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修筠想象过很多次，如果某天自己死去，程蓼会怎么样。
运气好一点的话，池修筠那些有过生死交情的队友或许愿意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保护程蓼的安危。
运气差一点，或许在他死后就会被人抛下。
这也无可厚非，池修筠无法因此去责怪任何人狠心。
末日之中没有谁的性命比旁人更高贵。
谁都想活下去。
其他人即便有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对象，那也不会是程蓼。
池修筠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资格去要求其他无关者去保护程蓼。
这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所以每每思索到最后，池修筠也只能想到唯一的解决方式他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他不想程蓼死，所以他要活下来。
末日天灾发生以来的五年里，池修筠都是这么做的。
他想不到任何不这么做的理由。
五年前怪物入侵城市的那一天，在公司加班的池修筠冲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城市有一半已经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尸体和尖叫。
交通彻底瘫痪，池修筠只能徒手徒步从废墟之上爬过去。
他可能顺手抄起铁棍甚至手枪什么的贯穿了几个怪物的脑袋，却顾不上自己满身的血腥，心底不断祈祷着母亲和程蓼没有事。
命运之神眷顾了他，但不多。
到天边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池修筠用鲜血淋漓的双手，从废墟下面挖出了奄奄一息的程蓼。
母亲死在了这个晚上，家园变成了废墟，这个一夜崩塌的世界只给他留下了程蓼。
这就是池修筠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是他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奇迹发生过再多次也依然只是奇迹并不是一定会发生的固定事件。
护送血清回到基地的路上，在遭遇变异的怪物的时候，池修筠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病毒试剂捅进自己的身体。
从废弃实验室中顺手捡来的试剂，号称是能够增强人类体质的进阶版本。
池修筠完全不相信这玩意儿安全无害，但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能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将那些怪物引开，让他的队友能逃出去就足够了。
结局正如他所料，废弃的实验病毒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
池修筠拖着怪物掉落山崖的一瞬间，感受到了脊椎被怪物利齿咬断的剧痛。
奇迹并没有发生。
或者说，他想要的奇迹没有发生。
池修筠确确实实地死去了，在那之后仍然停留在世间的，更像是一种无形又无力的执念幻影。
执念初次苏醒的时候是在池修筠坠落的山崖下。
它和程蓼遥遥相望着。
有一瞬间它几乎以为程蓼看到它了，但程蓼慢慢地移开了视线。
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的时候，程蓼摇摇欲坠，苍白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架。
他露出了被全世界抛弃一样的表情。
执念的影子焦急地上前，想说“我不会抛下你”、“我没有抛弃你”，可人类看不见的影子是说不了话的。
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就好像早就谱写好的命运剧本一样。
在感染了病毒之后死而复生的程蓼在实验室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名义上是隔离，实际上有很多不人道的实验。
当然研究员们都会说那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他们将程蓼的案例视作新的希望。
程蓼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机械性地完成那些人的要求。
研究员们渐渐发现程蓼的血对诱发怪物变异的病毒有净化作用。
再后来，在某次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程蓼被出外勤任务的小队带上去净化变异病毒，他们又发现了程蓼过人的枪法和反应能力。
执念的幻影对此多多少少有些得意，这是池修筠曾经坚持不懈拉着程蓼练习的结果。
除了池修筠之外，没人相信程蓼的学习能力其实非常的惊人。
无论是纸面知识还是一些格斗的技巧，程蓼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住。
只是心脏问题愈发严重，在末日危机刚爆发的那几年，程蓼只要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就会在几秒钟之内陷入昏迷。
池修筠曾经找过很多医生为程蓼检查，结果就和小学的时候一样。
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自然也无从诊治。
在池修筠死后，这个强制死机的症状却渐渐消失了。
在几次实战演练之后，程蓼也渐渐变成了同伴们下意识会依赖的对象。
幻影欣慰又怅然。
它想，程蓼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了，真好。
但这样的欣慰却并未让执念的幻影消散。
旁观得越久，便越是积累无尽的不甘。
它看见程蓼麻木地坐在实验室的一角，等待新一轮的实验；看见他被怪物咬下大片的血肉，却也只是随意地用破布条裹住伤口，在同伴问起时面不改色地说没受伤；看见他无数次夜半惊醒，下意识叫出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就像一个冗长的恐怖游戏终于走到关底boss的面前。
疯狂的科学家站在程蓼的面前，用狂热的眼神注视着他，激动地宣称他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完美作品。
那些造就了怪物的病毒原本是用于人类“进化”的基因改造药物。
只是失败的实验品造就了一场灾难。
上一轮的人类文明因此湮灭，饥饿的怪物尘封于遥远的冰层之下。
直至数千年以后，挖掘出病毒遗迹的疯子们又一次动起了不该动的念头。
疯狂科学家偷出了病毒样本，研究出了进阶版本，结局就是那些怪物融合了新的病毒，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异。
然后，差一点点就彻底毁灭了世界。
拯救世界的人是程蓼。
也是无数失败品之中，唯一的成功品。
程蓼在最后一刻终于得知了全部的真相。
他并不是在普通的夫妻的期望之下诞生的孩子，在他还只是一枚胚胎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疯狂实验的道具。
早在他诞生之前，他的体内就被注入了病毒。
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在他出生的那段时间，原本隐蔽的地下实验室意外暴露，研究员们为了自保纷纷逃走，并销毁了所有的实验品。
他生理上的父母实在舍不得未完成的作品也被一并销毁，便将他丢到了孤儿院的门口。
程蓼就那样作为一个普通人长大了。
病毒在他体内潜伏了二十多年，直至濒死的一瞬间，外部病毒侵入的刺激加上身体自救的本能，促使着它们完成了最后的自我进化。
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上的障碍，只不过是潜伏的病毒在身体里游走的结果。
心脏处的异状反倒是程蓼的潜意识做出的自救他不想变成未知的怪物。
情绪的大起大落、过于激烈的运动，都是病毒进化的加速器。
与程蓼同行的同伴们震惊地听着这些故事。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向来对一切都表现得漠不关心的程蓼在听见那些真相的瞬间，会表现出那种程度的暴怒与痛苦。
只有他身后的幻影知道
五年前那个傍晚，刚刚下课的程蓼比加班的池修筠更早觉察到不对。
他第一时间冲出了学校，赶在交通彻底瘫痪之前赶到了池家。
怪物从天而降，将楼房撞击得摇摇欲坠，池妈妈却还在卧室里睡得昏昏沉沉。
程蓼已经撞开了门，将她抱起来，用尽全力冲向屋外。
但是，就在即将要冲出去的前一刻，程蓼因为心脏的绞痛晕死过去。
他和池妈妈一同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池妈妈死去了，程蓼却还活着。
再后来，池修筠也在拯救他的路上死去了。
直到他们死去之后，程蓼却突然拥有了足以拯救世界的力量。
偏偏就在池修筠死后。
池修筠死了，他便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原谅自己。
愤怒与痛苦最终化为了席卷一切罪孽的烈焰。
险些毁灭了世界的疯子在癫狂中死去，危险的药剂被全部销毁净化，还未来得及“进化”成功的怪物们仓惶逃窜，轻易地死于人类的枪炮之下。
没有了危险的病毒加持，剩下那些怪物便已不足为惧。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末日灾难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点。
拯救了世界的人们披上了光鲜的英雄外衣，在鲜花簇拥中走进明媚的阳光下，阴暗沉重的过往便再无人问津。
充满希望的未来不该再被过去的阴云笼罩。
最后的最后。
幻影终于在梦里与程蓼相见。
按照每一个英雄故事的结局，早已死去的幻影应该温柔地笑着，夸他干得漂亮，鼓励他放弃过去往前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应该故作潇洒地说，忘了我吧。
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程蓼在他的怀抱里泣不成声，他也只能做出拥抱的姿势，轻抚着他的头发。
他看见自己半透明的手指毫不费力地穿透程蓼的发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笑，眼泪却也无声地落下。
“好想再见到你。”他喃喃自语着。
好想再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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