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岭大队位于山脚,房屋呈半圆分布,直线是一条能容牛车行走的土黄马路。马路一头通往更深的山村,一头是去往公社和县城的路。
隔着马路是平缓的山坡,坡上树木不高,但很密,尤其是下方,枯枝横斜,灌木丛生,杂草也长到了膝盖的高度。
孟城这会就在林子里,头上带着破草帽,两手戴着旧手套,一手拿看镰刀,一手握枯枝,一提一砍就是一大把。
这时候树木不能乱砍,抓到搞不好要挨批、斗,但枯枝灌木可以弄回去烧火,还有这些生长茂盛的杂草,到秋天割回去引火也很好。
但孟城来这里砍枯枝不是为了柴火,而是为了等人。他边割枯枝,边不时抬头朝沙岭大队所在方向望去。
周日去公社或者县里的人不少,时不时有人走上这条路,这些人大多成群结伴,孤身一人的很少。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有人独自走来。
孟城直起身望过去,为了避免被人看清样貌,同时他拿起了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在脸上擦拭起来。
他视力不错,又是从高处往下看,更有优势些,老远就看清了来人的长相,跟他在陈队长那里看到的照片很像。
只是陈队长拿到的照片是田梦君几年前照的,看起来略显稚嫩,而如今的他已经一十多,看起来成熟不少。
但这么看去,田梦君的气质跟陈队长和叶敏形容的不太像。
在他们口中,田梦君是个开朗乐观的人,气质温和,乐于助人。但此时的他可能是孤身一人,卸去了平时的伪装,神色看起来有些阴郁。
孟城没有多看,很快弯下腰,捆好过去一个多小时里砍的拆,扎好扁担,在田梦君走过去后挑着往下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田梦君很警惕,察觉到有人跟着,往后看了他好几眼,后来干脆停下脚步等着他走过去。
孟城没想到他这么警惕,但为了不暴露,只能挑着担子越过他。
好在他早有准备,走到前面跟田梦君拉开距离后,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用布包好边缘的碎镜子,在帽子的阴影下往后照。
这样照到第三次,田梦君的身影从镜子里消失了。
孟城停住脚步,把柴火放在路边,自己则找了块比较大的石头垫在地上坐好,同时取下腰上别着的水杯,仰头大口喝水,又拿着毛巾擦汗。
按照他第一次往后看时,和田梦君之间的距离,正常来说三分钟内,他会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可孟城坐在这里等了近五分钟,田梦君都没有出现
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暴露了,一是田梦君的目的不是公社,他在途中拐弯了。
如果是拐弯,田梦君会去哪里呢
孟城闭上眼睛,思考起来。
这条蜿蜒的土路,一边是高高低低的大山,一边是低矮的天地或者村庄,而通往村庄的岔路很多,他第一次和第三次拿起镜子中间就有一条
。
但如果田梦君的目的是为了和上线接头,他就不可能去人多的村庄,因为这时候交通很不方便,每一个进村的生面孔都可能被围观。
而做特务,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引人注意。
那么,田梦君是进了山
他两次拿起镜子的地点中间,确实有一条通往深山的小道。
部队组织拉练一般会先勘测地形,根据各种数据决定选择去哪。虽然拉练地点一般会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勘测范围会更广。
孟城经常负责这项工作,驻地周围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村庄,基本都形成地图被他记在了脑海里。
他虽然没有顺着刚才经过的小道往山里去过,但根据他记忆中的方位,沿着小道翻过三座山,应该能到红旗公社。
恰好这时,有个人出现在他来的方向,孟城仰头喝掉水杯里最后一口水,起身上前拦住对方,问道“你好,请问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被孟城拦住的人狐疑地打量他片刻,问“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刚才上山砍了两捆柴,但我刚才扭了脚,挑不回去了,如果你家离得近,这两捆柴送给您,您挑回家后把担子给我送回来就行。”
那人闻言看向路边两捆柴,脸上立刻笑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你辛辛苦苦砍的柴,我挑回去算怎么回事要不你回去喊人帮忙,我在这帮你看着柴火”
“我媳妇力气小,挑不动这两捆柴。”孟城说道,“咱们能遇见就是缘分,你把柴火挑回去,也算我做好事了。”
这会农村做饭都是用柴,白得的两捆好柴火,没人能舍得不要。那人听孟城这么说,没有继续推拒,搓着手说“那行吧,我把柴火挑回去,你放心,我家就在陈湾村头,十分钟就能来回。”
陈湾就是他第三次举镜子前经过的村庄,也是田梦君小概率可能去的地方。
孟城问道“那确实挺近,你刚才来的路上,有看到过一个年轻人吗”
“什么年轻人”
“一个穿白衬衫,黑色长裤的年轻人,他头发半长,皮肤挺白,个子大概这么高。”
因为白得了两捆柴火,对方很乐意回答孟城的问题,认真回想过后摇头“那没有,我这一路就看到你这个年轻人了。”
孟城哦了声,又问从通往深山的小道尽头有什么。
“不就是树林吗”对方挠了挠头,恍然哦了声说,“我想起来了,往里走三四里路,第一个山头,山腰那有个破庙,以前香火挺好,除四旧后都没人去了。”说完他想起来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口问问。”孟城笑道,“那您早去早回,我在这等着您把扁担送回来”
话题一扯回柴火,对方瞬间不再多想,乐呵呵地说了声好,便挑着扁担回家了。
这人还算守信,十分钟后拿着扁担回来,问孟城要去哪,顺路的话他们结伴一起走。孟城却指了指他来的方向说“可能不
顺道,我家在那边。”
这样,那你崴了脚,一个人回去成吗”
“没事,不严重。”孟城说着,假装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
对方见他行走没有问题,也放了心,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孟城一瘸一拐走到通往深山的小道,上去前先蹲下来,仔细观察因为很少有人进山而长到小道中间的杂草,确定有踩踏的痕迹,才起身垫着脚尖,沿着小道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往前走。
走了将近一十分钟,孟城翻过了第一个山头,面前出现两条分岔的路。
根据他记忆中的地图,可刚才遇到的那人讲述,孟城觉得左边一条应该是去第三座山的,右边那条或许能到破庙。
深山露水很重,浸得地面略微湿润,踩在上面很容易留下印子。而孟城面前两条岔路上,都能看到脚印。
孟城蹲下来仔细,仔细观察那些脚印,很快发现通往左边那条路上的脚印跟他相反,人应该是从第三座山那边过来的,右边那条路则有有一大一小两种脚印。
显然,破庙是他们碰头的地方。
看过脚印方向,孟城仔细观察两种脚印的细节。
小一些的脚印鞋底光滑,印痕略浅,基本可以判断脚印主人个子不高,人也不胖,并且穿的是布鞋,符合田梦君的情况。
大的脚印痕迹略深,脚印有折痕,脚印主人应该不矮,也不瘦,另外他穿的是皮鞋,看这纹路
是部队发的军官皮鞋。
孟城眸色变深,紧紧抿起唇。
起身后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一步步后退,出了这条小道。沿着大路走到公社,直奔革委会后门。
他是开车过来的,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把车停在了革委会外面,制造他是来革委会办事的假象。
进了革委会,他直接去主任办公室换衣服,跟人寒暄过后再从正门出去。
开车回到红旗公社,孟城没有直接回部队,而是把车停在了第三座山下面,打开车窗,点燃一根烟耐心等待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上午,当那道军绿色的身影从蜿蜒小道上下来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头顶,照下来的阳光温暖又刺眼。
那人适应了山间的阴凉,出来略有些不适应,抬手压了压军帽,再整理两下军纪扣。
期间他不经意瞥到蜿蜒山道尽头的军用吉普车头,动作不由僵住,直到那辆车越开越近,停在他面前。
直到车窗被里面的人摇下来,驾驶座上的男人探出头,神色冷峻说道“王营长。”
王营长喉咙滚动,干笑说道“孟营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城声音冷淡“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王营长苍白解释“我闲着没事,上山转一转。”
孟城呵了声,却没有拆穿他,而是转开视线看向前方说道“上车。”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孟城转过头,直视着王营长的眼睛,冷冷开口“你以
为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虽然王营长很心虚,但面对孟城的强势,他心里仍有些恼怒。
是,他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孟城和叶敏夫妻俩伸过手,但他已经登门感谢过,不欠他们的
工作上他和孟城都是营长,级别没有谁高谁低,孟城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觉得自己要听他的命令。
想到这里,王营长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还有事。”
孟城直接打开车门,从腰侧枪套取出手枪拉动套筒,再抬手将枪眼抵在王营长头顶。
“孟城”王营长瞬间怒了,大声喊道,“你是一名军人,你的枪只能对准敌人,你现在的行为是严重违纪”
孟城不甘示弱道“和疑似特务人员见面,我有理由怀疑你是敌人”
“什么”
王营长猛地转头,枪眼由抵着他的太阳穴,变成指着他的眉心。他心里有些紧张,但又笃定孟城不敢开枪,深吸一口气后大声说道“你这是诬陷我王辉行得正坐得直,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特务”
“田梦君,认识吗”
王营长反射性摇头“梦君不可能,她是个好姑娘”
话音刚落,王营长黝黑的脸部皮肤微微抽搐,眼里流露出几分后悔。
孟城则神色诧异,但想到叶敏说过,原著中那名田姓知青扮的恰好是孕妇,心中多了几分了然,轻笑一声说“王营长,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心里的好姑娘田梦君,他是一个男人。”
仍在后悔嘴快泄露田梦君存在,思索该怎样补救的王营长瞬间目眦欲裂“不可能他明明就是女的”
看他这样,孟城倒是收了枪,报出田梦君的资料“田梦君,性别男,今年一十三岁,楚州人,父母是资本家,大运动后父母双亡,现插队于沙岭大队。”
除了性别,孟城口中王梦君的信息,基本能跟王营长知道的对上。
虽然不愿意相信,但王营长嘴唇仍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蒙骗你的,但根据我查到的信息,田梦君很有可能是敌特,你跟我回去,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保住军籍,可要是拒不交代,你知道后果。”
王营长原本挺直的肩背一点点弯下来,听他说完后,苦笑问道“如果他真的是特务,我被骗了,我的军籍真的能保留下来吗”
孟城没有回答,他们都清楚,如果田梦君真是特务,王营长想保留军籍是不可能的,搞不好可能还要进监狱。
毕竟王辉和田梦君关系非同一般,他今天去破庙,也不是孟城以为的特务碰头,而是为了幽会。
部队最看重生活作风问题,就算田梦君不是特务,光出轨这一件事,就够王辉喝一壶。谁知道他们暗度陈仓多久,这期间王辉又向田梦君透露了多少部队机密。
最后,孟城只侧过身,指着车门说道“上车吧。”
这一次,王辉没有像刚才那样严词拒绝,而是沉默地,低着头拉
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自孟城早上出门,叶敏这天就一直心神不宁。
之前她通过下乡义诊去找疑似特务的田姓知青虽然有风险,但就算找到了可以人选,她也不用跟人当面起冲突。
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风险系数不高。
但孟城今天出门是为了跟踪疑似特务的田梦君,这人不是特务还好说,万一他真是原著中扮孕妇的那个人,孟城今天很有可能会跟田梦君身后那些人打照面。
现在已经四月下旬,不到十天就进五月,按照原著剧情,那些人手里肯定储存了不少炸药,也许还有手枪。
孟城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叶敏很担心他出事。
本来她并不支持孟城去跟踪田梦君,她觉得既然这个人行事有异常,不如直接把他报上去,让部队派人去查。
可孟城觉得,虽然田梦君在察觉到赵知青开始盯梢后,一改过去每周出门的行为,龟缩在大队里的行为很奇怪,但这并不代表她一定就是特务。
如果直接上报,部队出动武力后查出来田梦君不是特务,不但可能打草惊蛇,到五月份那伙人真正行动时,再想让部队出动那么多人提前行动就难了。
为了掌握主动,他只能自己去盯梢。
离开前他向她保证,如果发现不对,他会立刻撤退,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但叶敏心里仍控制不住担心,午饭都没心思做,带着兄妹俩去部队随便对付过去。
下午她也坐立难安,梁娟过来找她说话时,三分钟她抬头往院子外面看了十次,以至于梁娟都发现她不对劲,出声问道“你今天怎么了看着心不在焉的”
叶敏抿唇笑笑“有吗”
“有,”梁娟肯定点头,“不然你重复下我刚才说了什么”
叶敏张张嘴,她还真说不出来,苦笑着承认“好吧,我今天是有点心神不宁。”
“为什么”
“孟城今天出门办事,我有点担心他。”
这事梁娟是知道的,但今天是休息日,她也没听说孟城出任务了,便觉得他出去办的是给老家寄东西或者信件这类私事,不明白叶敏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困惑,便有些想歪“你们结婚也有好些年,还这么分不开啊”
叶敏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否认道“哪有。”
梁娟不相信,笑着说“要不是分不开,孟营长出去办事你怎么这么舍不得”
见她对自己的脑补深信不疑,叶敏哭笑不得,但到最后也没解释,因为结果没有出来前,这事最好瞒到底。
提心吊胆到下午两点多,才终于有人来报信。
来的是孟城营里的士兵,他进门水都没喝,便直接对叶敏说“我们营长说他今天会很忙,不确定几点钟回来,让您晚上先睡。”
叶敏连忙问“他在忙什么事你知道吗”
对方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他在部队吗”
“交代我的时候在,现在可能出去了。”
叶敏心里盘算起来,孟城今天出门是为了盯梢田梦君,如果没有盯出结果,他不会提前回来。
就算田梦君只是正常出行,去县里买完生活用品就回去了,没有任何异常,孟城结束盯梢也应该是直接回家,而不是去部队。
去部队,说明田梦君有异常,他发现了问题,所以回来后直接去找部队领导上报。
现在要出门,可能是因为要去抓人,晚上忙回不来,可能是因为要审人。
如果要抓人,孟城应该不会一个人去。
抓捕过程中可能会起冲突,甚至发生战斗,但只要不是单打独斗,叶敏相信孟城能平安归来,心里稍微放心些许。
孟城这会确实不在营里。
他带了一队人,开车到中午等到王营长的地方,顺着小道上山来到破庙。
建国前破庙香火鼎盛过,占地面积不小,但除四旧期间,很多东西被打砸,又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房屋塌了好几间,目前只后院有两间厢房能遮风挡雨。
孟城去那两间厢房查看过,其中一间木床被修理过,床上垫着稻草,铺着打补丁的旧床单。
显然,这是王营长和田梦君平时幽会的地方。
根据王营长的口供,他跟田梦君没有发生过关系,所以不知道对方是男人。
进了这间屋子后,孟城觉得这个说法存疑,他不认为没有发生关系的两个人,会特意在幽会的地方布置床铺。
有外人住也不可能,出轨是生活作风问题,被发现后军籍都不一定保得住。王营长也没喜欢田梦君到昏头的程度,否则他们也不会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幽会。
如果这间破庙里住着其他人,王营长肯定会换个幽会场所。
另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厢房在对面,这间厢房挺奇怪,里面有个木桶,还有个水缸,似乎有人在这里洗漱。
而在断成几块的木床底下,孟城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女人的衣物以及假发,看来这间屋子是田梦君平时梳妆打扮的地方。
但话说回来,如果王营长知道田梦君是男人,他何必偷偷摸摸地梳妆打扮可到底多蠢的人,才能被一个男人欺骗长达一年之久
孟城查完这两间厢房,去其他地方查探的人也陆续回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孟城听后皱眉“所有地方都看过了,确定没有异常”
“都看过,墙壁、地面都敲过,没有异常。”
在他上报田梦君的异常,并在上级安排下审问过王营长后,领导本来只打算先抓田梦君,是他提出要同时来破庙查看,并坚持自己带队过来。
从叶敏口中得知原著剧情后,孟城就一直在想,那些特务手里的炸药到底哪里来,任务开始前那些炸药又被藏在了哪里。
时间已近五月,前一个问题很难得到答案,但炸药的藏身之处可以找一找。
从上午碰到的那人口中,得知深山里有一座破庙后,孟城觉得他找到了答案。
藏在深山里人迹罕至的破庙,多么适合藏东西的地方啊
可现在,他们把破庙里里外外翻查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孟城不甘心,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查看起来,但就如他带来的那些人说的一样,墙壁、地板都没有任何问题。
站在屋顶瓦片碎了大半的大雄宝殿里,孟城从进门的位置一点点敲过去,一直走到因为日晒雨淋而变得斑驳的菩萨塑像前,他转头问身边的人“塑像看过吗”
“没。”对方摇头,迟疑问道,“但塑像不是实心的吗”
孟城没有回答,只抬头看着哪怕面目斑驳,依然慈眉善目的菩萨说道“把塑像从头到脚,敲一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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