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守礼葛公他不能明言,这事儿不能明说,这就是个套儿,等着人往里面钻的套
皇帝的阴险狡诈,令人防不胜防
“你若是觉得我在害你,你尽管去,若是觉得我葛守礼这个党魁做的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就听我的,不要参与。”葛守礼言尽于此,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范应期沉默了很久才俯首说道“人之大伦,各有所重,卒哭之礼,万古之纲常所系,四方之观听攸关,学生去了。”
范应期还是觉得不应该夺情起复,因为破坏了人之大伦,历代莫不是以孝治天下,若是人人都像陆光祖那般,那天下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葛守礼摆了摆手,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范应期也跟了他葛守礼这么长时间了,葛守礼什么时候害过他范应期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
“唉,怎么就是不听劝呢。”葛守礼看着范应期的背影,还是有些难受,范应期也是他比较用心带的学生了。
杨博走后,范应期就一直以弟子礼觐见,也算是带了两年,一直都还算比较听话,今天非要为了那什么法三代之,连孔子那个年代都不遵守的礼法,去忤逆皇帝,去跳这个火坑,葛守礼真的是用力救了。
王家屏也有点疑惑的问道“如此人之大伦,葛公为何要横加阻拦若是事出有因,为何不能明说呢这样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伱也要去,那就去吧。”葛守礼挥了挥手。
“我不去。”王家屏立刻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大声的说道“葛公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到时候,你看看范应期的下场,你就知道了。”葛守礼略显有些颓然,自己的学生往火坑里跳,结果他拉都拉不住。
范应期离开了全晋会馆的文凌阁,走了几步路,摸了摸身的腰牌,站定后,也没犹豫,转头回书房去了。
“你怎么回来了还腰牌吗你可想清楚了,你把这全晋会馆的腰牌还了,耻与我为伍,锒铛入狱,我怎么搭救于你”葛守礼一看范应期回头眉头一皱,他都没收回范应期的腰牌,范应期难不成要还
葛守礼本来打算等范应期哐当进去了,他再想办法搭救,只要范应期不是聚啸挑头的那个,救个一时犯错的弟子,也属于合情合理之事。
可是范应期回来,这就是要一往无前了吗为了崇古发三代之的礼法,连师生的情谊和最后的后路也要斩断吗
范应期赶忙俯首说道“学生已经守了人之大伦。”
“啊啊”葛守礼眉头一挑,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坐吧,坐吧。”
范应期守了五常大伦,只不过只守了一点点,还没走出文凌阁的院墙,就不守了,回到了书房里。
范应期就很知道变通,王家屏和范应期可是万历二年同考官,收了银子不办事的主儿。
范应期学了一辈子,都认为三年卒哭之礼,是应该的,不卒哭不守孝,那是亡人之之礼,是贪位的诋臣,是不孝、是不忠、是禽兽,所以他离开了一下,这是忠于自己的认知,而后他转头回到了文凌阁,这是忠于自己的践履之实,这不冲突,这是知行合一,他的这番动作,充分体现了一个儒生既要也要的扭捏和做作。
王锡爵一想到那些个儒生那个嘴脸,就连连摇头说道“难呀难。”
海瑞摇头说道“难什么难,就该有个陛下这样的君主,治一治这些个风力舆论,整日里喋喋不休,没一点正事,提学官三年了无一改黜,难道天下的提学官,人人都是端厚方正之士”
葛守礼极为赞同的说道“对,咱们看好自己的人,看热闹就得了。”
“葛公啊,我们可以听话,可是究竟为什么呢”王家屏和范应期对视了一眼,还是不知道这个火坑究竟是什么。
葛守礼笑着说道“别问,看着就好,总会有人跳出来当那只鸡。”
海瑞和葛守礼负责都察院的奏疏,御史们的奏疏一本又一本,瞧着瞧着,海瑞就瞧出了一些端倪,张居正张党的科道言官张楚城也在奏说陆光祖夺情之事,是陈词滥调。
张楚城,那可是张居正的铁杆,是弹劾张四维、王崇古的利刃,这把刀一出现,海瑞立刻意识到了不同寻常,陆光祖是张居正举荐,而张居正的嫡系铁杆言官张楚城,在弹劾陆光祖夺情不守人之大伦。
很显然,张居正在往这把火里添柴。
海瑞和葛守礼商量了半天,是真的反复商量,仔细的思虑,还是海瑞灵光一闪,才恍然大悟和葛守礼一说,葛守礼直接呆滞,阴险狡诈张居正和小皇帝联手做这么个局
设好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贱儒往里面跳
葛守礼是真的有些怕,这张居正和张居正教出来的皇帝,还能更阴险一些吗玩这种把戏
“会有人往里面跳吗”王锡爵并不知道这中间具体有什么错漏之处,但是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但具体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葛守礼嗤笑了一声说道“梁梦龙、赵梦祐、陆光祖,陛下这已经第三次逼迫了,若是科臣再没有动作,日后夺情起复,就是常态,到了必须要争的时候了。”
“有乐子可以看咯。”乐子人葛守礼就想看乐子。
此日清晨,太阳在五更天的时候已经升起,在晨鼓和钟声之中,京师的坊门城门缓缓打开,在朝阳之中苏醒了过来,东掖门是廷臣们每天去文华殿廷议的必经之路。
“今天这出儿还是葛公搞出来的”谭纶看着皇极门方向跪倒的几个人,颇为感慨的说道“这一手从弘治年间玩到了万历年间,还没玩够啊天天折腾这一出儿,我都看腻了,就不能换点新的花样吗只是为了博誉一时,怪不得元辅要整饬学政,大明都是如此腐儒当道,天下必有丧亡之乱。”
“不是我。”葛守礼颇为平静的说道“我可是约束再约束了,他们自己非要跳出来,还不如太液池里的鱼聪明。”
小皇帝弹无虚发,到太液池打鱼,太液池的里鱼看到小皇帝都藏在水底,那十多个人跪在皇极门前,就显得非常呆。
“这次还真不是葛公。”王锡爵为葛守礼说了两句公道话,葛守礼为了这个事儿,差点跟自己的门下决裂,若真的要挑衅皇权,那也不是这么个路数。
“什么话次也不是我”葛守礼脸色涨红的争辩的说道“次不是我”
“你看,葛公又急。”王锡爵乐呵呵的说道,走进了东掖门,入文华殿开始每日廷议了。
文华殿内,朱翊钧一脸兴奋的对冯保说道“来了没今天科道言官到场了没”
“来了来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缇帅就看到了几个言官在皇极门前跪下了。”冯保连连点头说道。
“好好好”朱翊钧双手一拍,满脸的鱼钩了表情,对赵梦祐说道“缇帅,准备好廷杖”
“甩净鞭,让廷臣入殿廷议。”
朱翊钧坐在月台之,调整好了表情,宣布开始日常,御门听政。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群臣见礼。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诸位爱卿免礼,朕身体挺好的,但是心情却不是很好,皇极门前,又跪了几个言官,大有朕不肯认错,就要饿死在那儿,以成全自己死而不朽的名声。”
心情不好吗张居正一点都没看出小皇帝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地方,反而看到的都是跃跃欲试,这是有收获的兴奋
套是小皇帝设的,布局的是张居正。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科道言官已经到皇极门前跪下,大戏开场了
“他们领头的是谁吴中行又是这个吴中行,宣他进殿来。”朱翊钧小手一挥,要把吴中行宣来,把这出大戏唱完。
没过多久,赵梦祐回到了殿内,面色古怪的说道“吴御史说,陛下不收回成命,他就不来。”
“哎呀”朱翊钧一乐,笑着说道“他不来是吧,朕去还不行”
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陛下,吴中行是隆庆五年进士,臣是其座主,臣去让他来吧。”
“我记得吴中行不是先生的门下吧。”朱翊钧看着职官书屏,吴中行根本不是张党,而是晋党。
“臣是当年主考,臣去宣他过来吧。”张居正赶忙俯首说道,吴中行不屑拜张居正为座主,这就是一段很薄弱的师生情,张居正还是不太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没过多久,缇帅赵梦祐再次入殿,俯首说道“陛下,先生也没请动吴中行,他是打定了主意。”
“好得很”朱翊钧站了起来,也不再废话,这出大戏不在文华殿唱,就在皇极门前唱,哪里唱不是唱,舞台是吴中行选的
朱翊钧带着一干朝臣,风风火火的来到了皇极门前,皇极门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朱翊钧走到了吴中行的面前。
“陛下,座儿。”张宏和冯保带着一堆小宦官把陛下的龙椅一并抬了过来,放在了朱翊钧的身后。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面色严肃的说道“朕很失望,还以为你们能整出多大的阵仗来,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就七个。”
“陛下,之前还有十几个,臣来宣吴御史觐见的时候,见势不妙,跑了五个。”赵梦祐也是无奈的说道。
赵梦祐也不得不佩服这种见风使舵的本事,到底是知道怕,小皇帝一宣科臣觐见,科臣总是不自觉的心惊胆战,毕竟被骂了两年了,都形成本能反应了。
“吴御史,你的奏疏写的很好。”朱翊钧拿着吴中行的奏疏,首先肯定了吴中行的文采。
吴中行跪在地,面色惊异,俯首贴耳的说道“陛下谬赞。”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着吴中行,“你说天象示异,星变非常,凡事必质诸人心而安,始揆诸天意而顺,然后天变可消。”
“你可知一日有多长,一年有多长你可知北辰星数变你可知北极出地之角你可知岁差你可知大地曲几何你可知日月为何相交你知道吗”
“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其余皆为谶纬之学,臣不知。”吴中行打了个哆嗦,陛下问的他还真不知道。
“冯大伴,告诉他。”朱翊钧看着冯保说道。
冯保俯首说道“臣遵旨。”
“一日是一百刻,一刻一百分,一分一百秒,一日十二时辰二十四个小时辰,此乃刻分秒本圭表度数,沿用到时间之。”
“一年不是一年,一年是365日24刻25分左右,郑王世子殿下,正在度量。”
“有史以来,天北极的那颗星五变,皆因岁差而去,恒星东去,节气西行,地年小于天年,故此有岁差,北辰多变也因为岁差之故。”
“北辰出顺天府和怀庆府之地角差四度,天高极远,若是地平则无差,地曲所有有差,所以地曲为球。”
“地为球,月为球,天为球,地横于日月之间,则月食,月横于地日之间,则为日食。”
冯保解答了陛下的提问之后,才面色凝重的说道“吴御史,无穷万物运行自然有它自然之理,牵强附会,用天象示异,星变非常和天下事、人心安定联系在一起,才是最大的谶纬之说,摇唇鼓舌之徒。”
“你要是看到了水翼帆船在水漂浮疾驰,怕是以为神仙下凡了,哦,对了,你不知道什么是水翼帆船,你怕是连麦、稻、番薯都分不清楚,五体不勤,五谷不分。”
“先王褴褛,绝地天通,天天下、神与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定世序天地,吴御史此言,更是对先王的背叛。”
“陛下,臣说完了。”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连连摇头说道“你还有要反驳的吗”
“臣愚钝”吴中行跪在地,冷汗直流,陛下身边的宦官怎么懂的这么多而且逐条逐理分辨的明明白白。吴中行想反驳,但是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多读点书,让外人知道了,咱大明的进士就这水平,你不丢人,朕还丢不起那个人呢。”朱翊钧嗤笑继续说道“你奏说朕肩天下之重任,身系四海之具瞻,必正已,而后可以正百官,正万民。圣旨所以夺情起复,与陆光祖而言,君有命,所以不容不起复。光祖必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
“你说朕毁了万古之纲常所系。”
“梁梦龙夺情时,你为何不奏来,让那状元郎孙继皋一人奏”
吴中行跪在地,赶忙回答道“金革无避。”
“那赵梦祐呢你为何不奏来是怕缇帅打死你吗”朱翊钧一笑,吴中行比孙继皋强点,孙继皋读死书,但是吴中行还是很了解丁忧和夺情的矛盾。
“惟武弁戎行,不得丁忧。”吴中行赶忙回答道。
赵梦祐这个夺情,可以用武将去解释,在周礼里武将不丁忧,所以才有金革无避,绕个圈子避开丁忧的法门。
“你还真会给自己找理由咧,自孝宗起,武将也一体丁忧,这么会给自己找面子吗怕就是怕,自己在粪坑里,就认为别人也在粪坑里。”朱翊钧嗤笑,历史赵梦祐就回乡丁忧去了,一走就是三年。
祖宗之法的确明确规定了,武弁戎行,不得丁忧,但是到了孝宗之后,也都是要丁忧的。
吴中行强行挽回自己的尊严罢了。
“臣惭愧。”吴中行打了个哆嗦,小皇帝怎么知道的那么多
的确,自孝宗以来,总兵以下武将,如果没有朝廷的特别下旨要其在任守制的,都需去职回原籍丁忧,副总兵、参将,若是没有总兵、总督、巡抚奏请夺情留任的,解职回家。
按照惯例,赵梦祐理应回乡丁忧,但是这个是缇帅,不太好惹,毕竟来自武器的批判还是太吓人了。
陆光祖就好惹。
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道“你奏言王子请丧,孟子曰虽加一日,愈于已。然则终丧正圣贤之训也,而身自违之,必其所不忍也。”
“又在断章取义啊。”朱翊钧看着吴中行面色冷厉的说道“冯大半,给他讲讲孟子此言为何讲来。”
“臣遵旨。”冯保端着手,作为内书房卷出来的宦官,他的四书五经读的极好,科举考试的士子们开口闭口就是寒窗苦读,似乎这读书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儿。
可是宫里这内书房读书,读不好真的是要死人的。
冯保看着吴中行,嗤笑的说道“典故如是。”
“齐宣王母亲病逝,齐宣王想要短一些丧期。春秋战国之时,已经没有人遵循卒哭三年之礼,齐宣王尊儒道,也不愿意三年这么久。”
“孟子的弟子公孙丑就问孟子只服丧一年,还是比不服丧要好吧大家都不丁忧卒哭三年,齐宣王肯服丧一年已经极好了。”
“孟子说这好比有个人在扭他兄长的胳膊,你却对他说暂且慢慢地扭吧,你还自认为是在教他孝顺父母尊敬兄长,这是不对的。”
“孟子在劝仁。”
“后来齐王的儿子母亲死,王子请丧数月,公孙丑又问像这种情况该怎样理解呢”
“孟子才说,王子想服丧三年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即使是多服丧一天也比不服丧好。”
“你引用章句,完整的应该是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
“就是说想做而做不到,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只有那种没有人禁止他,他却不肯服丧的人,才是没有人子之礼,毫无孝心的禽兽。”
“孟子此句,批评的是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你引喻失义了。”
冯保把完整的典故说完,也解读了孟子的本意,三月、三年的丁忧卒哭之礼,孟子也不是很计较时间,他批评的是不孝的人,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儿,不肯丁忧的人。
“大理寺卿空缺,陆卿本来就要入京做大理寺卿,来的路,回乡丁忧。”朱翊钧看着吴中行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呀,不就是看陆卿在南衙振臂一呼,葛氏应声倒霉,吃了个闷亏,才喋喋不休的吗”
“有人觉得冯大伴解孟子章句不对的吗”
朱翊钧看向了在场所有的人,询问着跪在地的科道言官,也在询问廷臣,王锡爵可是掌翰林院学士,觉得冯保说的不对,可以提出质疑。
“臣等愚钝。”跪在地的科道言官互相看了看,才再次俯首说道。
孙丕扬是按照正常流程外放做官,他考成法自己不达标怪谁正三品大员的任命,岂能儿戏这个位置,就像梁梦龙一样,不夺情起复,无人可用,不夺情陆光祖,用谁都不合适。
夺情起复梁梦龙的时候,朱翊钧就打定了主意,一旦有言官逼着谭纶战场,朱翊钧一定杀了他。
什么狗屁的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伤大明任事大臣,就是伤大明的元气,谭纶的身体不战场还好,战场怕是下不来了。
“你们还要奏言陆光祖夺情事儿吗”朱翊钧笑着问道。
其中三个科道言官再拜,大声的说道“臣等愚昧。”
“你三人既然不再奏,就免礼,暂且别走,站一旁看着便是。”朱翊钧小手一挥,让他们站到旁边去,地还跪着四个人,分别是吴中行、赵用贤、沉思孝、艾穆。
吴中行、赵用贤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当年也是张居正任主考,这二人并未拜在张居正的门下,朱翊钧教训他们,就没必要留有情面了。
赵用贤再拜振声疾呼道“诚祖宗成法,自居正当国,妖星突见,光逼中天,光祖为张居正同榜,提举任用,人心顿死,举国如狂”
朱翊钧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平静的问道“等下,举国如狂狂生在哪儿你在说朕的皇叔吗朕也没见皇叔狂啊还是说举国如狂,是你三人举国若狂,太夸张。”
“你继续。”
赵用贤蓄力这么久,直接被打断,如鲠在喉,皇帝又让他说,他只好继续说道“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何社稷之能安”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疑惑的问道“元辅当国,怎么社稷不安了,不挺好的吗是西北东北打了打败仗,还是大明东北闹起了千里倭患这不是捷报频传吗殷部堂都跑去吕宋耀武扬威了,你哪来的社稷不安”
“是缙绅权豪因为清丈、清理侵占、还田的事,闹得不安吧。”
“你继续。”
赵用贤好不容易蓄的力,再次被打断,那真的是一口老血闷心口,他缓了半天才继续说道“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何其可也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
“自孝宗以来,我大明崇古,法先王万世不移之制,有雍熙之治。”
朱翊钧再次打断了赵用贤的施法说道“你的雍熙之治,就是西北打的一片糜烂,总兵、副总兵阵亡十余人还是说东北土蛮、建奴不断反复入寇,东北民亡且乱还是说东南倭患绵延千里还是说两广匪寇为祸十二载不能平定”
“这些和先王之制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自己也说了,自孝宗以来,行先王之制,不再夺情。那你的意思是,大明接连战败,名曰封贡,实为岁币,是因为先王之制的原因了”
“你在质疑先王之制吗”
赵用贤立刻陷入了悖论之中,要说先王之制和眼下的国事有必然联系,那就是先王之制导致国朝每况日下,毕竟孝宗以后,几无夺情,唯有一例是户部尚书金革无避起复。
可是说先王之制和眼下国事没有联系,那还守个屁的先王之制整个儒家的理论体系都崩坏了。
皇帝太难缠了
赵用贤绞尽脑汁俯首说道“此仰赖今圣明在,百工济济,臣每切庆幸,以为雍熙太和之美,庶几复见”
朱翊钧啧啧称奇的说道“你说都是因为朕的原因,大明才恢复了如此元气你听听你说的话,再看看朕这十二岁的年纪,你这话亏心不亏心啊开口说话,能不能说自己相信的话,不忠于国朝,不忠于皇帝,不忠于江山社稷,也要忠于自己的本心才是。”
“你们前脚骂朕夺情起复陆光祖是违背祖宗成法,是违背先王之法,转头就说朕圣明在,你这话前后不矛盾吗”
朱翊钧语气一变厉声说道“你们是不是看朕年纪小,才这样颠三倒四的说”
“臣不敢。”赵用贤直接被扣了一顶欺君之罪,吓得一哆嗦,赶忙俯首说道。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等一众朝臣,面带悲戚的说道“先生、大将军、大司马、大司徒、总宪,他们欺负朕,诸位爱卿都看见了,他们欺负朕年纪小。”
“先帝突然晏驾龙驭宾,留下了母亲和朕,孤儿寡母的,祖宗成法在,母亲不能临朝称制,不能垂帘听政,高拱欺负朕,闹到最后让朕这个十岁孩子当家,皇帝专管,偌大个江山交到了朕的手里,朕谨小慎微,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一点的逾越之举,可他们,还这么欺负朕”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张居正、戚继光、谭纶、王国光、海瑞、葛守礼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皇帝,您这戏是不是太过于用力了大家都看着呢,到底谁在欺负谁
谁在仗着自己读书多,把当朝学士骂的狗血淋头,骂的抬不起头,谁在左手知行合一致良知,右手矛盾相继释万理,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抽的不亦乐乎谁在仗着自己年纪小,抓着痛脚,在这里倒打一耙
谁在欺负谁
张居正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赵检讨这么多话里,有一句话是对的,陛下英明在,方有今日气象。”
“先生”朱翊钧一拍扶手,气急败坏,该配合演出的时候,请不要视而不见。
张居正硬着头皮说道“臣为陛下讲筵,臣为国朝元辅,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指鹿为马,那是奸臣之举。”
“那算了。”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计较张居正不肯配合,信实的讲,的确是小皇帝在追着言官们打,张居正作为元辅确实不能颠倒黑白。
“陛下,丁忧实乃祖宗成法,臣等请陛下务必以天下苍生为首务。”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再次俯首说道“纲常植而朝廷正,朝廷正而百官万民莫不一于正,灾变无不可弭。”
“哼。”朱翊钧嗤笑了一声说道“谁告诉你们,陆光祖是夺情了冯大伴,告诉他。”
海瑞和葛守礼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极为惊悚,他们猜对了果然如此,小皇帝又在凭空造牌,陆光祖根本不是夺情起复,而是正常起复
这就是个万劫不复的火坑,谁往里面跳,谁就是贱儒
皇帝果然是阴险狡诈。
冯保看着吴中行等人呆滞的表情,笑着说道“陆光祖丧期从万历元年二月起,止于万历三年四月,丧期已满,元辅举荐,为何不能回朝”
吴中行立刻俯首说道“这不对啊,万历元年二月起,到现在也不满三年。”
冯保看着吴中行凑近了一些说道“国家令甲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为满。虽庸人小吏,匿丧有律。惟武弁戎行,则墨衰从事。”
“所以二十七个月期满,你当陆光祖跟你们一样吗他五月份去南衙崇正书院,是丧期满了,古人论孝看孝心,你们看丧期是吧孟圣人都不看丧期,你们到底在纠缠什么”
“你们在乎的是先王之礼吗不是就是拿着丁忧这件事作为攻讦的武器,随自己心意抨击攻讦罢了,连我大明国朝体制都不知道,还当什么耳目之臣还配当我大明臣子”
朱翊钧见冯保威胁的话说完,开口说道“礼部尚书,我朝丁忧丧期几何”
“自报丧到止丧,二十七个月。”万士和俯首说道。
自孝宗以后,就几乎没有只一例夺情起复的事儿发生,因为车马太慢,一般丧期满,丁忧朝士,还要写信给朝中之人,谋求再起,朝士举荐,这一来二去,一般都三年以,所以一说卒哭之礼,就是三年丧期,其实是二十七个月。
“哼。”朱翊钧看着吴中行等人,冷哼一声说道“你们整天念叨先王之法,却枉顾先王彼时与今日不同,你们整天念叨祖宗成法,可对祖宗成法有那么一点恭敬之心”
“不过是为了一家私利,族党排异,泄泄沓沓罢了。”
“科道言官,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晓,无中生有的弹劾朝中大臣,缇帅,将此四人,拉下去,杖责三十杖以儆效尤,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臣遵旨”八个缇骑将四个人摁在地。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廷臣问道“他们连祖宗成法明文都不知道,朕应该送他们去先王的时候,去那个时候当官去,用周礼的剑,做本朝的主”
“诸位明公,这四人挨廷杖,总不能说是伤耳目之臣的骨鲠正气吧。”
负责鉴定科道言官的海瑞出列俯首说道“这四人既无骨鲠,更无正气。”
“心中险诈邪僻、满心私利,但外表却谨小慎微,总是用花言巧语致饰于伪善,其实内心在忌贤妒能。对于他要举荐的人,就宣扬他的美德,隐藏他的过恶对于他要罢黜的人,就宣扬他的过恶,隐匿他的功劳和德行,使君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能够施行,这样的人被称为奸臣。”
“该打。”
朱翊钧看向了所有的朝臣,而后才开口说道“就在这里打,朕就在这里看着。”
“缇帅,行刑吧。”
赵梦祐再次俯首说道“臣遵旨。”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四个人被摁在地,吓都要吓死了,这顿廷杖可一点都不涨声誉,陆光祖不是夺情,他们就是在搬弄是非。
赵梦祐带着缇骑们,将四人摁在了长凳,准备开始廷杖。
“陛下,还是不要打死了好。”张居正低声提醒着皇帝陛下,举当以渐,不要操之过急,吹求过急,反而陷入被动当中。
朱翊钧见自己的政治目标已经达成,笑着说道“他们想死,朕还不成全他们诤谏、死而不朽之名,先生,拟一道圣旨来看,把这事儿昭告天下,若是天下耳目之臣,觉得朕打的不对,那就再来议便是。”
“臣遵旨。”张居正发现,小皇帝杀人诛心这块,如此的丝滑。
朱翊钧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确定一件事日后再有丁忧、夺情之议,一体视若党争排异之举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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