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时辰前。
未央宫引活水而入,经明渠建沧池,又绕沧池修园林高台,其间桃红柳绿、花草繁茂,四时之景,姿色各异;更有怪石嶙峋,假山叠嶂,一步一景,蔚为壮观。统称池苑。
作为皇家休闲娱乐、观赏游玩之地,池苑占地广阔,别说刘据与王夫人两人玩耍散步,便是后宫众主子都来,想不遇到,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所以刘据站在事发地点,满脸问号。他转头看向右方。虽不记得事发经过,但他记得自己当日是同侍女们在那边玩的,与此地不算太远,却也得步行半刻钟左右。
半刻钟,是有一定距离的,并不近,绝不是他们事先说好的躲藏地界,也非周围。所以他为何出现在此
石邑不以为然“你都已经跟侍女们玩过三回,那边能躲的地方都躲过了,再躲有什么意思
“藏身在说好的范围之外,出其不意,看戏似地看别人着急上火一圈圈找,这事你又不是没干过。再说,假山群多的是藏身处,你还能不断变换着藏呢。”
“哪有在范围之外,最多最多是在附近。况且,谁也没说不能变换藏身地啊。”刘据不服,开口辩驳,可是即便佯装出几分气势,言语间也不免带了些许心虚。毕竟这些事他确实干过。
石邑呵呵嗤鼻“反正你就是爱耍赖,我以后再不同你玩了。”更是转头命令侍女采芹“你也不许陪他玩。”
采芹
刘据翻了个白眼“爱玩不玩,谁稀罕”
他还能缺了玩伴不成
卫皇后三个女儿,卫长如今已有十五,诸邑十二,相比五岁的刘据,年纪上都差一大截,因此对这个弟弟均是爱着护着宠着。唯独石邑,不过七岁,年纪相仿,两人一起长大,玩闹争吵乃是家常便饭。
眼见两人又要掐起来,卫长赶紧上前将其隔开,轻点刘据额头“这回吃到教训,往后不可再如此了。不论躲藏何处,身边都得有人跟着。”
一句话将姐弟俩一触即发的官司揭过去。刘据闷闷应下,又在附近转了几圈,仍是脑袋空空,小脸五官皱在一起,不停叹气。
卫长失笑“罢了,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回去吧,你出来有一阵了,虽说已是暮春,惠风和畅,却也不好一直吹的。”
刘据低着头不动弹,浑身丧气。
卫长蹲下身“不过是些流言蜚语,我们不会信,父皇也不会信的。”
刘据摇头“我不是怕父皇不信我,我是怕父皇不信母后。”
卫长顿住,但听刘据又道“还有先前伺候我的人。飞翔殿的内侍宫婢换了一批,即便你们不说我也能猜到她们哪去了。
“若我能想起当日情景,便可尽快破案。她们能少遭点罪,母后也不必为我受累。”
善良又孝顺。
卫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母后浸淫后宫十几载,这么点事还难不倒她,你不必担心。
“至于先前伺候你的人,她们跟着你却让你受伤便是失职,你还能这般为她们着想,是她们的福气。”
福气吗如果不是他乱跑闯下大祸,她们哪会有这场无妄之灾这样的福气谁想要啊。
刘据抿唇,觉得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也应该做点什么。小脑袋瓜子使劲转啊转,总算让他想到个办法。既然寻找记忆失败,那么福宝呢
思及此,他当即让人去弄了块烤肉过来,拿竹竿挂在一端,自信满满“福宝最喜欢吃烤肉了,每次我拿出烤肉,它不论在哪都会第一时间出现。”
于是他提着竹竿,边走边让人朝烤肉扇风,美其名曰让味道散得更远点。
别人鱼饵钓鱼,他烤肉钓狗。
卫长对这个法子不以为然,却还是陪着他在池苑转悠。走过假山群,走过灌木区,走过花草园直到双脚疲累,仍旧一无所获。
哦,不对。狗确实钓上来了,还钓上来三回,却不是福宝,而是张汤安排在此搜查之人手里牵着的用来寻踪的猎犬。
在新换上的烤肉又一次被猎犬啃掉后,刘据沉默了,搜查的人也沉默了。
石邑拍拍手“方法不通,失败。死心吧。你能想到的别人也想得到。如果这样能钓出福宝,早钓出来了。别换肉了,再换也是进了俩猎犬的肚子。回去吧。我累了。”
说完转身就走,哪知脚一崴,眼见要摔倒,幸亏采芹离得近,趁势扶住了。卫长舒了口气“小心些走,看路,平地也能摔。”
石邑扁嘴,瞅了刘据一眼“还不是陪他走得太久,脚软没力气了。还有这里,鬼知道怎么凸起了一块。”
石邑看着脚下害她绊倒的草地,泄愤似的踢了踢。咕咚,上头的草皮被踢掉,露出里面翻过的新土,吃完肉的猎犬也像是发现什么,一拥而上,嗷叫着开始刨。
石邑
众人
刘彻赶过来时,福宝的尸体已经挖出,身上的血混着泥土,脏兮兮的,全然看不出往日“雪白团子”的模样。
刘据蹲在一旁,情绪低落,眼眶里眼泪一圈圈打转。卫长诸邑陪在身旁,就连平日爱和他呛声斗嘴的石邑也没说不好听的话,静静拉着他的手,无声安慰。
“据儿”
瞧见刘彻,刘据起身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父皇,福宝死了。”
“朕知道。”
刘彻瞄了福宝一眼,福宝的死就像一个信号,佐证着他们的猜想,此事绝非意外。
收回目光,刘彻敛下心神,顺势将刘据抱起来,面色缓和了几分“你若喜欢,朕让狗舍再给你挑一个,选个更好的,比福宝更漂亮更乖巧。”
刘据耷拉着脑袋摇头。不一样,再漂亮再乖巧也不是福宝了。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福宝于他是朋友,于父皇不是。或许在父皇看来,福宝伤了人,不论何种原因,都是该死的。
想到此,刘据焉哒哒,情绪更低落了几分。
刘彻伸手摸了摸他额上的绷带“还疼不疼怎不在屋里好好休息,跑外头来吹风”
“不疼的。侍医说天气好日光暖,我可以出来晒晒太阳。我都在屋子里呆三天了”
那模样不似休养了三天,活似被关了三天。
刘彻失笑,朝张汤使了个眼色,将此地之事交于他,自己抱着刘据,又牵上石邑,带着卫长与诸邑离开。
本就大病初愈,又折腾了小半天,走了不少路。年幼的刘据最先还同刘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没多久便撑不住趴在刘彻肩上睡着了。
刘彻让三个女儿各自回去,一路抱着刘据来到飞翔殿,卫子夫早已等候在侧。
将刘据安顿好,卫子夫已让人端了茶汤奉上,刘彻接过,问了些刘据的情况,卫子夫一一回答完,转而屈膝跪地“有一事需禀奏陛下,妾身今日派人训诫了安美人,令其禁足思过。”
刘彻动作一顿,抬眼看着她“后宫由你管辖,妃嫔们犯错自然由你处置。”
“是。若安妹妹所犯之错寻常,妾身必不会拿来烦扰陛下,只是安妹妹”卫子夫深吸一口气,将安美人的言语全盘托出,与张汤所查分毫不差,半点不曾遮掩隐瞒。
刘彻转动手中杯盏,没有说话,神色沉静,不辨喜怒。
卫子夫又道“福宝听人令是事实,除据儿外,妾身与它日常相处较多,也是使唤得动的。据儿年幼,哪有什么坏心思,若说是妾身故意引导反而更合理些。”
确实如此。尤其在此之前宫中唯有刘据一个皇子,若一直这般,对其最为有利。刘据尚小,或许还不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但卫子夫是明白的。
“陛下容禀。王妹妹孕育至今已有九月,这九月一直是妾身执掌后宫,各处安排。妾身若真有这等心思,九个月的时间难道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机会,非得等临到头了再下手
“再有,妾身用什么方法不行,非得用福宝,将据儿无端牵扯进来妾身如何敢断定不会殃及据儿”
她没有提往日的温存,没有表示对帝王的情深与忠心,没有标榜自己的贤良,而是从逻辑上分析,直指关键。她有一百种方法出手,但绝不会牵扯刘据。
不得不说,这点比任何言辞都要让刘彻信服。眼见卫子夫浑身止不住颤抖,知道她是想起刘据先前昏迷的凶险,刘彻上前将她扶起来“朕自然是信你的。”
卫子夫谢恩。
刘彻眼珠动了动“安美人还提到王氏,你怎么看”
卫子夫摇头“王妹妹因据儿难产,若陛下因此厌弃据儿,王妹妹的二皇子便能后来居上。从这点看,王妹妹确实有动机。但陛下若问妾身,妾身觉得王妹妹不会。”
刘彻眉眼一挑“哦”
“将心比心。妾身不舍得据儿涉险,不愿意据儿受牵连。王妹妹便舍得腹中胎儿吗妾身无法保证据儿能在此事中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王妹妹焉能保证自己就可
“世间之事总有疏漏,没人敢说万无一失。比起打倒妾身与据儿,腹中皇嗣才是王妹妹最大的倚仗。
“至于安妹妹所说疑点,妾身育有三女一子,比谁都懂生产之事。自古以来女子生产便凶险。那些未曾摔倒的都会出现各种难产情况,更遑论王妹妹
“因此单从她被侍女扶了一把来推断她摔得没有这般严重,并不合适。再有,当日并非一位侍医为王妹妹看诊。”
刘彻微微颔首。
卫子夫小心觑了眼他的面色,感叹道“是安妹妹想岔了。她那些话倘若传开,恐会引起宫中流言四起,揣测纷纭,滋生乱象。臣妾训诫禁足,示以警告,但盼她能醒悟过来。”
“想岔”刘彻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怕不一定。”
卫子夫顿住,不明所以“陛下”
刘彻没有解释,拍了拍她的手“这几日你也辛苦了,据儿这边还得你多照看,安美人之事朕来处理。”
说完就走,卫子夫恭送出门后重新回屋,坐到床边,言道“起来吧,别装了。”
刘据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又睁开一只。
卫子夫轻骂“何时有了偷听的毛病”
“哪有偷听。不过是刚巧醒了,听你和父皇在说话,不好打扰而已。”
刘据很无奈,这能怪他吗他也不想啊。父皇母后的声音不大,可脑子里滋滋的电流音很烦人,吵得他根本睡不着。
刘据挽住卫子夫的胳膊“母后是故意只罚了安美人禁足,留着等父皇收拾的吗”
“安美人”卫子夫轻笑,“她那些话倒也不算无的放矢。跟她有一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没人敢冒头说出来罢了。我还得感谢她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自辩清白。”
否则她自己主动提及,只怕刘彻还要多想。
刘据歪头“母后怎么知道父皇一定会收拾安美人”
卫子夫看着刘据,倒也没有因为他年幼就敷衍。在她看来,刘据是皇子,教养需更慎重。他的眼界不能局限在后宫里,但对于后宫的手段得有所了解。
“因为时机不对。你与王夫人一同出事,刚转危为安,宫中又升起你谋害她、她陷害你的流言,让还未平息的风波再起波澜,这是你父皇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倘若我与王夫人都有不可为不会为的死穴,那么在这等时刻挑起流言的安美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单纯说出疑点想攻击我或王夫人,还是另有谋算”
刘据不解“另有谋算”
卫子夫莞尔“前头你们出事,后头流言四起,像不像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刘据讶然,张大嘴巴“母后的意思是安美人”
卫子夫摇头“安美人没脑子,是她所为的几率不大。但帝王重子嗣。此事若只牵扯我与王夫人倒罢了,偏偏还牵扯你与二皇子。
“如此你父皇必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安美人定会落在张汤手里。若她真有可疑,张汤定会挖出真相;若她只是因为蠢笨做了出头鸟”
卫子夫停顿片刻,接着道“在张汤手里过一圈,不死也得脱层皮。胆敢意有所指,给你泼脏水,也算给她个教训。”
这教训不是一般的大。刘据深吸一口气,弹幕中许多人亦是如此。
张汤啊,那可是著名的酷吏。这何止脱层皮。把人往他手里送,卫子夫是一点不手软。
跟刘彻一番话,既逻辑自洽、自辩清白,又把安美人推坑里报了仇,还半分没脏自己的手卫子夫牛批
不然呢卫子夫稳坐后位三十几年,或许有卫霍两个天纵奇才的因素,但自己没点手段可能吗编剧如果把她塑造成菟丝花小白花,我才真要yue了。
那么问题来了。照目前看,这次事故的主谋不是卫子夫。王夫人可能性也不大。如果安美人同样不是,那么这个时期刘彻的后宫还有谁或者编剧打算跟安美人一样私设
你们格局小了。就只能是后宫,不会是前朝刘彻子嗣少,如果当时刘据没熬过来,王夫人一尸两命,刘彻就没儿子了
卧槽,帝王没儿子只能滋滋你是说滋滋,所以滋滋
一如既往,雪花点闪烁,弹幕消失。
刘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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