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我有话和你说。”他看着了了,又重复了一遍。
遇事躲避不是裴河宴的行事风格,只是在和了了有关的事情上,他总会斟酌再三,生怕出错。
但这种情况,可一可二,绝不可再三。
他抬眸看向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满眼慈悲的佛像。他幼年被老夫人牵着送入寺庙时,从梵音寺正门入门神殿,两侧佛陀威势凛凛,或持刀戟,或拿榔捶,颇有震慑惊骇之感。
六岁时,他的身量才足半人,老夫人与方丈闲说之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殿内各路佛像。不知是谁问他,可否害怕。
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里的佛像,都给他一种熟悉亲近之感。
老夫人看着他,满眼怜爱地与方丈说“我这小外孙和佛门有缘,只是每日夜里惊梦,睡不安枕,我带他瞧过不少医生,什么办法都用了也不见效用。后来听他说了梦里所见,依那描述不就是佛家的瑞相所现吗,所以就想着带过来让哪位师父给照看一阵子。”
当然,这不过是托辞。老夫人来之前便询问过寺里的方丈,可否收容六岁的稚子。
圆川方丈和过云法师是寺里唯二知道他身世的,过云不愿意收养他,甚至因此和圆川方丈大吵了一架。
裴河宴幼时比较钝感,并不觉得不受待见是什么值得记恨的事。老夫人将他留下,说留在寺里安魂养神三年,三年期满,再行接回。
可这期限,不过是将遗弃说得冠冕堂皇些罢了。
他母亲再嫁,对方是二婚,所以也不太计较有他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但唯一的要求便是将他远远送走,将这桩丑闻彻底掩盖。
他幼时身不由己,好在虚长至六岁,也没享受过太多亲情,除了刚入寺睡大通铺有些不习惯外,他适应得还算快。
每天凌晨三点,他要随师兄们早起去做早课,字还不认识的年纪,只能坐在大殿的最后,昏昏欲睡。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后来的师父过云看不下去,将他抱回了方丈楼亲自抚养。
他没说要当他师父,也没说让裴河宴以后就跟着他了,但他耐心的抽出时间教他识字,教他一切生活必需的技能,包括洗衣包括做饭。
裴河宴想学经书,想和师兄们一起上早课,打坐休禅,可过云不允许。他说“你三年后是要回去的,你学好我教你的这些就可以了。”
“老夫人不会来接我的。”小河宴那时虽小,但已经懂了不少“我妈要结婚了,家里不允许有我的出现。”
过云看着他久久不语,那是裴河宴第一次看见他师父眼里装满了对他的怜悯与不忍“你这一世可得好好渡。”
裴河宴彼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正式拜过云为师的那一天,他对他说“我给你参详两个八字,你听着就好,别太往心里去,也别不往心里去。”
他排了南啻时期无宴法师与大雍王朝拂宴法
师的命盘给裴河宴看,告诉他“时间是有轮回的,到了某一个点,时光回溯,会重新回到矩点。你就是那个最新的矩点。”
那日之后,裴河宴正式迈入佛门,成了俗家弟子。
而三年期满后,老夫人托信说自己病重,并感激过云法师能将小河宴教养得如此之好。她只字不提要带小河宴回去的话,像是全然忘记了当年自己是怎么说的。
或许是出于愧疚,老夫人连续给梵音寺添了十几年香火,并供养寺内尊师修行,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年。
裴河宴九岁那年,尘缘断尽。
老夫人去世那年,他与家族之间那根悬悬的细丝也彻底崩裂。
跪香这两日,他将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六岁的,九岁的,二十岁的,三十岁的。
了了来之前,他刚刚回忆完这堪称前半生的他的人生。
裴河宴握着她的手腕没松开,他要说的话也不长,几句就好。
“我今天跪在这,是因为我对你动了心,所以犯了戒,该受罚。”所以他刚才才会在了了问他时,强调他只是犯戒而不是犯错。
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错误,甚至在他有意无意的放纵自己的心意时,他的潜意识就曾警告过他,会出现这样不可控的局面。是他自己,不愿意停下来。
了了终于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竟不是惊喜,她反而感到了害怕。
他像是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定,所以才会在佛堂里就要与她说个明白。否则以他对自己信仰的尊重,他不会这么做。
但了了不会逃避,了致生用生命为代价给她上的最后一课里,就教会了她要坦然面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她没接话,也没为此欣喜若狂,而是安静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但除了喜欢你这件事我是确定的,对于我能否为我的喜欢负责我还不确定。我暂时没有办法彻底放下我作为佛门弟子该承担的责任,也无法违背守了二十多年的戒律清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事,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彻底想清楚之后再和她说。只是裴河宴不想了了不知内情,无端猜测或胡思乱想,才选择提前与她说个明白。
在他这,她有权利知晓一切,也有权利选择她想选择的。
了了听明白了,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与她之间的这浅浅的一段心动,确实很难抵消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修行。
他雕了二十多年的佛雕,随过云法师出入佛坛,听经辨法,不是佛门弟子却胜似佛门弟子。了了在觉悟身上都没见到过他这样的佛性,生在世俗却不染世俗,沉静得像是一汪渊底的潭水,深不见底,无风自动。
她抿了抿唇,挣脱了他的手,问道“如果你选择我,会有什么后果”
离开梵音寺,放弃僧籍,回归俗尘。
这些是了了能想到的后果,但她总感觉远不止如此。就跟有人说喜欢她,如果要在一起,她必须这辈子再也不能拿起画笔一样,她
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旁人也许会觉得这很简单,可当剥离的是你每日呼吸生存都必须存在的一件物品时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还能觉得如此轻松吗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坚持自我,除非爱到舍生忘死,即便被抽走魂魄,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无所谓。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了了又问道。
她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犹豫不决而感到困扰。事实上,她很感激他的坦诚,让她尽早结束了猜测。两人的关系中,最忌猜疑,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自身的不确定,都是造成情绪内耗的主要原因。
“没有为难。”他只是在做一个决定,而割舍的过程太痛苦,他需要无数遍反复地责问自己,直到自己坚不可摧为止。
“了了,你还小,你可能会觉得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磨合一段时间自见分晓。可我若是破戒,无法回头。甚至,我在有这个念头起,我就不该为僧了。”他嗓音低沉,即便是在说这么严重的话时也是轻描淡写的,不曾施压她半分压力。
他没有与她开玩笑,而是真的认真地想了以后。
他也不是无法承托了了的心意,只是他需要更明确,即便他们终归殊途,他也甘之如饴。
了了的心头却因他这句“我不该为僧”而狠狠一震,她莫名有些愧疚,像是她引诱了他,将他从佛陀的座下拉入了红尘。不仅毁了他的修行,还断了他的路。
扪心自问,如果他们在一起的代价有这么大,她未必能做到裴河宴现在这样。
“你能喜欢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了了在他说话之前,先一步开口道“我希望喜欢我这件事会让你想起来是快乐的而不是一种负担,我不用你为我破戒。”
她停顿了一会。
裴河宴看着她,眼神难辨。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敢承担这样的罪业,我们就止于此步吧。”
她话落后,整个佛堂都安静了。
裴河宴定定地看着她,怕她误解刚才那段话的意思,他又解释了一遍“我不是将压力给你,我只是”
“我知道。”了了打断他,重复了一遍“我都知道。”
僧人持戒,犯戒,再破戒,是不通忏悔的。
她喜欢小师父,自然不想看他左右为难。喜欢她的第一步就要承受无法回头的后果,委实让她切身感觉到了他所承受的压力。
不该这样的。
人生还很长,他不该为了她抛下积累了这么久的功德。他们之间,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如果喜欢的代价这么大,那便止步吧。
知道他喜欢自己,了了已经满足了。
她这还没谈上恋爱就先体验了一回分手,也是前所未有。
但这世界,本就是求而不得才是常态。
她撑着蒲团站起身,想再说些什么,可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还要去普宁寺画画。”
了了刻意避开了裴河宴的眼神,她现在很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
她快步走到门口,拎起她的工具箱。
走下台阶前,了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仍跪坐在蒲团上,只是不再面对着佛像,而是转身看着她。
夕阳沉没前的最后一缕光影下,他清亮的眼神像是一盏被吹灭的灯,就这么熄灭在她眼前。
她本来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可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她瞬间鼻子一酸,痛彻心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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