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

    冬去春来又一年。

    素凝支颐坐在堂屋里，望着山崖下郁郁葱葱的草木，忽然有点感叹。

    感叹卧龙山庄的风水真是不错。

    水随山而行，山界水而止。

    可惜这么好的风水，里面养了一群子社恐精怪。出了点什么事，竟然要他这个柔弱的小花灵出面解决。

    一只野兔化形的妖精，给自己取名叫白鹤的，在门口探头叫“二庄主，车马到了。”

    素凝唔了一声“就来。”

    他今天是去谈生意的。卧龙山庄是素凝和灵蚁王一起，给流浪在人间的精怪的避难所。山庄建在仙盟和大漠的正中间，这地界管制要说严格，隔几个月就会有仙盟的督查下来。要说宽松，他们一群相当于天材地宝的精怪在这里几年了，竟然没暴露身份，也没被哪股势力盯上。

    今天倒不是和仙盟打交道，而是去换精粹的灵石。山庄灵脉虽好，可这里精怪什么类型都有，所以什么类型的灵石都缺。偏偏这群社恐不会和人打交道，别说砍价了，别买到假货都算好的。

    素凝深深叹了口气。

    当家才知道柴米油盐贵，也不知道江临霜当时是怎么做到每天准时回去陪自己的。

    出门前，素凝换上一套精致的衣裳，在铜镜前转了两圈，给自己捏上平时戴的易容。

    衣裳与他买给江临霜的款式相近，虽然简单，但一看便知道是富庶门派出来的贵公子。

    易容则是听从了灵蚁王的建议，虽然比不上素凝原貌天生丽质，但透露着温润清雅的气质，让人如沐春风。

    白鹤在一旁帮素凝递上衣带，笑着道“二庄主的灵力愈发凝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化形了。到时候，出去就不用再易容遮掩灵体样貌。”

    “化形不化形的，我现在过得不也挺快活。”素凝不置可否。

    当初虽然及时被突然出关的灵蚁王所救，但和苍尾与丹篱的那一战让素凝大伤了元气，要不早就能化形。不过都无所谓，他又没什么可在意的人，化形给谁看

    白鹤听他语气不好，也不再多聊，只笑笑道“实在是最近灵石难买，我们解决不了，才需要二庄主出马一趟。卧龙山庄平时还好，一出了事，全得仰仗两位庄主。”

    “呸呸呸，你从哪学的人类的酸话不要对我说这种恐怖的话”素凝哀嚎着，也忘了化形不化形的计较。

    素凝让白鹤点齐了马车上带的东西，尤其是给商人和相关门派的打点，车马才浩浩荡荡地下山去。

    看着带出的礼物单子，素凝嗤了一声。

    这些人天天说仙尊严苛，收东西的时候倒是不手软。卧龙山庄能闹中取静，成为世外桃源，素凝的努力是一方面，但也少不了真材实料的打点。

    这还是上面有仙盟镇压着，要是仙盟没成立以前，各家割据，情况难以设想

    素凝以头抢桌“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么多，我只是一朵无助的小花啊”

    无助的小花下了山，熟练地将商人的领头人拉去了酒楼。等到商人察觉不对，身子已经坐在了素凝对面。

    商人干笑着“素庄主，不是我们不买，只是我们手里也没有多少灵石。近些时日仙盟那位有去大漠的意向，你们买不到深渊周遭的灵石，我们也拿不到呀”

    素凝冷笑了下。

    仙尊去不去大漠他不知道，但这灵石他今天必须得拿到。

    这些商人的嘴看似严，却没有什么是一顿佳肴撬不开的。

    如果有，那就再上几坛酒。

    “上好的女儿红，二十坛”

    对面的商人眼睛一下就亮了，笑道“素庄主果然是个爽快人，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素凝但笑不语。

    两个时辰后，喝得七荤八素的商人，扯着素凝的衣带往他身上扒拉，被小花灵笑着推开“我们谈好的灵石立了字据，你们酒醒后可别赖账。”

    “当、当然不会老弟你放心，我们西部行商一向、一、一诺千金”商人大着舌头承诺。

    得了吧。素凝仔细收好那张对天道起誓过的字据。

    要是没有这字据，今天的饭钱、还有送出去的礼，就全打水漂了。

    商人过来揽着素凝的背，涣散的眼神里挤出来点疑惑“弟、弟啊，你这酒量怎么如此好这么多酒下肚修为再高的修士、都扛不住啊你又没用灵力”

    素凝不着痕迹地躲开，笑了笑“可能因为我不是人吧。”

    尝不到食物味道的小花灵，也不会拜倒在酒下，素凝一点谎都没撒。

    商人愣了一下，而后朗声大笑“你可真会开玩笑”

    把笑声丢在身后，素凝走出包厢，随手将散发着酒气的外袍扔给白鹤，面上的笑容猛然消失。

    “解决了大部分，还有些不紧急但不可或缺的，我回去再找大庄主商议。你先回去告诉他吧，我乏得很，在城里自己慢慢转悠回去就行。”

    虽然有些不放心素凝，但还是灵石的事情更紧要，白鹤点了点头，架着车马离开。

    素凝伸了个懒腰，在城里转了几圈，觉得很无聊，于是悄咪咪摸到角楼上，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看人来人往。

    汹涌的人潮，素凝刚见的时候会觉得稀奇。但真正进入了满是人的社会，又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到了最后，连自己最初来凡尘走一遭是为了什么都忘了。

    深渊近些年情况愈发差，卧龙山庄大部分精怪都是被迫出逃。而素凝当初还是有朦朦胧胧追寻着什么的。

    他总觉得在他化灵前，还是一株无知无觉的灵草的时候，曾经有人在他身边陪着。因为那个人的存在，素凝天生对人类抱有好感。

    不过现在看来，那种人应当是凤毛麟角吧不用说丹篱那种渣男，就连仙盟高高在上的仙尊，都是个会将小花灵当做玩物的傲慢之人。

    “唉别说你了，我也感觉很虚无啊”

    夕阳西下，天空逐渐染上了绯色，小花灵手舞足蹈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离开。

    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朦胧的箫声。

    如泣如诉。

    素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泪水已湿了眼眶。

    眼泪落下，心中的沉闷却一扫而空。

    这显然不是一首哭诉不公的闺怨曲，而是荡涤人心的仙乐。

    “好厉害的技艺。”素凝朝着箫声传来的方向礼了一礼，算作对蹭到美妙箫声的答谢，而后足尖一点，从城楼跳下，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城中乐阁。

    临霜仙尊缓缓睁开眼睛，放下手中玉箫。

    周遭的人还沉浸在乐声中，巫烯率先回神，笑着道“仙尊最近闲下来就修身养性，没想到连箫都吹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

    临霜仙尊没在意他的恭维，淡淡道“这箫不错。”

    玉箫本身品相不错，但也绝对到不了入仙尊之眼的程度。只是淡绿的玉箫中有一块花纹，神似一朵没有完全绽开的嫩白小花。每次吹箫，临霜仙尊的指腹便能抚摸到那朵小花的位置。

    理智知道这箫上的花纹，与故人毫无关系。

    但临霜仙尊还是收下了这支箫。

    乐阁的老板高兴得红光满面，忙不迭地用最好的材料为仙尊包装好玉箫。

    临霜仙尊走出乐阁，望向落日的方向。

    类似的举动不少发生在临霜仙尊身上，巫烯一眼就看出他在看哪里“卧龙山庄又不远，仙尊想去看素凝，去就是了。”

    素凝重振旗鼓时并没有遮掩姓名，倒是让巫烯惊讶了一番。不过想想也是，从素凝的角度出发，他遮掩姓名躲谁呢躲世人也没人认识他。躲仙尊根本躲不过，所以没必要。

    结果因为小花灵太过坦荡，反而给仙尊徒增了些离愁别绪。

    临霜仙尊收回视线，淡淡道“事办完便回去吧。”

    “真不去看你一直避着往这几座城走，今日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连隐藏气息去看看他过得怎么样都不想”巫烯讶异道。

    “事未办完，不便与他相见。”至于隐藏气息去看看，也不必了。

    临霜仙尊阖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方才素凝远远朝他作揖时的景象。

    “我知他心境不错，否则不会一如既往可爱。”

    看着临霜仙尊无意中翘起的唇角，巫烯只觉得今日见了鬼，或是自己起床的方式不太对劲。

    另一边，素凝出城就卸了易容，溜溜达达地回了卧龙山庄。

    守庄的小精怪一开始如临大敌，等认出了他，才亲昵地围上来，一口一个素凝哥哥地叫着。

    缩在里面的大精怪，此时也出来凑热闹，笑着叫“素凝哥哥回来了。”

    素凝捂着脸哀嚎“你们这些千八百岁的老东西，还叫我哥哥，是想把我叫死吗”

    聚拢一圈的小精怪全都笑了起来，素凝一巴掌一个把他们推开，又问“大庄主在吗”

    大庄主就是两次救了素凝的灵蚁王，伤势好些后化形，给自己取名叫朝尘。

    素凝当时还取笑他的名字太弱气，结果一看看自己叫素凝，顿时哑炮了。

    小妖精举起手“在，在八卦阵里等着你呢。”

    朝尘重伤未愈，有了卧龙山庄后又杂事缠身，没法闭死关，只能待在山庄中静养，常常待的也就那几个地方。

    “答得不错，灵石送你们吃。”

    素凝扔了几块灵石出去，趁小精怪们争抢，脱身来到八卦阵中。

    八卦阵中看不见灵蚁的身影，只有一个身形清瘦、仙风道骨的男子坐在某个特定的位置打坐，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素凝知道他在算些什么，但素凝才不搭理这些弯弯绕绕的术数，走过去一巴掌拍在朝尘头上“醒醒吧，灵蚁王”

    朝尘无声地抽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一对眸子亮得像北极星“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在感悟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吗”

    素凝毫无诚意地道歉“哦。对不起哦，打断你学算数了。”

    那是术数不是算数朝尘一噎“我迟早要被你给气死。你递回来的条子我看了，你准备怎么办”

    素凝一哂“那不是取决于你吗算得怎么样了”

    朝尘呵呵“正算着呢，这不是被你打断了什么都没算出来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一瞬，而后俱是笑了起来。

    朝尘无奈道“我之前算了好些遍，确实没算出来。所缺的灵石，只能在大漠之中找到，需要可靠的人手去寻；人类这边也需要勤打交道，因为也有微茫的可能得偿所愿。”

    到处都需要人手，但实际上能派出去的人，除了朝尘和素凝，就所剩无几了。

    “真麻烦呢。”素凝随口道，“那就让我回大漠一趟好啦。”

    “不行。”朝尘想也没想就拒绝。

    素凝攒了一天的火气冲上天灵盖“为什么你非要我陪着那些烦人的商人勾心斗角吗”

    “商人一途甚至可以放弃，但你不能去大漠，再与仙盟那颗主星接触。”朝尘的声音中压抑着怒火，“我之前走投无路，才被他轻易骗去，将你交给了他。结果他却将你害得那样伤心才还给了我。你们两个的命格我俱算不清楚，说不准他便是你的克星，你让我怎么放心你和他会面”

    素凝愣了一下“江临霜真要去大漠他干什么去”

    “具体看不清楚，总之对于天下格局有着千丝万缕的影响。”

    素凝嗤了一声“他是仙尊，做什么不会对天下格局有影响你又不让我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那我怎么听你的而且大漠那么广，未必能撞上；就算真撞上了，我不避着他走，他要点脸面也会避着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说灵蚁王，你这因噎废食的本事都是哪里学的”

    素凝这么坚决，除了不想整日和商人磨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几年来他都没回过大漠，答应小凤凰的事也一直没有机会去实现。

    这次去大漠，也算是探探凤凰族如今的情况，要是简单就自己解决了。要是不行，就等卧龙山庄里这些小精怪老精怪们养养身体，再请他们当救兵。

    朝尘被他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也知道没什么话能劝素凝，只能无奈泄了气“就当我舍不得你走。卧龙山庄能有今天不容易，你太累了，我不忍心你再去大漠跑一趟。”

    素凝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为自己考虑这么多，眼眶一阵酸涩。一时半会说不出好听的话，素凝缓缓俯身抱了抱朝尘“唉，朝尘哥哥。”

    朝尘原本是劝他别去，被素凝一贴心也软了，淡声道“算了，你去吧。我这么拘着你，和江临霜有什么两样”

    素凝笑眯眯的看他。

    心道还好没告诉朝尘太多丹篱的事，否则他这颗蚂蚁心不知道要碎成多少瓣。

    “我总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太对。”朝尘一头雾水。

    “哪有哪有，你对我这么好，我太爱你啦，朝尘哥哥。”素凝不假思索地撒娇，几年来旁的功力见长不多，撒娇的功夫倒是出神入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情愁找人排解。

    朝尘总觉得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只能道“你知道就好。人类都是信不过的，但卧龙山庄是你永远的家。”

    素凝恩恩应声，然后飞快地收拾东西，翌日便上了马车，暂时离开了家。

    白鹤为素凝赶车，笑着道“二庄主像一阵风，谁都拘束不住。”

    逗得素凝在车厢里笑个不停“你知道得太多啦。”

    素凝心底却在反驳。

    其实还是能拘束的。

    毕竟他是朵需要娇养的花。

    可惜没有遇到合他心意的人。

    无声地长叹了一会儿，素凝为自己定下了一个远大的目标。

    等在深渊拿到了灵石，再帮小凤凰解决了凤凰族的事情以后，他就离开卧龙山庄，自己去闯荡。

    他要找到那个当初在深渊底，让他对人间心生向往的那个人。

    如果那个人是他模糊记忆中的好人，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生活。他现在可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小花灵啦，他可是卧龙山庄的二庄主有钱得很呢

    如果那个人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坏人，那就把他绑起来，用拳头问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骗出深渊，害他遭那么多罪。

    太完美啦，不愧是小素凝

    素凝开心地合掌。

    马车一路颠簸，几缕阳光透过轿帘的缝隙照在素凝脸上，为他镀上一层生机勃勃的金边。

    同一天。

    被素凝惦念的小凤凰，收起了平素玩闹的不正经，跪在桐木林最中央的桐木前，合掌虔诚地垂首。

    “凤凰，仙尊过几日便要带我去大漠，探寻凤凰族的事情了。你没有完成的志向，我会替你完成。”

    顿了一下，小凤凰又道“如果你也觉得开心，就顺便帮我保佑一下素凝吧。他已经失踪了三年，我一直在仙盟里养伤，没能去找他，仙尊的态度也很恐怖，我真怕他他是个好孩子，没有他仙尊便不会松口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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