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小说:长夜欲尽 作者:顾子行
    18

    从看到李敏那一刻起,凌霜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下来过。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触目惊心

    眼前的女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动物,亦或是即将腐烂的尸体。她的背直立不起来,像一张拦腰折断的弓,仅靠一根绳子牵扯着两头。因此,她走路时,身体蜷曲扭动像只巨型蜘蛛,身上散发着垃圾腐败的气味。

    凌霜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蓬头垢面,不够,衣衫褴褛,不够

    女人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洁净皮肤,脸颊溃烂红肿,嘴唇皴裂,舌头生疮,牙齿东倒西歪,头发像一团被胶水黏住的毛线,发色枯黄衰败,头皮中央脱发严重。

    仔细看,会发现那片头皮上留有一堆清晰的疤痕,呈圆点状分布。不用法医识别,凌霜也认出那是香烟烫的烫痕。

    户籍系统里查询到的李敏,三十岁,身高166,面容清秀。可眼前的女人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只剩下眉眼和从前有几分相似。

    女人精神状态很差,根本无法与人进行正常交流,稍微有些声响,她就要往桌框里钻。

    “老大,要送审讯室吗”赵小光和王嘉怡都有些于心不忍。

    凌霜缓缓吐了口气道“我先送她去吴医生那里。”

    赵小光低叹“这种都算家庭暴力了吧。”

    “这不是家庭暴力,”凌霜顿步,沉声纠正,“是故意伤害,结婚证不是暴力侵害女性的护身符。”

    她语气笃定,眼里有种晦涩的情绪,赵小光跟着沉默下来。

    吴胜男是队里唯一的女法医,女性伤情鉴定都是由她来做。

    “是谁把她弄成现在这样”她问。

    “她的丈夫。”凌霜说。

    吴胜男的第一反应是悲悯,接着便平静敛眉继续工作。

    这些年,有许多女性来她这里做鉴定,最后大多又回家和丈夫将就着生活。尤其是有过孩子的女性,父母、孩子会推着她们忍受这些本该不属于她们的苦难,能勇敢反抗的很少

    “我们目前怀疑,她在几天前杀害了自己丈夫。”凌霜忽然说明来意。

    吴胜男因为这句话,停下手里的工作,认真打量起这位可怜的女人。

    她眼里划过深深的同情,起身握住李敏的手,平声问“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很抗拒生人触碰,做检查时,一直缩在那里发抖。

    “状态很差,先拍片子吧。”吴胜男领着女人步入监察室。

    几分钟后,她把片子递给凌霜说“脊柱曾受过重击,扭曲变形,肋骨断裂两根,左侧断裂时间很久,可能有五年以上,右侧肋骨为新伤。头部遭受过殴打,颅内有淤血。”

    “五年以上”凌霜吃惊不小,金果才六岁,也就是说金红阳从女儿出生后,就一直在打老婆。

    吴胜男点头,继续说“还要再做点别的检查,凌队,麻烦你帮忙把她衣服掀起来。”

    帮李敏脱掉衣服的那一瞬间,凌霜的心像是被大石块紧紧压住,喘不上气,好窒息

    女人背部长满脓疮,伤疤一道道交错叠加,有些地方生了蛆虫,她没有年轻女人的光滑与柔韧,更像闷过水的老杨树皮。

    那个死掉的男人,也许从来没有把她当人对待过。

    吴胜男在本子上记下情况,又对李敏进行了妇科检查。这项检查进行得尤其缓慢,李敏根本不配合,她使劲反抗,撞翻医疗器械,呜呜呜地哭着。

    即使精神不正常的状态下,李敏依旧对性感到恐惧。检查结果令人意外,她怀孕两个月了。

    凌霜眼窝发涩,她觉得那个金红阳死有余辜。

    “凌队,她这种情况,没法表达自己,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可能”吴胜男欲言又止。

    凌霜明白她的意思,认真道“我会全面考虑的,如果她不能发声,我来。”

    吴胜男笑了“同为女性,我也期待一个公正的结果。今日我做沉默的大多数,他日便无人再为我鸣冤叫屈。她这两天我来照顾。”

    凌霜望着吴胜男,郑重道“另一边交给我。”

    两人默契而笑。

    凌霜没回家睡觉,她在办公室看了一夜法条。

    天亮不久,那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又来了。

    她冲进值班室,大声哭喊“是不是你们把我妈妈抓走了你们都是坏人把我妈妈还给我,还给我”

    凌霜听到动静,快步出来。

    女孩愤怒地瞪着凌霜,拼尽全力嚎啕“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是我杀了我爸爸你为什么要抓我妈妈,为什么呜呜我爸爸那么坏的人,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为什么”

    旁边有人要上前哄,凌霜示意不用。

    金果嗓子喊哑了,脸蛋通红,坐在地上抽噎。

    凌霜蹲下,往她手里递过一杯水,用那种平静至极的语气说“小金果,想救你妈妈的话,现在把眼泪擦干跟我来。”

    女孩抬脸,将信将疑地看向凌霜,问“你要救我妈妈”

    凌霜低垂眼睫,注视着女孩的眼睛,说“我刚刚说了,是你救她,不是我。”

    金果立刻站起来,一把扯住凌霜衣角问“要我怎么做”

    凌霜把水杯给她,说“喝掉。”

    金果一口气灌完,凌霜又递过来一块饼干,女孩几口嚼碎,吞咽干净“吃完了。”

    见她转身往外,女孩立即跟上。

    凌霜给她买了一份早饭,米粥油条还有鸡蛋。

    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吃完。

    凌霜这才领着她进入审讯室。

    “要救你妈妈,你就得说实话。”凌霜落座后严肃道。

    “你会不会骗我”

    凌霜指

    了指头顶的摄像头道“如果你连警察也不信任,还怎么救你妈妈”

    女孩考虑许久,终于开始陈述“妈妈是为了保护我才杀了爸爸爸爸经常打妈妈,每次打完都会将她关进地下室,第二天再将她放出来,两个月前,她突然疯了”

    李敏变得不认识任何人。金红阳将地下室门敞开,她不肯再出来。

    金红阳根本不管妻子死活,更不管女儿,有时他会带点剩饭剩菜回来。

    金果吃一点,再悄悄送去给地下室的李敏。

    有一天,金红阳在外面打牌输了,回来就想打人,妻子不在,女儿就成了他的泄愤工具。

    他打完女儿,又像对待李敏一样将她锁进漆黑的地下室。

    第二天早上,金红阳把两人都放出来。金果刚要说话,就被金红阳扇了巴掌,他说要把她找个人卖掉。

    金果害怕,硬是拉扯着李敏和她一起上楼住。

    一直疯癫的李敏回到楼上。

    那天晚上,金红阳喝得酩酊大醉,他让女儿给他拿水。

    金果没注意水温,金红阳把她揪起来要打,一直疯癫的李敏拿起菜刀用力砍向金红阳的后脖颈,金红阳倒地后,李敏又补一刀

    在那吵人的广场舞音乐里,刀子再也没有停下。

    “她当时清醒吗”凌霜在女孩说完,问过一句。

    “我不知道。”

    “你爸爸的尸体是谁放进冰箱的”

    “妈妈。”

    凌霜捏了下眉心,不管李敏后来的精神状态怎样,至少在那一刻她是清醒的,存在故意。

    “姐姐,这样就可以了吗我妈妈她还会不会死”

    凌霜给不了一个确切答案,只说“能再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吗”

    *

    李敏被囚禁的地下室,面积不足四平米,潮湿阴暗,白天也没有光线。

    金红阳殴打她的工具还在,墙壁上有残留的血痕、指甲印、还有额头撞击留下的泥印,地上散落着他烫李敏后留下的烟头。

    有人说“李敏家暴后起了杀心,证据齐全,可以抓人了。”

    如果金红阳没有死,这些都是送他进牢狱的证据,可是他死了。

    眼前这些,摇身一变,成了她的牢笼。

    技术人员取完样,凌霜熄灭手机,站在黑暗里久久沉默。

    她似乎听到一声声呜咽穿墙而来

    她一直觉得刑警的职责是判定善恶,可在这一刻,她突然感到无力和懊丧。

    这就是正义吗

    *

    晚上的案情分析会,凌霜直接缺席。

    秦萧打过电话,无人接听。

    赵小光挠了挠头说“老大肯定还有别的证据要找,会明天再开呗。”

    凌霜没回家,她开车绕着橙湖跑了五圈。

    夜跑的人很多,她靠在围栏上,看着远处湖面明灭的灯火发呆

    。

    过了十点,夜跑的人没了,她依旧没走。她想起昨天和吴胜男的约定,想起自己和小金果说的话。

    她可能要全部食言了。

    “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声音从身后响起。

    凌霜回头,错愕地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徐司前单手插兜,迎光而立,湖风吹拂着他利落的短发,英俊还有几分痞。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迎风点了支烟,淡笑“出来夜跑,碰见块望湖石。”

    凌霜反应过来“望湖石”是在说她。

    “有心事”他抬了下眉梢问。

    “一点点吧。”凌霜收回视线,继续看向远处。

    “难得碰见,请你喝瓶饮料”

    “好呀。”

    徐司前说完,转身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罐汽水,他右手夹烟,左手持罐,食指灵活一拨,铁环打开,清新的橘子气味溢进温和的晚风里。

    “谢谢。”凌霜接过去喝了一口,继续看湖发呆。

    “遇到什么事了”他问。

    “工作上的事”他背朝湖面椅靠,胳膊往后,架在金属栏杆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女孩身上。

    “嗯。”

    “给你做个树洞”徐司前问。

    凌霜没说话。

    “不愿说就算了。”

    凌霜忽然开口“徐司前,你觉得法律真的能做到完全公正吗”

    他闻言顿了一下,才说“法律当然可以约束许多事,却不能掌控所有,所以它才常常需要完善,在1979年以前,我半夜跟你在湖边吹风,说不定会被判为流氓罪,可现在我要是亲你,顶多被你打一拳。”

    他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

    凌霜侧过身,听见他说“尽力去争取,问心无愧就好,你也不是神。没有法律,还有公共道德。”

    凌霜心里松快许多,她不想放弃,还想争取。

    她笑了下,朝他伸出手“喂,徐司前,做个约定,只要你不做坏事,我们就做朋友。”

    “行,我尽量,”他偏头吐了口烟,看向她伸过来的手,笑得有几分坏,“不过,我从不和女人做普通朋友。”

    凌霜立刻把手收了回去。

    “刚刚开个玩笑,要不再握一下”他灭掉烟,主动朝她伸过手。

    “好啊。”凌霜笑着来握,却在将要碰到他时,突然化掌为拳,朝他手心砸过一记。

    力度不大,但是正中他掌心伤口。

    “嘶”徐司前甩了甩手,叹气,“凌警官,你交朋友往朋友伤口上砸啊”

    “活该”她转身过来,喝了口汽水,眼睛被笑意点亮。

    徐司前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小天鹅退掉雪白的羽毛,长成了一只鹰。

    朋友的距离刚刚好,他可以看到她,可以了解她,必要时也可以保护她。

    “你换香水了”凌霜忽然凑到他肩头轻嗅了一下。

    她这个动作很突然,鼻尖靠近一下快速撤离,徐司前的心绪被什么东西打乱了。

    他轻咳一声,掩饰那一刻亲昵引发的反常。

    “还是这种香味更适合你,之前那种味道太”

    “太什么”他问。

    “太干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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