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初秋夜凉,这里人迹罕至,四下寂静。草丛里偶尔听到一两声蛐蛐叫,冷意瑟骨。
凌霜抱着胳膊,打了个喷嚏。
徐司前原本蹲在地上查看汽车轮胎,听到声音,他抬头瞥向她问“冷”
两人目光短暂相触,一个柔和,一个坚韧,凌霜抿了下唇道“还好。”
他起身,踱步过来,脱掉身上的皮质外套递过来。
“你穿着吧我不冷。”凌霜搓手拒绝。
他低低笑了声,已然步至近前。
男人太高,遮蔽光线,凌霜顿觉压迫。她下意识往后退过半步,被他伸出手腕从身后挡住去路。
徐司前又进一步,与她鞋尖相抵。
男人掌心在她后背轻轻移开,绅士将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衣服内里熨帖温暖,带着一丝苦艾气息。凌霜缓缓吸着气,感觉脊背有一团烈焰在燃烧,大脑有点缺氧。
幸好这夜色够暗,什么端倪也看不见。
徐司前继续蹲下看轮胎,凌霜也跟着蹲下。
黄小弛的车,停在这里快有一个月了,这边拆迁,悬浮颗粒多,车壳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徐司前掀开车门,探身进去,再扭头说“凌霜,给点光。”
凌霜默契摸出警用电筒照进去。
坐垫、储物盒、头顶镜架、座椅缝隙都查过,没有东西。
凌霜自豪道“别找了,我们队的痕检员,在全省都是有名的。”
他迎着手电看过来,瞳仁幽暗,寒潭寂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俊异常。
但是,好奇怪,她那一瞬间脑海里涌入的是另一张脸。
凌霜下意识将手电从他脸上移开。
徐司前蹲下,看向车底。
凌霜配合着照光,沙地混合泥土路面,有两道不深的车辙印。
“那天下过雨,或者正在下雨。”徐司前站起来说。
凌霜推算时间“我们接到报案,是在9月13日,黄小弛的准确死亡时间在报案前10天,也就是9月3日,往前推六七天也就是八月末是黄小弛遇害时间。”
凌霜把电筒架在耳朵上,摁亮手机查南城八月的往期天气
8月25日8月28日,都是晴天,8月29日那天下过一场雨,之后又是晴天。
凌霜给出推论“凶手的作案时间是8月29号晚上。”
徐司前单手插兜,立在车边打量她。
“我就说出个天气,你就确定时间了”
“碰巧。”只有那天下雨,她之前没有想到这点,受他启迪才发现。
徐司前点头“但在8月29号前,他们应该还见过面,换个地方查吧,这里没什么线索了,黄小弛住哪儿”
凌霜给黄小弛父母打过电话,四人在黄小弛店里碰面。
“黄小弛最近一次回老家是什么
时候”徐司前问。
黄小弛父亲说“还是端午节回去的,天气热,乡下蚊子多,他不高兴待。”
三间朝南建的门面房,两间放废旧钢筋,一间住人,上次凌霜他们过来时,这里还堆满钢筋。
“你们最近来过这里”
“是啊,正打算把这店面盘出去做点别的,钢筋昨天才找人卖掉。”
钢筋运走后,原本落在地上的杂物露出来,像个小垃圾站。
黄小弛父亲说“卫生还没来及做,要不我扫一下”
徐司前伸手拦住“不用。”
凌霜给徐司前递过一副手套,蹲下依次查看那些垃圾。
废弃的票据、吃完的雪糕棒、灰迹斑斑的零钱、扯烂的水果袋、断掉的圆珠笔
徐司前找到一张小票,示意凌霜过去看。
那是金缘酒家的小票,用餐人数一,用餐时间是7月20日中午,两人吃了八百多块钱。
“两人吃八百多”凌霜有些惊讶,这吃的什么
“海鲜。”拜另一个人格所赐,他曾经收到过这家饭店的账单。
“黄小弛开这个店,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凌霜问身后的黄父。
“除掉门面水电也就五六千。”
凌霜点头,看样子那天黄小弛很舍得花钱。
凌霜蹲在地上检查完所有垃圾,又有了新发现一张银行存款回单。
时间是7月20号下午四点,存款金额五万。
这恰恰和那顿天价午餐对应上,那天,黄小弛突发横财。
这个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很可能就是他横财的来源。
一十分钟后,凌霜和徐司前驱车抵达金缘酒楼。
凌霜出示证件表明来意。
监控显示,7月20号那天中午,和黄小弛一同吃饭的正是潘巧云。
吃完饭,潘巧云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满满当当都是钱。
黄小弛简单清点过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对面潘巧云。
凌霜摁过暂停键,发现黄小弛递给潘巧云的是一个黑色优盘。
黄小弛递优盘时,还说了什么话,潘巧云脸色变得很难看,可惜监控里听不见声。
原来不是潘巧云主动找的黄小弛,而是黄小弛蓄意勒索。
虽然看不到优盘里的内容,但能猜到是关于沈玉清的。一个优盘就换来五万块钱,黄小弛也真够狠。
凌霜喃喃自语“这样看来,去仓库那次应该是黄小弛主动邀约,潘巧云被迫赴约。”
徐司前补充道“仓库是后来多次碰面的地方。”
“为什么是多次”凌霜问。
徐司前从她手里接过鼠标,俯身将画面切回去
凌霜没来及避让,就这么被他虚抱在怀中,他的下颌贴着她的肩膀,呼吸轻轻扫动面颊,有点痒,她下意识想躲
“看黄小弛的嘴巴。”
徐司前说。
凌霜盯着黄小弛看,徐司前跟着配音“我要一十万,你怎么才带五万”
“再看潘巧云,”徐司前继续配音,“我没那么多钱,得分四次给你。”
凌霜惊呆,她侧眉看向他,徐司前还没直起背,她的鼻尖就那么擦着他脸颊扫过去。
熟悉感扑面而来,心口忽然一窒。凌霜立刻转脸过去对着电脑,并借此掩饰慌乱,她轻咳一声说“你居然懂唇语”
身后的徐司前,已经松开虚虚环绕她的桎梏,说“一点点,刚好够破案。”
这可不止一点点,太谦虚了。当年凌霰上大学时,自学过唇语,需要练习很久。想到凌霰,凌霜眼里的光略暗下来。
潘巧云提出20万分四次给,显然不单单是为了拿回关于沈玉清的东西,也是为了让黄小弛放松警惕,为复仇找机会。
凌霜在脑海里复原出当时的情景
8月29号,那天夜里下着雨,潘巧云前往废弃仓库,给黄小弛送最后一笔钱,之后趁其不备从身后用钢针刺入他的脊椎骨。
钢针入骨后,黄小弛应该还能叫喊,如果白天有人来,事情容易败露。
为什么偏偏选在那一天
凌霜查看日历,发现那天是周五。隔壁的拆迁大队,周末休息,黄小弛即便从早叫到晚也不会有人来
饿过整整两天后,他想叫恐怕也没有太多力气。
等等,周五
凌霜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她兴奋着,一把抓过徐司前的手说“我知道上哪里找证据了。”
每周五,潘巧云都会去孤儿院。
调取监控后,凌霜发现,8月29日晚上潘巧云姗姗来迟,但她那天有开车。
凌霜给赵小光打电话,让人调查当晚的道路监控,很快有了新发现
潘巧云的车是从城郊开过来的。
案发现场没有监控,依旧不能以此证明她是凶手。
如果找不到关键性证据,即便前面的推理再完美,为没法给她定罪。
“关键性的凶器会被她丢在哪里”凌霜自言自语,“如果是丢在荒郊野外,风吹日晒,这么多天过去,恐怕也没有鉴定意义。”
“凶器她没有扔。”徐司前说。
“什么”凌霜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还没教姜潼杀人。”徐司前淡声道。
如果没扔,她应该有将凶器带来孤儿院。
凌霜再度调取8月29号晚上的监控,令人意外的是,她在监控中看到了姜潼。
原来,那天晚上,姜潼也来过这里。
8月30号,清清初一开学报道,她是来给女儿送新衣服的。
姜潼本来打算去见清清,却意外看到了潘巧云。两人在门口讲过几句,潘巧云驱车送姜潼回去。
晚上十点,潘巧云再次回到孤儿院,将一袋垃圾丢进垃圾桶。
早起打扫卫生的阿姨将那袋垃圾清理出来,有用的东西她做了分类,抹布、消毒水、钢针
钢针还在院子里。
它滚进角落,被塑料袋盖住了。
经鉴定,钢针上的血液样本与黄小弛dna对比同源,潘巧云归案。
去抓她那天,潘巧云还是和之前一样平静“我没想到你们会来得这样快。”
*
审讯室里,凌霜隔着一张桌子问潘巧云为什要杀害黄小弛”
女人简单回答三个字“他该死。”
“是因为沈玉清”凌霜问。
潘巧云听到女儿的名字,目光忽然变得柔软。
凌霜又问“那为什么五年前你没有杀黄小弛,现在突然杀他”
潘巧云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那天,我带清清去医院复查”
谁知,她们会在那里偶遇黄小弛。
黄小弛一眼认出潘巧云就是沈玉清的母亲,他悄悄跟踪过去,并且打听到那个叫清清的女孩要做换肾手术,手术费正好60万。
他心生歹念,在医院门口拦下了潘巧云。
“黄小弛问我要60万,他、崔琪琪、董城,每人分一十万,否则就要把玉清当年的视频发布到网上,我女儿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被他们的凌辱”潘巧云哭嚎着,情绪激动。
“原本,我想的是杀掉他们三个,再一了百了,可是姜潼不愿意”
“所以你就教她杀人”这是这个案子里最灰暗的问题。
潘巧云点头“我承认,我有私心,清清一直不愿把我当做真正的妈妈,因为她还有一个妈妈。”
8月29号晚上,潘巧云慌慌张张把车开到孤儿院,谁知在门口碰到来送衣服的姜潼。她意识到只要姜潼在,她就永远不会是清清的真正母亲。
两人亦师亦友,几句话一说,姜潼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她把潘巧云带到家里,反复询问,潘巧云终于说出实话。
她情绪崩溃,浑身发抖,道“阿姜,我杀了人,我控制不住,我杀了他,他要清清的医疗费。”
姜潼一把捂住她的嘴巴,问“怎么杀的杀了谁”
潘巧云仔细讲完。
姜潼说“忘了这件事,人不是你杀的,是我杀的,后面的事我来。巧云,清清是我生的,罪不能由你受。你好好活着,以后你就是清清唯一的妈妈。”
“你目的达到了,姜潼中了你的圈套,模仿你杀了崔琪琪和董城。”凌霜叹气。
“是啊,潘巧云哽咽,“她比我心软。”
“你有没有后悔过”凌霜眼神有些悲悯。
“后悔我本来就不是清清的妈妈,我是沈玉清的妈妈。那天,玉清跳楼,也是因为我,我不该说她不好,她只是穿了一件所有女孩都会穿的粉裙子,我说穿成这样他们又会讲你早恋后来我想早恋又怎样,只要她能好好活着,我只想她能活着”
凌霜打开电脑,将潘巧云20万换来的优盘打开,视频里的女孩并不是沈玉清,而是那个和沈玉清长相神似的可可。
你女儿沈玉清和黄小弛之间,一直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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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巧云放声痛哭。
凌霜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不必过于自责,你是一位好母亲,沈玉清被你教得很好。她的死,不是你的错。是黄小弛、董城、崔琪琪还有那些千千万万幕后推手造成了这一切,你和沈玉清都是受害者。”
如果不是本就抑郁成疾,沈玉清又怎么会因为母亲一句话就跳楼。
审讯室外的徐司前伫立良久,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凌霜身上。
她确实适合做警察,有种坚韧的温柔。
*
晚上,凌霜照旧送徐司前,被他拿走了车钥匙“我送你回去,再打车走。4s店打电话来说,我车修好了,你明天不用来接我。”
“好。”凌霜同意。
车子开进小区,两人下车,凌霜问“要上去喝杯茶吗”
“茶就不喝了。”他把外套搭在胳膊上说,“有苹果吗”
徐司前送她到楼上,凌霜回屋扫视一圈,找到一个皱巴巴的苹果,洗干净后递给他。
“平平安安。”她说。
徐司前接过去咬了一口“平平安安,还有,晚安。”
*
好不容易结束一桩案子,终于有了一丝空闲,凌霜仰头靠在沙发上发呆。
徐司前没有立刻走,他坐在门外,啃完了那粒苹果。
起身找地方扔果核,瞥见凌霜家门板上画着一个黑色圆圈。
他见过这种标记
圆圈代表选中,叉代表死亡。
一瞬间,各种声音充斥进脑海
粗重黑色铁链撞击地板,咣当作响。
脚步声很急。有什么从地上扯过,刺啦撕开
后背好痛,额头好痛,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在疼,耳朵里像是在跑火车。
他扶着栏杆,大口喘气,狼狈地往下挪步。
“哎呀,不得了咯,小伙子,你怎么了,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南城口音又细又长,凌霜听到动静,立刻掀门查看。
徐司前身体压在扶手上,眼睛漆黑如墨,半张脸晕在光里,半张脸浸在黑夜里,有种支离破碎感。
“徐司前”凌霜过去扶他,“你哪里不舒服”
他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和凌霜完全不同的世界,血飞溅在地板上,空气难闻,让人作呕。
凌霜架着他,想扶他起来,徐司前却忽然栽到她肩膀上。
好沉凌霜皱眉。
邻居帮忙才将徐司前扶进门。
宋渠和她说过,徐司前犯病时容易晕倒,睡觉醒了就会恢复。
凌霜将他安置在沙发上,拿上衣服去洗澡。
再出来,对上一双幽暗无波的瞳仁。
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戏谑道“小警察,你为了见我,还特地洗过澡”
“你不是他。”凌霜问,“没有下暴雨,你怎么会出来。”
他走近两步,伸手卷起她一缕潮湿的头发,指尖拨弄着玩。
“想出来就出来咯,怎么你不欢迎我”
凌霜拍掉他作乱的手,猛地退开一步,她还没忘记之前的事,正想找个趁手工具揍人。
男人忽然懒洋洋地靠进沙发,他扯开衬衫纽扣,交叠长腿坏笑,看向她“看来你还是更喜欢他他那个老古板,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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