劝说道。
早在下嫁曹襄那天,她就将对霍去病的爱恋正式地永远埋在心底,如今看到四皇妹如此优秀,心里更生出促成他们的念头如果是四皇妹,霍表哥想来不会拒绝。
李令月哪知卫长公主的心绪变化,见她突然提起霍去病甚至露出给他们牵线搭桥的心思,顿时面红耳赤,羞涩道“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父皇还没有下旨,我我我怎么敢”
“你也觉得他是天下最适合你的人,对不对”
卫长公主一语刺破李令月的羞涩。
李令月“长姐你”
“害羞啦”
卫长公主笑容可掬。
寻常女子嫁给霍去病,她或许会嫉妒怨恨,但如果父皇将四皇妹下嫁霍去病,她只想祝福他们,愿他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周礼规定男子三十而立,但你也不能让他一直等下去啊呀,我都在说些什么”
意识到发言太直接的卫长公主捂嘴偷笑。
李令月无语。
离开卫长公主处,李令月又来到窦太主处,入府邸后立刻向窦太主、陈阿娇行跪拜大礼。
窦太主惊愕“四公主,你你这是”
李令月回答道“父皇说窦太主、陈贵人对我有大恩情,要求我用孙辈对待祖母的礼节孝顺窦太主、以女儿对待母亲的礼节尊奉陈贵人。”
“他他真是这么说”
窦太主很惊讶。
陈阿娇更是难以置信“除此以外,陛下还对你说了什么”
“父皇没有对我说其他,只是叮嘱我务必要孝顺尊奉两位,若你们身体有恙,我要像子女照顾父母一样伺候身旁、端茶喂药,若有朝一日窦太主我也必须与窦太主的孙辈跪在一起尽孝”
“他他”
窦太主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阿娇更是感慨万千。
原以为刘彻这种性子的人是永远都不可能把孩子还回来的,没想到
“他这人还真是真是”
说着说着,陈阿娇都忍不住笑出声。
窦太主则对李令月道“姣儿若是不情愿,可以不必遵守陛下的叮嘱”
“不,我没有半点不情愿。”
李令月深情表白“我第一次见到陈贵人时就觉得分外亲切熟悉,仿佛前世曾经见过,何况窦太主和陈贵人都对我极好极好,甚至比母后待我更好,也比父皇对我更亲切如今父皇要我以晚辈对待至亲长辈的礼节尊奉您们,我不仅心甘情愿,更求之不得。”
李令月与馆陶、陈阿娇相约以后以至亲礼节尊奉的同一时间,未央宫中的刘彻却因为霍去病的话陷入前所未有的震惊。
起因是左右的惯例讨好。
他们告诉刘彻“陛下去年在甘泉宫昏迷不醒时,四公主曾言遇见黑帝颛顼,黑帝说陛下很快就会醒来。然后陛下就真的醒过来了,可见甘泉宫所在之地有仙缘,大汉江山国祚绵长。”
刘彻本就喜欢求仙,得知自己醒来前发生过如此神异的事情,当即决定以黄帝在此登仙之名在甘泉宫内修建帝庙,供奉黄帝之孙、北方黑帝颛顼,期望黑帝能早日感受到自己的虔诚,将长生术教给自己。
然而
刘彻才把自己要在甘泉宫中修帝庙供奉黑帝颛顼的打算说出口,霍去病顿时激烈反对“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刘彻不解。
他知道卫青和霍去病都不喜鬼神之说,但他们也从不反对自己供奉神灵、重用方士,何况此次修建帝庙,供奉的是黄帝之孙、五帝之一、传说中掌管五行水德的北方黑帝。
“且不说黑帝颛顼乃黄帝之孙、五帝之一,掌大汉正朔的水德,单是祂在朕重病之时出现告诉姣儿,朕很快会醒来,这份恩泽就足以让朕在甘泉宫中单独建造帝庙供奉霍去病,你究竟为什么坚决反对朕在甘泉宫建造帝庙供奉黑帝颛顼”
“因为”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因为臣怀疑四公主在甘泉宫遇见的黑帝颛顼不是掌正朔水德的黑帝颛顼。”
“此言当真”
刘彻不信。
霍去病“千真万确,臣敢以性命担保,在甘泉宫内对四公主现身的黑帝颛顼另有身份”
“为什么这么笃定”
刘彻兴致盎然地看着霍去病“难不成姣儿遇见的黑帝颛顼是你假扮的”
“臣不敢。”
“既然不是你假扮的,你为何敢怀疑出现在甘泉宫的黑帝颛顼不是真正的黑帝颛顼”
刘彻希望霍去病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复。
霍去病见状,意识到今日若不将那日的怪事说清楚,他便无法说服陛下收回成命。
想到自己在梦中与“黑帝颛顼”的对话以及四公主明显前后矛盾的言辞,霍去病理了下思绪,将自己在梦境遇见自称“黑帝颛顼”的诡秘人形之物并被那诡秘人形要走十年寿命换皇帝醒来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连在梦中隐约听见有酷似四公主的声音喊“不要相信祂”的细节也没有遗漏。
“这”
刘彻皱眉。
“臣原本以为这场梦是因为臣担忧陛下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四公主却在臣醒来后对众人说她在甘泉宫遇见黑帝颛顼,黑帝颛顼承诺四公主,陛下很快就会醒来,且四公主形容的黑帝颛顼与臣梦见的黑帝颛顼一模一样”
“你当时是什么想法”
刘彻意识到诡异,神色异常凝重。
“臣不敢多想。”
“真的”
“之后臣找到四公主,询问四公主遇见黑帝细节,四公主却说黑帝一事是她为了安慰大家特意编造。”
“你相信吗”
“不信。”
霍去病非常笃定地表示“我怀疑四公主确实遇上了和出现在臣梦中的自称黑帝颛顼的人形之物,所以她形容的黑帝颛顼才与臣梦中见到的黑帝颛顼一模一样。”
“如此说来,黑帝颛顼”
刘彻陷入沉吟。
他不是爱惜百姓的仁君,对他而言,如果献祭一定数量的百姓可以换自己长生不死,他会毫不犹豫甚至迫不及待。
但是
黑帝颛顼看中了霍去病和刘姣,看中他最为重视的两个年青一代。
并且,单单只是为了让他醒来,不信鬼神的霍去病就已经献出十年寿命,女儿刘姣亦可能为此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
由此可见,即便黑帝颛顼真有能力让自己长生不死,自己需要付出的也绝不是寻常百姓的性命,而很可能是
想到恐怖处,刘彻惊出一声冷汗,故作潇洒地表示“原来如此,区区装神弄鬼的山野精怪怎能担起帝庙拜祭甘泉宫建帝庙供奉黑帝颛顼之事就此作罢”
“喏。”
随后,刘彻又道“朕自亲政以来水患不断,如今更有山野精怪借黑帝之名故弄玄虚,而姣儿献给朕的可救济安顿灾民之作物名土豆。可见是上苍在启示朕,建议朕把国祚从水德改为土德,如此土能克水,亦能镇住假黑帝颛顼之名故弄玄虚的山野精怪,护住朕的江山,还有朕的骠骑将军和四公主。”
“谢陛下天恩”
“你们为了大汉江山不惜性命,朕理应奖励你们的忠诚和孝心。”
“陛下”
霍去病感动,虽然心中依旧压着深深的担忧。
这时,中常侍通传,说丞相张汤求见。
“张汤他来做什么”
刘彻面露不悦,但还是允许张汤入内。
不多时,张汤进大殿,手中捧着一份奏章。
刘彻此时正为黑帝的事情而心烦气躁,见到张汤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丞相求见,可有要事”
“确有要事必须禀告陛下。”
张汤抬头,看了眼刘彻身边“此事关系颇大,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霍去病不是外人。”
刘彻挥手,让闲杂人退下,但霍去病可以留下。
张汤也知道霍去病在皇帝心中分量,见状不再坚持,呈上奏章,禀告道“陛下,臣虽已升任丞相,关于长陵大案依然不敢怠慢,如今终于查清最后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
刘彻打开奏章,只看一眼变勃然大怒“朕跟你说过多少次周阳臣固然死不足惜,但选送周阳臣的刘寄对朕从来忠心耿耿你竟敢一整年都背着朕调查刘寄还写成奏章交给朕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臣将陛下视为日月,不敢有丝毫怀疑懈怠,臣之所以不顾陛下颜面调查胶东康王,只因长陵大案牵扯太多,必须彻查到底还胶东康王一个清白”
“那丞相这一整年都查出了什么”
刘彻冷笑地看着张汤。
霍去病见状,担心张汤性命,欲为张汤美言“陛下,丞相对陛下”
“朕知道他对朕是忠心耿耿但他无视朕的禁令背着朕调查胶东康王就是忤逆”
说完,刘彻怒喝张汤“你可知罪”
“臣知罪,臣问心无愧。”
张汤追随刘彻多年,深知刘彻的性情,无需他人提醒就知道皇帝此刻对自己动了杀心。
他挺直腰杆,侃侃道“陛下,胶东康王虽没有参与长陵大案,但以臣的调查结果看,他并非完全清白无辜。昔日七国之乱,胶西王刘卬、菑川王刘贤、胶东王刘雄渠三王共围临淄被周亚夫平定,刘雄渠兵败被杀,胶东国除。后先帝复设胶东国,于是有了胶东康王。”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刘彻不耐烦地打断张汤“朕也曾经为胶东王,难不成你认为朕也与逆贼有关联”
“陛下为胶东王三年从未就国,怎知胶东国境内没有七国之乱的叛党余孽”
张汤正面回答刘彻,并大声禀告道“胶东康王确实没有背叛陛下,但胶东康王被胶东国境内的七国之乱叛党余孽蒙蔽,推荐逆贼周阳臣为陛下侍中由此可见,他也有罪他犯了不察之罪”
“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让朕追究刘寄的责任逼朕挖出刘寄的棺椁还是将刘寄两个儿子都叫到长安来供你审问审问他们是否和刘寄一样曾经被七国之乱的叛党余孽蒙蔽”
刘彻越说越气,竟把案几推翻
哗啦啦
堆在案上的奏章撒了一地。
张汤却岿然不动“陛下,臣”
“你闭嘴”
刘彻气得发抖“别以为你现在做了丞相就可以忤逆朕对朕的命令阳奉阴违”
“陛下”
霍去病担心张汤性命,再次请求“陛下您请息怒”
“息怒怎么息怒朕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不能调查胶东康王他倒好,左耳进右耳出,偷偷摸摸查了一年还把调查结果写成奏章交给朕”
说到这里,刘彻再次怒指张汤“说你到底要朕怎么样”
“臣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
刘彻冷笑。
他绕着张汤走了一圈,突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调查刘寄,那朕送你去下面当面问刘寄,如何”
“陛下”
“你别说话”
刘彻知道霍去病想给张汤说情,但张汤此举不仅仅损害了已经去世的刘寄的名誉,更涉及皇权和相权的斗争,他必须杀张汤,以拱卫皇权的至高无上。
“张汤,朕的这个安排,你觉得如何”
“臣遵旨”
张汤平静地说着,领下刘彻的赐死,走出未央宫。
看着张汤视死如归的大义背影,刘彻的眼中也闪过一阵迟疑,但他最终压住了动摇,并对霍去病道“你找几个办事稳妥谨慎的,去一趟胶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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