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忠于

    自腊月起,南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地传来,有输、有赢、有胶着,郑湘看后不胜担忧。本来不信鬼神的她,竟然看之前念几声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

    反观姜榕,郑湘越担忧,他越淡定,仿佛这天下只是郑湘一人似的。

    “我从未见过你这个样子。”姜榕伏案之余,竟然还有心思和郑湘说笑。

    “什么样子”郑湘反问。

    “忧国忧家的样子。”姜榕想了想,道“咱们初见时,你对这些事情都不感兴趣。”

    郑湘听完,翻了个白眼,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皇后,皇帝是她夫君,太子是她儿子,大周的前途命运当然与她紧密相连。

    如今一战可是将这些年的国库都掏空了。若不能一举灭齐,拿齐国的府库作抵,不说整个国家,便是她以后也要节衣缩食了。

    “你觉得咱们能赢吗”郑湘忍不住问。

    她对军事一知半解,发来的战报有捷报,有请求支援的,也有久战无功的混混沌沌,让人看不清楚。

    姜榕立马回道“当然能赢。你应该问多长时间能大获全胜”

    郑湘道“你在京师,不能远程调度,又不能排兵布将,只能干看着,和我一样无能为力。”

    姜榕神神在在道“这才是我的好,让将领们自己临机决断。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什么锦囊妙计,什么战阵图说,都是编出来的骗人的。”

    郑湘信了,又道“这下子我算是懂了等待的煎熬滋味。”

    五十万大军,这可是大周几乎全部的身家,朝中将近半数的高级武将加入了这场战争。

    显德十年正月,大周以平南战事免了各种庆典。二月初十,一封捷报八百里加急传到京师。

    梁忠连滚带爬地跑进宣政殿,双手发颤,喊道“陛下,大军攻破金陵,逼降南齐国主”

    姜榕听了微愣,立马面色如常道“呈上来”

    梁忠颤颤巍巍将捷报送上,姜榕接过来,定睛而视,抓着捷报看了两遍,努力压抑住跳起来的冲动,咬着牙缓声道“哦,胜了,大周胜了。”

    郑湘疾走围上去,夺过捷报细看,看到南齐国主投降几个字,浑身的血液冲向大脑,整个人仿佛烧起来,声音激动地发颤“大周真的赢了”

    这时,宫女寺人齐齐跪下,激动喊道“天佑大周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声音如海啸般,从殿内传到殿外,又从殿外传到殿内。不一时,朝臣都得了消息,不少人嘴唇颤动,眼睛发红,这天下终于又归于一了。

    郑湘看完捷报,攥住姜榕的手臂,如在梦中,不可置信“大周统一天下了”数代人的夙愿一朝实现。

    姜榕按住郑湘的手臂,笑道“这才是开始。”

    “开始开始,对,这才是开始,但是大周统一天下了。”郑湘语无伦次道。

    这封捷报后,陆续有好消息传来,二吴投降,岭南投降

    这片久经战乱的土地,自此归于一。

    姜榕和郑湘难得腾出一点时光,庆祝胜利。二月的晚上,春风柔情似水,两人坐在观月亭赏月饮酒。

    郑湘双手托腮,脸上笑吟吟,抬头看着姜榕,而姜榕仔细品鉴杯中酒。她好奇问“你之前想过统一天下吗”

    姜榕放下杯盏,笑回“你怀了小花后,我才下定决心统一天下。”

    说完,他端起酒放到郑湘的嘴边,道“今日高兴,你稍饮几口。”

    郑湘低头就着杯子喝了两口,抬眸盯着姜榕瞧,月光使这人越瞧越可爱。对了,郑湘竟然发现他的几分可爱之处。

    姜榕就着残香和湘湘崇拜赞赏的目光,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道“南齐土鸡瓦狗之流,若是我领兵,南齐必将不战而降。”

    郑湘轻笑一声,举起手边的酒喂到姜榕嘴里,道“你能赢我相信,但不战而降嘛多喝几杯酒,就有了。”

    姜榕笑对郑湘的调笑,就着她的手将酒喝完,又斟酒,感慨道“今儿高兴,南方总算大体平定,天下一统了。”

    郑湘点头微笑,附和道“我也是。”说着,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南方呀,我听说南方景致与中原不同,南方来的姑娘格外秀气。”郑湘兴致勃勃地畅想起南方的景物人来。

    姜榕朗声一笑“这有何难再过一段时间,咱们去巡游江南。”

    郑湘领了他的好心,笑道“再过几年再说。”

    姜榕会意,摇头笑道“那让江南的人过来,南齐多风流,想必人才很多。”

    郑湘挑眉,道“人才虽然多,未必是你想要的人才。”

    姜榕笑了“我能要多少人才,不过是优中选优,总有适合大周的人才。你可不要小瞧了人想要进步的心思。”

    郑湘瞥了姜榕一眼,凉凉道“说不定还有吴侬软语的美娇娘呢。”

    “再美能美过你”姜榕笑问。

    郑湘抚摸着自己的脸,道“我今年二十,早就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

    “那我岂不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这么说,我还占便宜呢。”姜榕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郑湘,眉目如画,神态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从容和威仪,即便说着酸话,神情无一丝紧张。

    这正是他进入湘湘的生命带来的改变。想到此处,姜榕忍不住心旌摇荡,挤到郑湘身边,又将人拉到自己怀中。

    郑湘听了姜榕的话,轻哼一声,男人八十时还能一树梨花压海棠呢,只有放到庙里供着才算安定下来。

    又见姜榕拉拉扯扯,郑湘瞪了他几眼,又推了推,见他依然如故,只得随他去了。

    郑湘坐在姜榕的腿上,抬头看天上的明月,耳边传来虫鸣声和流水潺湲声。

    这观月亭建在山脊之上,泉水从山间港洞泻出,山体披着薜荔女萝,月光之下更显幽深宁静。

    姜榕突然道“我若不是皇帝,你会喜欢我吗”情之一事,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郑湘转过头,盯着姜榕的侧脸,他留了髭须,皮肤黝黑粗糙,深邃的眼眸低垂,整个人透着沉稳和成熟。

    郑湘伸手要去抚摸他的脸,就被姜榕按在胸口,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郑湘狡黠一笑“我若貌若无盐,你会喜欢我吗”

    郑湘不待姜榕回答,继续道“容貌是造就我性格的一部分原因,它与我分不开,正如皇帝的身份与现在的你分不开。

    我认识你时,你是皇帝。你见我时,我正值青春年华。”

    姜榕顿了一下,仿佛在沉思。

    郑湘笑起来“你若是还要追问,那就等来生,你不是皇帝了,再看是什么结果。”

    姜榕听了,大笑“哪有你这样无赖的回答”

    “来生啊”姜榕搔了郑湘的腋下,道“我还真想知道这个答案。”

    “你就去求答案啊。”郑湘笑倒在姜榕的怀中。

    南齐已亡,但后面的抚恤治理还要花费更大的心血,因而柳温自请留在南齐旧地,命将领们押送南齐皇室贵族来京师。

    为了安抚南方,姜榕对南齐国主十分优待,免了献俘礼,赐了虚职,允他以大周大臣的身份在王境内行走,又赐了一座华丽的大宅院。

    “便宜他了。”捏着鼻子做完这些事情,姜榕嘀咕道。这样的昏君,就应该像厉帝一样被烧死。

    厉帝残暴亘古未有,其他的与南齐国主半斤八两。

    郑湘略知南齐国主的事迹,附和道“就当千金买马骨了。”

    这对夫妻完全忘记了,大军从南齐府库拉来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照例,郑湘接见了南齐国主的皇后和二夫人,不,其中贵妃因为卖官鬻爵扰乱朝政,与南齐的奸臣一同被柳温当场斩杀,以平民愤,收揽人心。

    南齐皇帝后宫除了有名有姓的几位高位嫔妃,其他都失散了。

    今日来皇宫的只有南齐国主的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今非昔比,一朝皇室沦为阶下囚,不免令人唏嘘。

    二人进来恭敬道“臣妇参见皇后娘娘。”

    郑湘坐在上面,见状忙道“快起来,不必多礼。”柳皇后、郭贵嫔和郑贵人起身在宫女的引导坐下。又有宫女奉茶。

    郑湘笑道“几位夫人初来乍到,若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和我说,不要见外。”

    柳皇后身着石青色大袖衫,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闻言道“亡国之人,能得片瓦遮身已是极好,何敢再求”

    郑湘听了,半响笑道“周礼有八议,柳夫人为前朝皇室,当为大周国宾,别说是些吃用玩物,就是宅子住得不习惯,再建一个也使得。”

    柳皇后只道不敢,然后就不言语了。

    郭贵嫔脸上扬起烂漫的笑容,道“府中上下并未怠慢,一应衣食住行俱齐全。夫君在我临行前还让我代他向陛下和娘娘谢恩。”

    郭贵嫔说着起身行谢礼。郑湘笑道

    “不必客气。”

    “我听闻娘娘和郑姐姐同族,郑姐姐已是国色天香,今日我见了娘娘才知道什么是神妃仙子,可见我真是一个井底之蛙。”郭贵嫔热切地拉着郑贵人道。

    郑湘听到这话,心情舒展,明白了这郭贵嫔为什么能得皇宠的原因。

    郑贵人浅浅一笑,道“臣妇蒲柳之姿,怎敢与娘娘相比”

    郭贵嫔笑道“郑姐姐若是蒲柳,那我就是地上的土,河里的泥。”

    郭贵嫔说得正热切,柳皇后仿佛看不懂气氛似的“启禀娘娘,若是无事,臣妇便告退了。”

    郭贵嫔听了讪讪,住了口,郑贵人也沉默无语。郑湘笑道“本宫没什么大事,你们若闲了就来和我说说话。我父祖乃是南人,但是我至今未踏南地,常引以为憾。”

    郭贵嫔忙道“娘娘闲了,召我们来就是。我见了娘娘觉得亲切,再叫上姐姐,说说国丈的旧事。”

    柳皇后起身,行了一礼,郑湘点头,二人退下。

    路上,柳皇后斥责郭贵嫔道“你为亡国嫔妃,未免太谄媚了。”

    郭贵嫔柳眉一竖,挽住郑贵人的胳膊,道“既然国已亡,就不论旧事,只往前看。”

    郑贵人小声提醒,道“柳姐姐,这是北周皇宫。”柳皇后叹息一声,闷头往前走。

    郭贵嫔小声道“咱们算什么东西,冯贵妃掉了脑袋,连公主都做了妾,更何况咱们不过是得过一日算一日。”

    郑贵人劝道“不要说这些,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南齐已是最大的笑话。”郭贵嫔愤愤道。二人出了皇宫,回到府中,只见国主还正饮酒,头上出了一层油津津的汗,更加郁结,各自散去。

    郑湘在她们走后,低沉了一会儿,心里呸了一声,厉帝和南齐国主这样的人怎堪为皇

    一时间郑湘又迷茫了。君臣父子,忠孝仁义,即便是女儿的郑湘也受过这样的教育。

    这忠是对谁忠

    若忠心对着厉帝那样的荒淫暴君,再来个“九死不悔”,郑湘情愿不要这颗心。

    晚上,郑湘辗转反侧,脑子混混沌沌,一直弄不清这个问题,姜榕伸胳膊按住她,睡眼朦胧“走了困是不是临睡前喝茶了”

    郑湘坐起来,抓着迷迷糊糊的姜榕,摇醒他道“我问你个事。”

    姜榕睁开眼睛,含糊道“说。”

    “你起来。”

    姜榕只好起来,靠着郑湘问“你说什么事什么事能不能明天再说我困。”

    郑湘道“公卿百官忠于皇帝,你是皇帝,你有忠于的人吗”

    姜榕一下子被问住了,他登位十年,喜欢用忠心的大臣,但是他忠于谁呢

    湘湘、小花、小鱼、阿高、父母、早逝的妻儿、兄弟等人的面容如浮光掠影般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若当皇帝前几年,他能说出准确的人名,但是现在这些人是,但又不全是。

    姜榕低头凝思,半响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忠于的是是社稷百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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