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有辱斯文

    张居正看着杨博的背影,对于杨博,张居正是十分尊敬的,那句硕德之臣,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话,杨博在辽,则蓟、辽安,在京师,则九边俱安,出将入相四十余年,兢兢业业,守护着大明的江山。

    权盛者摧,功高者隳。

    这样一个擎天柱石一样的人物,是什么,让他的背影变得如此的佝偻是什么,让他不得不屈尊来到了这全楚会馆是什么,让他对一个小辈儿再三祈求

    是晋党,是人情,更是利益。

    杨博来到全楚会馆,是为了晋党。

    高拱当国时,提拔了多少晋党之人,若是高拱以谋逆罪论,高拱的提拔的那些人,必将被削斥,晋党必然元气大伤。

    为了这些人,杨博不得不来到了全楚会馆,和张居正当面,将话讲到明处。

    杨博走出了全楚会馆,看着跟在身后的葛守礼说道“不用担心了,白圭答应了下来,大明每况日下,他不会坐视不理,他要施展心中那些抱负,就不能让这大明乱起来。”

    “故君子可欺之以方。”

    “唉。”

    杨博很理解张居正,他甚至能从张居正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刚刚进士及第,鲜衣怒马时,他何尝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可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这样。

    张居正愿意出手的原因,既不是为了考成法顺利推行,也不是为了吏部尚书太宰天官的位置,以张居正的手段,考成法、吏部尚书,他有的是办法,张居正肯应承下来,只是为了不让大明陷入党锢之祸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罢了。

    继续追查下去,罪人只能是高拱,所有的证据也都会指向高拱,那么就必然要对高拱提拔之人削斥,晋党势必绝地反扑,一场波及大明上下的党锢,会耗尽大明为数不多的元气。

    杨博就是捏准了这一点,才肯上门,他知道,这个生意能谈成。

    “走吧。”杨博挥了挥手,拄着拐杖,离开了全楚会馆。

    次日的清晨,文华殿内依旧如往昔那般吵吵嚷嚷,朱翊钧仍然读着那卷四书直解,颇有收获,不断的记录着笔记,刺王杀驾的大案,似乎没有发生一样。

    吏科给事中雒遵,弹劾兵部尚书谭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刘斯洁,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属不称当,亟行罢斥。

    谭纶,嘉隆万年间杰出军事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经组建乡勇屡破倭寇,在葛埠、南湾,谭纶和戚继光抵背杀敌,是战友,与戚继光并称谭戚。

    谭纶听闻有人弹劾,也未反驳,直接提出了致仕,张居正看完了弹劾奏疏,只好将给事中弹劾的奏疏发往吏部,若是事实确凿,按照流程,弹劾奏疏送文渊阁拟票后,送司礼监批红,走完流程,谭纶便要离任归旧籍。

    廷议议论纷纷,朱翊钧一言不发。

    廷议的最后一议,则是王大臣案。

    葛守礼率先对着冯保开火,葛守礼洋洋洒洒,从三代之上开始说起,再到案子本身,最后要求严惩冯保。

    冯保看着葛守礼坐直了身子说道“孔夫子礼运大同篇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何意”

    “孔夫子说,现在,最高秩序也就是道,已经消失了,天下运行,已经背离最初的道,天下所有人都只能顾得上自己小家,人们各自以自己的亲人为亲人,各自爱各自的子女,财物和劳力,皆私,权力、财富、山川河流,完全变成了世袭,并成为名正言顺的礼制。”

    “到了这个时候,诡伪、欺诈、奸邪、狡猾、勾心斗角便开始发生,战争和天下大乱因此而起。”

    “葛总宪是读书人,咱家是个太监,咱家这段解读的可对”

    葛守礼眉头紧蹙的说道“对,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冯保摇头说道“这怎么是顾左右而言他呢,葛总宪,高拱有了事儿,你就这么急匆匆的跳了出来,三番五次的要把手伸进这宫里来,是不是各亲其亲眼下大明朋党勾结,彼此攻讦,是不是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天下变成这番模样,你们把罪责都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现在,王大臣刺王杀驾答案,你们还是把罪责推到我们宦官的头上。”

    “是高拱勾结陈洪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却对咱家指指点点,纠缠不休。”

    “到底是谁在顾左右而言他”

    “你”葛守礼指着冯保,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冯保这番话,逻辑严密,是用他的话堵了他的嘴。

    冯保懒洋洋的说道“你们但凡是对陛下、对太后有那么一些恭顺之心,哪怕是你们对你们读的那些四书五经,对孔夫子有那么一丝恭顺之心,还能犯下如此大不敬之罪孔夫子教你们犯上作乱,教你们刺王杀驾了”

    他忽然面色一变,极其凶狠的说道“葛守礼,你再指咱家一手指头,明天就把伱那根手指头给剁了你是個读书人孔夫子就教你如此以礼待人了吗”

    “简直是,有辱斯文”

    一个宦官痛骂进士、言官头子有辱斯文。

    杨博拉了拉葛守礼,示意葛守礼不要再跟冯保辩了,葛守礼骂不过冯保的,这都几个月了,葛守礼哪次在冯保手下讨到好处了

    张居正面色严肃看了冯保一眼,科道言官,连张居正有时候都头疼不已,唯独这冯保,逮着骂起来,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就跟他磕头一样的丝滑。

    冯保就是干这个的。

    成化年间,内帑太监林绣,专门写了一本气人经,专门教怎么气人,这气人经里有很多种气人的法子,最上乘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显然,冯保深谙此道,掌握的炉火纯青。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的目光看向了发笑之人。

    正是被科道言官刚刚弹劾的兵部尚书谭纶,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想笑就笑,他连连摆手说道“抱歉,我其实不想笑的,但实在是哈哈”

    葛守礼面色涨红,要不是打不过冯保,现在早就冲过去了。

    张居正合上了所有廷议的奏疏,才面色严肃的说道“奸人王章龙赌徒也,说话颠三倒四,不可相信,陈洪妄攀主者,亦不可信,此事交于缇骑严查督办,暂且不议。”

    廷议结束。

    所有人站起身来,对着台上仍在认真读书的小皇帝,恭敬行礼齐声说道“臣等告退。”

    张居正开始传道解惑,他先是对昨日的学习内容进行了复习,小皇帝回答的非常完美,而后开始了今天的授业,他发现小皇帝是真的懂,而不是不懂装懂。

    比如孔子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陛下解曰作为皇帝的根本,是天下的黎民,民兴国兴民亡国亡,而君主继承大统,最大的孝道,就是守住祖宗传下的江山基业,想要守住基业,应该德庇天下百姓。

    是谓曰君主之本,天下黎民;君主之孝,德庇百姓。

    朱翊钧结束了今日的课程,张居正是个很好的老师,一个时辰的课,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冯大伴,也是读书人”朱翊钧合上了四书直解,看向了十分恭顺的冯保。

    冯保马上笑呵呵的说道“回禀陛下,臣不才,略读过几本书。”

    朱翊钧颇为满意的说道“你若是略读,那葛总宪是没读过书咯你做的很好。”

    冯保喜出望外,赶忙说道“臣为陛下鞍前马后,是臣之荣幸,得陛下一句夸奖,臣能乐上好几日了。”

    张居正总觉得有些怪异,这冯保,有些过于恭顺了,甚至是恭顺到有些怕的地步。

    “元辅有话但讲无妨。”朱翊钧夸完了冯保,看向了张居正,知道张居正有话要说。

    昨夜的利益交换已经结束,张居正要想办法糊弄自己这个十岁皇帝,把刺王杀驾的案子压下去。

    张居正甩了甩袖子,跪在地上,语气怅然的说道“奸人王大臣,妄攀主者,厂卫连日推求未得情罪,宜稍缓其狱,盖人情急则闭,匿愈深久而怠弛,真情自露,若推求太急,恐诬及善类有伤天地之和,报闻盖居正初意,有所欲,中会廷议汹汹,故有是奏。”

    朱翊钧多少听懂了张居正这番话,大意是奸人行刺,胡乱攀咬,锦衣卫东厂连日侦缉无果,应该稍微缓解下,追查的越急,歹人藏得越凶,朝廷不追查的那么凶,真相慢慢就浮出水面了,如果追查的太急,恐怕诬告会伤及善人,有伤天地之和,廷议议论汹汹,正事没法干,所以上奏。

    朱翊钧眼睛一眯,语气不善的说道“元辅在哄小孩吗简单点。”

    “臣无能。”张居正闭目片刻,吐了口浊气,说出了三个字,他不确信朱翊钧是否能听懂他这句话的无奈,这三个字,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张居正,是一个很高傲的人。

    “以后奏对时,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下跪,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息事宁人。”朱翊钧搓动着手指头问道“换了多少东西”

    “啊”张居正站起来,认真的把皇帝陛下的话一字一句的回忆了几遍,才确信自己的没有听错。

    陛下在问,刺王杀驾案的息事宁人,换了多少东西出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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