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夜深人静,几道人影悄悄从右丞府中出来。这几个人的马车都停在稍远有些的地方,他们几人悄悄环顾,不见有人,才草草互相点头告别,踩着夜色匆忙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朝中官员深夜私下相交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尤其是眼下宫中情况复杂。
谁能想到一个不靠谱的段斐死在宫中大火里,北段迎来了新帝,新帝乃太上皇骨血,是正统皇子。原本多少臣子心中高兴,高兴一切回到正轨,终于不需要继续女子干政的不体统。可他们没高兴多久,就发现新帝也是个行事怪异的。
哪个皇帝能刚继位就失踪了半个月。
真是太不像话了
宫中无主,朝中的文武大臣们坐不住了。有的臣子在为北段的未来前景担忧,唉声叹气。可还有更多的臣子选择采取行动,或为江山社稷,或为自己。
纵听闻陛下今日已经回宫,那些臣子已经动摇了的心思,全然不可能突然之间改变。
若是以前,朝堂之中的这些暗动逃不过扶薇的眼线。只是扶薇自一年前去江南时就打算放权,回京之后更是再没有理政的打算。加上她的身体也日渐不好,扶薇对这些往日能够掌握的事情,今朝全然不知,也不想知。
此时的扶薇疲惫地偎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咳着。
蘸碧煮了两碗药捧来给她,扶薇先喝了避子汤,才喝止咳的药。
浓浓的苦涩味儿在她口中蔓延开,连胸腹之间也是苦得发酸发涩。
扶薇喝过止咳药许久,喉间还是不舒服,让蘸碧端来温水给她,她又灌下去两杯来润喉。
蘸碧在一旁看着揪心,请示去请孙太医过来。扶薇点头允了。
不想蘸碧去了很久,也没将人请回来。
灵沼将手背贴在扶薇的额头上发现扶薇有些发烧,不由拧着小眉头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孙太医忙什么呢”
扶薇却沉思起来。如今宫里一共也没几个主子,若孙太医正在忙,能是谁身体不舒服
又过去了许久,蘸碧才带着孙太医赶过来。
孙太医向扶薇行了礼,在灵沼搬来的椅子坐下,为扶薇搭脉诊治。
孙太医眼中浮现疑惑。明明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他还是询问“殿下,除了老臣给您开的药,您最近可还有服别的药吗”
扶薇沉默了一息,如实道“避子汤。”
孙太医眉头皱得更紧。上次给扶薇把脉的时候就隐隐觉察出来有些不对劲,原来竟是避子汤。
而且看样子长公主服用了很多次避子汤。
孙太医斟酌了言语,道“避子汤喝多了伤身,何况药物之间有相克之处。殿下的身体不该过多服用避子汤。”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灵沼在一旁喃喃,“怪不得主子身子越来越不好,明明之前都大好了的”
扶薇沉吟了片刻,道“劳
烦孙太医帮我改一改避子汤的用药,尽量不会药物相克。”
药方用量可以调,可仍旧不宜过多服用。”孙太医劝。
扶薇没接话。孙太医想到宫里长公主和陛下的那些传言,他也不敢再多说其他。
蘸碧已经准备好了笔墨,孙太医走到一旁去写药方。
扶薇这才询问“怎么这么晚才过来孙太医可是有事要忙,在为谁诊病吗”
孙太医也没瞒扶薇,如实禀告“陛下头疾又犯,刚从陛下那边过来。”
扶薇果然没有猜错。她面上仍旧神色寻常,语气也温和地询问“陛下的旧疾缠身十几年,孙太医可能医治好”
孙太医满脸堆满愁绪,他与扶薇相识多年,也算熟人,在扶薇面前,并不算拘谨。他感慨道“陛下这病症,实属罕见。老臣也没有办法彻底医治,不知道殿下何时又会犯分裂之症。”
扶薇愣住。
她明明询问的是宿流峥的头疾,孙太医在说什么他是说宿流峥的分裂之症还没有彻底去除扶薇懵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是他不是已经清醒了吗”
“非也。”孙太医摇头,“精神疾病向来难医,古来医书上所记载,谁也不能确定患病者真的能彻底痊愈,也有那患者明明治愈了几十年,忽然又发病”
孙太医继续解释了许多。扶薇蹙眉听着。慢慢的,孙太医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仿佛隔了一道屏障,让声音逐渐变得不真切。
扶薇心里有一些乱。
让生病的人痊愈,是最好最合适的祝福。扶薇也应该希望宿流峥真正病愈,从那不可控的分裂之症中解脱出来。可是
她心里又有一丝不该有的,阴暗的希望之芽,在黑暗之中悄然冒头。
盼着一个人不要病愈,怎么能不算是阴暗
孙太医走了之后,扶薇仍旧低垂着眉眼,愁绪爬上潋眸。
蘸碧从外面进来,先瞧一眼扶薇的神色,再柔笑着询问“主子,厨房那边询问今天晚上您可有要点的菜肴”
“不吃了。”扶薇脱口而出。
扶薇这回答一点也不让蘸碧意外。可蘸碧还是要劝。她往前走了两步,到扶薇身边,先给她倒一杯温水,再柔声劝着“主子,您还是吃些东西吧这几天坐车赶路,在车上的时候您总是说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这三天一共也没吃多少东西。这哪行呢就吃一些吧”
蘸碧瞧着扶薇的消瘦,想起她曾经康健时的腴润风姿,心里有些难受。
她再劝“若您实在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入口的,那我让厨房那边看着来,做几道清淡小菜送上来兴许到时候就有您想吃的东西了呢。”
“行吧。”扶薇随意点了点头。
蘸碧松了口气。虽然把东西送上来扶薇也不一定能吃,可总比一口回绝连晚膳都不送来要好多了。
蘸碧转身退下,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想着选哪些小菜才能让扶薇吃上几口。
她刚出去,灵沼便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她。
蘸碧点了点头,说“没说想吃什么,但是准送膳食上去。”
那准备些什么呢1919”灵沼问。
蘸碧摇头“我也没想好呢。先去厨房那边,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和你一起去。”灵沼跟着蘸碧往外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要哪些菜品比较好。
灵沼重重叹了口气,说“自主子中毒之后,也就只有在江南的时候,宿清焉每日给她下厨做饭的那些时日,她才能一日三餐都进食。”
蘸碧忽想到了什么,说“要不然不让厨房那边准备了,咱们两个做吧”
灵沼眼睛一亮,也跟着附和“对呀当初咱们两个还跟着宿清焉学过几道菜,想着日后给主子做呢”
蘸碧没回答灵沼的话,脸色却突然变了。她拉了一下灵沼,自己已经先跪下了。
灵沼回头看见宿流峥,吓得缩了下肩,亦赶忙跪地行礼。
宿流峥眸色几经变幻,盯着跪在脚边的两个人,沉声开口“什么东西敢直呼朕兄长名讳”
灵沼断然没想到宿流峥是因为这个动怒,她立刻俯首请罪“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宿流峥神色又变。他沉默着矗立,蘸碧和灵沼跪在地上亦是不敢出声。
良久之后,宿流峥道“起吧。”
灵沼有些疑惑宿流峥没有给她降罪。她低着头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等降罪。
“打算做什么”宿流峥问。
灵沼愣愣的,没听懂。
蘸碧却反应过来了,禀话“小葱拌豆腐,素炒平菇和小酥肉。”
宿流峥手指轻捏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扶薇给他挑选的玉佩。他点点头,不耐烦地说“教我做。”
蘸碧和灵沼愕然,面面相觑。
宿流峥却先一步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这两个丫鬟想学着宿清焉的手法模仿他的菜
呵,可笑。
她们两个怎么可能比他学得更像呢
宿流峥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原来自己这双手曾经一日三餐给扶薇做饭。
做饭这样烦躁的事情,宿流峥素来对其厌烦透顶。
这样枯燥麻烦的事情,那个自己居然每一日重复三遍伺候着扶薇
宿流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扶薇对另一个他的念念不忘,好像有了原因。宿流峥从别人口中了解到的另外一个自己,确实完美得不像话。他本该知道那个自己的好,是此刻的自己无法相比的。
那个自己和本真的他,确实云泥之别。
宿流峥扯了扯嘴角。
每次看见扶薇想起另外一个他时,他一方面不服气,都是他,她凭什么这样冷待现在的他另一方面他又在心底深处隐隐希望能够拥有那些缺失的记忆。
那些记忆里,扶薇一定一直对
他笑着吧
厨房里,蘸碧和灵沼别别扭扭地教着宿流峥做饭。明明这几道小菜,都是她们两个跟宿清焉学的,如今宿流峥没有了宿清焉的记忆,他们反过来还要教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对,是这样切。还要切得再薄一些。”蘸碧在一旁解释。
而这些话,曾是宿清焉教她们时所说。
宿流峥看着那些食材就烦,耐着性子拿刀去切。再薄一些
宿流峥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的不耐烦都强压下去,努力静下来心来切菜。
他切着切着,恍惚间好像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所擅长。
下一个步骤,蘸碧还没来得及开口,宿流峥已经做了。
宿流峥愣住。
脑子里的记忆缺失了,手上的记忆却还在。再看台面上的这些食材,宿流峥心里的厌烦似乎消去许多。
这些都是他曾为扶薇做过的事情,是能让扶薇开心的事情,能让她身体变好的事情
扶薇斜坐在桌边,本想读一会儿书,可是头疼让她难以聚精会神。她轻揉着额角,闭目养神。
饭菜的香气飘过来。扶薇闻着这些味道,不仅没能勾了馋瘾,反而有些反胃。
蘸碧和灵沼将晚膳端上来,摆在扶薇的面前。
蘸碧双手将筷子捧给扶薇,微笑着说“主子尝尝这些合不合胃口。”
扶薇抬眼望去,见蘸碧和灵沼脸上都带着笑。她再去看桌上的饭菜,熟悉的几道菜,让她恍惚间回到江南小镇。
她猜到灵沼和蘸碧故意做出宿清焉往常最常做的菜来哄她。她虽然没有胃口,却不想寒着她们两个人的心。扶薇接过筷子只想吃两三口便罢。
第一口吃进口中,扶薇却怔住。再闻面前的饭菜之香,浓郁的熟悉之感将她整个人都包围住。
她压下眼里的氤氲,抬眼望向蘸碧和灵沼,轻声问“谁做的”
灵沼如实说“我们出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了陛下,是陛下做的。嗯陛下让我们教他教他做宿清焉的拿手菜”
好半晌,扶薇才回过神。她慢慢垂下眼,去看满桌的菜肴,握着筷子的手微紧,继续吃下去。
她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吃,慢慢地咀嚼再慢慢地咽下去。扶薇仔细品着每一口送进嘴中的事物,脑海中却是那些大片大片过往的回忆。
她已经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思念成疾。
眼泪忽地落下,落在面前的红枣粥之中。
扶薇怔怔看着这颗泪,一阵恍惚。她从不准自己哭,今年却为那个不存在的人,一次又一次掉了眼泪。
悔恨的滋味充斥着扶薇的心里。
当初离开水竹县时,她对宿清焉和宿流峥的秘密一知半解。她不知道宿清焉根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根本就没有未来,根本不可能与她分开之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倘若她当时知道宿清焉是一个根本没有未来的
人,她绝对不会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
一想到梅姑告诉她宿清焉消失之前的呓语,扶薇的整颗心都在剧烈的颤痛。一个虚无短暂的人生,她怎么能那么狠心让他在这样痛的情况下彻底消失。
原来悔恨的滋味这样痛。
珠帘外,宿流峥安静伫立在那儿,看着扶薇落泪。他再怎么欺她她也不会掉半滴眼泪,却会因为一顿饭想起“宿清焉”从而泪如雨下。
“陛下。”灵沼先看见宿流峥,屈膝行礼。
扶薇飞快地转过脸,用指背擦尽脸上的泪,然后她才起身朝宿流峥走过去。
她眉眼蕴含着浅柔的笑,又是温和从容的模样,似乎刚刚并没有哭过。
“以后别做这些了。”扶薇说,“在政务上多用心思才是。”
宿流峥难得安静下来,他半垂着眼睛,不说话。
扶薇再往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她伸手去拂宿流峥的袖子,将他挽起的袖子放下来,手心贴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拂去褶皱。
“将衣服穿得工整些,才更有九五之尊的样子。”扶薇说。
宿流峥抬眼看她。
是因为九五之尊就该这样穿衣服,还是那个宿清焉永远衣衫整洁
明明前两日他才大呼小叫让扶薇把他当另外一个他的影子都行,只要不去找别人。
可是当扶薇真的把他当别人影子,宿流峥心里还是会难受。哪怕那个别人,也是他。
“嗯。”宿流峥胡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扶薇微微诧异,抬步走到门口,目送宿流峥大步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近十日,宿流峥都没有再踏入长欢宫。
扶薇也没有走出长欢宫,她每日大多时候时候都待在寝殿里,偶尔会在庭院里吹吹风小坐两刻钟。
“陛下最近都在做什么”第十日,扶薇终是忍不住问。
虽然这些日子扶薇从未问过,下面的人却早就打听了。
灵沼禀话“上早朝、批奏折、见大臣,一直待在宫里,没出宫、没干别的。”
扶薇心下疑惑,难道宿流峥真的决定要做一个好皇帝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问“除了见臣子,他有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
“那就是孙太医了。哦对了,孙太医近日来频繁被陛下召过去。”
难道是他的头疾又犯了
扶薇没说话,望着庭院里的花草,又坐了一会儿。
扶薇站起身,灵沼立刻走上前去扶她进屋,扶薇却摇头。
自回宫,她第一次走出长欢宫,去找宿流峥。
宿流峥的宫殿静悄悄的,院子里甚至见扫洒宫人的身影都看不见。
自然更是没有人通报扶薇的到来。
宿流峥的住处一直这样冷清扶薇疑惑地往里走。她穿过草木葳蕤的庭院,将要走到殿内时,突然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你想死吗”宿流峥的怒吼还是一如既然地暴躁。
虽然凶狠,可十日没听他愤怒的大吼大叫,扶薇竟神色地生出些久违的亲切之感。
他又在训斥谁总不能整个宫殿冷冷清清没有人,是因为宫人都被他杀了吧
想到此,扶薇快步往里去。
“陛下”
竟是孙太医的声音。扶薇微怔之余,脚步更快。
“后果朕自负”宿流峥揪住孙太医的衣领,把人拎起来,怒气横生地盯着孙太医大声吼着“你要做的只是帮我变回以前”
“陛下,分裂之症如今没有再发病,是好事啊陛下您怎可寻再发病的法子”
“你这个庸医,你做不到吗”宿流峥拔刀,架在孙太医的脖子上。
“送我去那个梦里我要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宿流峥怒声,“我不需要醒过来,再也不需要醒过来只让我一直活在那个梦里我要变成那个我你听懂了吗”
她需要他,不需要我。
我想变成他。
哪怕在世上再也没有我。
扶薇站在门口,望着愤怒的宿流峥,怔然失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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