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梅姑重新踏进宫中,看着熟悉的宫殿,驻足不前。这是她曾经拼命逃离的地方,再归来已是二十三年后。
宫人躬身引路,将她带去住处。不是太后所居,而是她自己选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小宫殿。
梅姑带的行李不多,宫婢帮她收拾着东西,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阙。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年轻却决绝的自己。
原先发誓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如今换了种情景归来。梅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但愿宫里的太医真的医治好宿流峥的头疾。
“太后。”小宫婢俯身行礼,“太上皇请您过去一趟。”
梅姑眼里的神色微微冷下去。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去恒梅宫。不同于段琮之以前宫殿的奢华气派,恒梅宫过于简陋。
梅姑缓步走向段琮之,隔着七八步的距离驻足望着他。曾经的威严帝王如今困在轮椅上,两鬓斑白,竟衰老至此。
段琮之眸色变了又变,神色复杂地看着梅姑。好半晌,他尴尬地笑笑“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却老得不成样子。”
梅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琮之不甘心地问“这些年你在外面过得辛苦,有没有后悔过”
梅姑还是不说话。她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这个曾经毁了自己一切,令她畏惧的昔日帝王,如今老态龙钟,再也不能威胁迫害她。
心里痛快吗梅姑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多解气。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少时的旧事,她自小在段琮之身边做事。那个时候段琮之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早早出宫建府。
梅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段琮之的时候,她那个时候才七八岁,没做好事情挨了婆子训斥躲在角落里哭。
段琮之朝她走来,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他折了梅枝哄她别哭。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宿幺。”
“幺这是什么名字”段琮之笑起来。
梅姑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笑,连哭都忘了。
梅姑没有名字,宿是姓,“幺”字不过家中排行。
“以后就叫阿梅吧。”
她就连名字,都是段琮之所起。从那日起,她被调到段琮之的书房做事。研磨、整理书架,摘最漂亮的花放进好看的瓶子里。
梅姑跑去厨房跟厨子学做糕点,变着花样给段琮之做四时点心。她的年少时光里,段琮之喜欢她做的糕点是她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段琮之读书乏了,也会教她读书识字。她学得快学得好,段琮之会笑着夸奖她。为了多看见他对自己笑,梅姑学什么都努力,用尽了浑身解数。
他高高在上,她仰望着他。
“阿梅。”段琮之声音沙哑,哽咽问“二十多年了,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梅姑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冷漠地看着面前轮椅上的人。
曾经需要仰望的人,如今俯视着他的羸弱苍老。
她平静地说君夺臣妻是为大忌☉☉,陛下如今皆是报应。”
段琮之额角跳了跳,他压着怒意,反驳“你本来就属于我”
梅姑轻轻地笑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段琮之的生辰。她花了心思给他做了一件衣裳,欢喜地捧给他、服侍他穿上。
“顾琳昨日对我直言,对你有意。”
梅姑手足无措地望着段琮之,怕他不高兴。
“我允了。”段琮之还像以前那样温润笑着,“我把你指给他了。”
段琮之争权夺位需要诸多助力,其中包括顾家的支持。
“需要支持时,将身边人毫不留情地送出去笼络人心,称帝之后还想把你的东西要回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梅姑顿了顿,“更何况,我不属于你,我不属于任何人。我有思想有心跳,我是活生生的人。”
段琮之盯着梅姑“你冒死逃走,到底是因为顾琳,还是因为你恨我”
“因为我觉得你恶心。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不痛快。”梅姑垂眼睥着他。曾经多年仰望的神祇,早就跌进了泥里,她连瞥一眼也嫌弃。
梅姑转身离去。
“阿梅”段琮之伸手想要去拉她。
可梅姑离得远,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脚步没有一瞬的停顿。
段琮之从轮椅上跌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昨晚下了雨,地面湿滑,脏泥弄了他一脸、一身。
宿流峥过来的时候,段琮之还趴在地上。偌大的宫殿,一个人也没有,年迈的昔日帝王倒在地上竟是无人扶。
跟在宿流峥身后的小太监吓得满头大汗,赶忙小跑着过去,将段琮之扶起来,抖着手拿帕子去给段琮之擦脸。
段琮之胸口憋得难受。他大口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好受些。
抬眼看着面前的宿流峥,段琮之脸色尴尬。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父子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望着宿流峥,心里激动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记得一双儿子出生时,自己抱着他们热泪盈眶的幸福感。
“你叫流峥”段琮之笑起来,“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不错。”
他又有些无措地解释“当年你和你哥哥出生没多久就被你母亲带走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取名字。”
“段清焉、段流峥。”段琮之笑着连连点头,“很好的名字”
宿流峥歪着头,瞧着面前的残疾老男人。这人就是自己生父
“名字好”宿流峥想了想,“我娘说,我爹原本打算给儿子取名清流。”
段琮之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
“你爹”段琮之脸色泛白,咬牙盯着面前的宿流峥。
“顾琳。”宿流峥语气随意,“我娘说我爹叫顾琳。”
段琮之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开
始发抖。
他确定宿清焉和宿流峥是自己的骨肉。可阿梅当真这样绝情非要让他们的骨肉认顾琳为爹
清流
段琮之闭上眼睛。
梅姑与顾琳曾有过一个孩子。可他怎么会准许那个孽种降生那碗堕胎药是他亲自灌下去的。在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顾琳就给其起了名字
清流
清焉,流峥。
哈。段琮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二十多年的寻找和思念到底算什么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阿梅和顾琳的故事里充当一个恶人的角色。
“我来是想告诉你。”宿流峥又开口。
段琮之抬起眼睛看向他。
“谢谢你让我捡了个皇帝当当。”宿流峥笑起来,“当皇帝确实很好玩。”
段琮之嘴角抽了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面前这个与自己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重逢时对他并无半分爱戴与思念。
这是个陌生人。
宿流峥的感谢是发自内心。他鲜少这样感谢别人。没办法,当皇帝的好处真的太多了。他不亲自过来跑一趟道谢,有些心中不安。
谢完了,宿流峥转身就走。
段琮之死死咬着牙,目送宿流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段琮之才气得一口血吐出来。
他这些年的执意寻找到底是为了什么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弟弟,平南王
宫里近日里十分忙碌,一方面是换了新皇帝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另一方面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而忙碌,生怕出一丝差错。
寻常皇子继位,宫里的人都对皇子有些了解。可宿流峥情况不同,他是突然从宫外回来,宫里的宫人们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由做事更谨慎摸索着。
后来有人出了主意,宫里有些脸面的公公、嬷嬷们去了长青宫,求到扶薇面前。
他们自然是不敢叨扰扶薇,只是若是得蘸碧、灵沼等人指点一二,也是好事。
一时间,长青宫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与此同时,宫里也多了许多议论。他们都说陛下在江南的时候和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陛下不惜撕毁议和书也将和亲的长公主抢回来。二人之事悄悄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
宿流峥第一次上朝,下朝结束黑着脸往长青宫去。
他刚拐过花园,就听见前面假山旁的两个小太监小声嘀咕着。
“长公主貌美,将陛下迷得团团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说长公主还能一直住在长青宫吗”
“住着呗。说不定马上换个身份,成为陛下的妃子了呢。长公主不仅运气好,还有些手段。不管是前一个皇帝还是现在的皇帝,她都有办法攀上关系。”
“人家长得漂亮,从小就知道勾搭人。不管是养父还是弟弟,还是咱们的新陛下”
两个小太
监捂嘴偷笑。
宿流峥放缓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两个身后。两个小太监仍旧浑然不觉,笑嘻嘻地继续说着。
“要我说啊,这天下就没有长公主迷不倒的男人。甭管谁当皇帝,长公主都能攀上关系她这衣服一脱”
凉凉的冷意飘过来,两个小太监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他们两个反应慢半拍地同时回过头去,猛地看见宿流峥放大的面孔。
宿流峥扯起一侧的嘴角,对他们两个扯出一丝阴邪的寒笑。
很好。”宿流峥笑,“很会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两个小太监吓破了胆,跪地连连求饶。
宿流峥转过头,朝着立在远处的宫人招了招手。宫人立刻过来听吩咐。
“拿两把剪子来。”宿流峥半眯着眼,亦藏不住眼里的寒气。
两把锋利的剪子立刻取过来,宿流峥接过剪子。他蹲下来,用剪子拍了拍两个小太监的脸。
“最讨厌背后嘀咕的做派。编排一个女人,这嘴长了还不如没长。”宿流峥拉过他们的手,亲自把两把剪子分别递到他们两个人的手中。
他命令“用这把剪子,剪去对方的舌头,就饶你们不死。”
“陛下饶命啊奴才知道错了”两个小太监抖着手握着剪子,连连磕头。
宿流峥站起身来,凉凉睥着他们,道“再不开始,我可就要拿剪子一点一点把你们的脑袋剪下来。”
他语调又冷又坚决,断然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消息很快传到了长青宫。灵沼最喜欢第一时间将打听来的事情禀告扶薇。
扶薇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她正摆弄着玉盒里的香料。忽地想起了什么,她抬眼看向灵沼,问“陛下怎么说的”
“啊”灵沼反应了一下,才仔细复述宿流峥说过的话。
最讨厌背后编排,尤其是编排女子的浑话。
宿清焉也说过类似的话。
扶薇恍惚间,想起曾经在水竹县的茶肆里,宿清焉与说书先生讲道理的样子。
扶薇慢慢弯唇,唇角浮现些柔和的笑容来。
因为两个小太监的插曲,宿流峥本来要来长青宫,也心情不好地转身回了自己宫殿。因为他压不住脸上的怒气,又不想黑着张脸去见扶薇,这不是让她心烦吗
她本来就够嫌弃他了,他不能再让她对他的嫌弃加深啊。
晚上,宿流峥才过来找扶薇。
扶薇已经沐浴过后,慵懒偎在了床榻上,手里拿着卷书翻看着。天气正是热的时候,窗户开了半扇,窗外花草的幽香被夜风吹进来。
不同于江南黏糊的风,京都夏日的夜风虽热,却没有那么黏湿腻人。
宿流峥大步走进来。他怀里捧着个大箱子。
他将大箱子往扶薇身边的床榻上一放。瞧着他的动作,扶薇就知道这箱子恐怕不轻。
“什么东西”
宿流峥把箱子打开,一片琳琅亮晶晶立刻映入眼帘。他献宝似的说“我在国库里挑了大半日,好看的都拿来给你”
扶薇heih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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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这样,还回去。”扶薇说。
宿流峥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气恼地直起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扶薇。
扶薇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只好暂时哄着她,明日再让人将东西送回国库。她说“把东西放下面去,把床褥弄脏了。”
“你要了”
扶薇轻“嗯”了一声。
宿流峥这才开开心心地抱起箱子,他环顾左右,将其搬到窗下架子旁。
扶薇拿着帕子,拂了拂床褥被箱子刚刚压过的地方。帕子落了地,她一手撑在榻边,俯身去拾。
夏日轻薄的衣衫拢着她婀娜的身子,纤细的脊背与腰身在薄薄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胸前春景一览无余地落入了宿流峥眼中。
扶薇捡起了帕子,宿流峥已经奔到了她身前,她的手腕被宿流峥握住,扶薇抬眸望去,望见宿流峥毫不遮掩被火烧着的眼睛。
扶薇默了默,没有去挣脱。她只是说“关窗熄灯。”
宿流峥依言去做。他折身回到床榻时,顺手扯下绑着床幔的布条,放下床幔。
床幔缓缓降落,布条却留在了宿流峥的手中。
宿流峥低头看着垂着掌中微漾的布条,鬼使神差地没有将它放开,而是用它去绑扶薇的手。
扶薇愣了一下,蹙眉瞪他“你干什么”
“我想把你绑起来。”宿流峥脱口而出。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布条一道又一道地缠在扶薇的手腕上。
扶薇怔怔望着他。
扶薇忽然就想起那一次,宿清焉语气轻柔地问她可不可以将她绑起来。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面容,一阵恍惚。
她心里忽地生出遗憾来。那一日,宿清焉到最后也没有绑她。扶薇自问自己真的了解宿清焉吗那个风度翩翩永远没有负面的人,也会突然生出想要捆绑她的想法。宿清焉温润如玉的表现之下,她真的了解他的内里吗
扶薇看着眼前的宿流峥。
宿清焉的内里,就在她眼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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