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芝虽性情刚直,不与士人合群,但总归算是文化人。今非形势危急之时,不至于初到轲比能王庭,便不给轲比能面子,学班超斩杀魏国使者阎志。
当晚,考虑到明天拜见轲比能,邓芝忙着洗头、洗澡,生怕落了汉人的脸面。
阎志被轲比能打发下去休息后,虽派人打探到南汉使者至王庭的消息,心中也已明白轲比能为何会改变主意,但阎志却无这个魄力。
且加上鲜卑看护森严,阎志干脆没想学班超,而是思考明日如何吓退邓芝,达成曹叡布置的使命。
次日,夏季的天空亮得更外的早。
在敕勒川这片肥沃的草原上,晨霞耀眼,夏风拂面,长草轻伏,牛羊成群。男子骑马挥鞭放牧,女子们在田野间劳作。
耕作从来不是农业民族的专利,游牧民族亦会耕作。游牧民族为何孜孜不倦地南下,与中原王朝争夺河西走廊、河套地区,不单是草场肥沃,更多是河西、河套支持农耕。
为何西汉北击匈奴困难,不单是首次农耕民族对抗成体系的游牧民族,亦有匈奴人半牧半耕的存在。
汉武帝北伐匈奴,不剪除河西、河套地区,将永远无法让匈奴衰弱。其为后世王朝留下河西、河套地区,足以影响深远。
如以东汉而言,北匈奴虽因插手西域强盛一时,但缺乏河套、河西的他们,因自然资源的匮乏,始终不会是东汉王朝的对手。
当下或许被鲜卑人所占,但在未来必当重归大汉所有!
邓芝整了下头冠,身着劲服,佩汉剑,握持符节,昂首阔步地前往王庭大帐。
王庭大帐内,鲜卑周边各部大人听令而至,以轲比能亲眷、亲信为首,分坐在帐中左右,各个体型魁梧,佩饰刀具,显得格外杀气腾腾。
其中阎志陪坐在轲比能侧席,他虽早被传唤入帐,但大体知道若不当面打压邓芝,怕是无法当即说服轲比能。故阎志也不废话,而是淡然着与众人沟通。
王帐外,精锐鲜卑武士持刀握矛而列队,因得益于轲比能以汉法练军,鲜卑武士军纪肃然,面容凶狠,紧盯着道口处的削瘦身影。
邓芝持节而行,面对鲜卑武士眼神威吓,其面不改色,甚至饶有兴趣研究了下鲜卑武士手中的环手刀成色。
“嗯!”
自感被邓芝冒犯,眯眯眼的鲜卑武士努力瞪大双眼,咽喉低吼着,试图吓退邓芝。
见状,邓芝向此人拱手行礼,而后大笑几声以豪迈步伐入帐。左右列队之人,无不侧目以看,不敢小觑削瘦身影下的胆略。
轲比能高坐在帐中,见汉使能有如此胆略,心中不由高看邓芝几分。这群鲜卑武士跟随他纵横草原多年,几乎可说是无人可当的精锐,今下竟有人可以面容不改,甚至说极其豪迈地入帐,属实令人少见。
邓芝入了帐,便能得见高坐胡椅上的轲比能,身高不长,但却长髯留须,体魄甚是魁梧。仔细观察容貌,与后世蒙古人相近,眯眯眼,高颧骨,脸庞圆大,发色呈黄色。
邓芝不畏左右的‘虎狼’之眼,径直行至轲比能跟前,行以作揖大礼,说道:“大汉扬威将邓芝,奉大汉皇帝之诏,特拜见鲜卑王。”
译者将邓芝的话语如实翻译成鲜卑语,不敢有所偏差。译者为邓芝至北地郡时,以重金聘请的南匈奴翻译。
虽说是南匈奴,但在两百年的汉化下,与汉人没多大区别。但因身处羌胡环境下,又慢慢发生胡化趋势。
轲比能偷瞄了眼阎志,说道:“我与大汉素无交际,却不知汉使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邓芝挺腰而立,说道:“芝奉天子之命,授大王为鲜卑单于,而后定约盟誓,成两家之好。”
“哦?”
轲比能欲挑起争端,故意问道:“今魏使阎君封魏天子之命,前来册封我为鲜卑单于。而邓君又自称封汉天子之命,前来册封我为真单于。今中原板荡,不知何者为中国之真天子乎?”
阎志眼皮跳了跳,不曾想轲比能敢这么问。
趁着译者给邓芝翻译时,阎志脸色微正,肃然沉声说道:“禀单于,我大魏位处天下之中,大河南北皆为魏土,兵有百万,又有乌桓、匈奴之用;当今之势,位据中原者王,刘禅地处僻土,何能受称天子邪?”
译者水平出众,急忙又将阎志的话翻译成雅言。
阎柔、阎志为何能在草原上混得开,首在兄弟二人会鲜卑语,又通鲜卑习俗。今为了增加邓芝的沟通成本,故意一直用鲜卑话与轲比能沟通。
针对轲比能的暗讽,阎志言语的打压,以邓芝的胆略岂会被吓倒?
却见邓芝神色凛然,呵斥阎志,说道:“我曾闻君与君兄为汉臣,多受刘幽州之恩,今怎反为魏贼而效力?”
“中汉倾颓,曹操世受汉恩,本因仿伊、霍之事,翼戴天子,伐叛柔服。然曹操背忘汉恩,侮弄神器,篡位谋国。我主奉两汉之遗恩,承天运而起兵,岂是你等所比?”
说着,不待鲜卑武士反应,邓芝猛地大步上前,一手将猝不及防的阎志压在地上,因佩剑被卸下,邓芝则用符节上的铜镦抵住阎志的脖子。
邓芝身子骑在阎志身上,一手按住阎志的天灵盖,一手用尖锐的铜镦抵在脖子上动脉上,呵斥说道:“贼子,今入我手,你命当休矣!”
阎志根本没料到邓芝会向他动手,挣脱不得的他向轲比能求援,喊道:“单于救我!”
椅上的轲比能见汉使邓芝这么刚,顿有被吓住,而后反应过来,急忙说道:“汉使万不可害阎志性命!”
邓芝本不想当着轲比能的面,当场杀死阎志,但想到自己初入鲜卑,根本无法与阎志相比,遂猛地将那铜镦狠狠地插入阎志的大动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阎志睁大眼睛,用那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邓芝,而后捂住脖子上的伤口。
轲比能与左右鲜卑贵族大人们,见邓芝果真下手,不由惊愕住,这手段也太凌厉了。
此时,鲜卑武士才姗姗而来,将邓芝控制住。而那阎志躺在地上,紧捂着脖子上的伤口。
轲比能看着削瘦的邓芝,眼皮忍不住跳了几下,汉朝使者太刚了!
他素好汉家文化,班超夜杀匈奴使者的故事,他偶尔有从汉朝士人口中听过,且有不同版本流传。本以为是汉人贴金美化,或是士人的吹捧,不曾想今这种故事再次上演,且还发生在他的身上。
“快!”
轲比能示意左右将阎志抬出去抢救,看能否救回一条命。而后轲比能看着被鲜卑武士控制的邓芝,依旧保持不慌不恐的神情,顿有几分敬意。
“单于,此人当如何处置?”侍从问道。
轲比能神情冰冷,用生涩的汉语,责问道:“我待君以礼,君安能如此欺我?莫以为我鲜卑无人?”
听着轲比能的汉语,邓芝心中微惊,对轲比能的心机有了几分了解。
整理了下思绪,邓芝沉声说道:“单于起于微末,征战多年,可知为何迟迟不能统一草原?先有步度根、素利,今有西部蒲头与单于恶战?”
“为何?”
邓芝看了眼虎视眈眈的鲜卑众人,冷笑说道:“因魏有阎志、牵招等人,他们为不让草原一统,扶持诸雄争霸。得见单于势大,先后联合步度根、素利夹击单于,故二贼兵败之后,归降魏人,而不降于单于。”
“魏之所以能联合诸雄,皆赖谙熟诸胡习俗者,如阎志便是如此人物。今我杀阎志,非因为汉,更是为单于除害。且鲜卑与汉联合,为绝后患,阎志亦要受死!”
听着邓芝搅乱逻辑的分析,轲比能皱紧眉头,但考虑到阎志今下性命问题,以及可能要与南汉合作。
轲比能顺着台阶下,挥手示意武士们解除对邓芝的控制。
邓芝取出手帕擦拭了符节上沾满血液的铜镦,而后向轲比能行礼告罪。
轲比能看着邓芝的动作,不禁感觉脖子上一阵发凉,如果当时邓芝向自己下手,恐怕他也会没命,今后需多注意安全戒备,防止有人效仿邓芝之所为。
邓芝感觉到轲比能的目光,将符节主动交予译者,示意自己不会再莽了!
轲比能重坐回椅上,问道:“我欲与汉室联合多年,然苦于道路长远,不得南下之道。今幸得汉使远道而来,今除授单于外,不知天子可还有其余诏令?”
“芝此番前来,非单为汉,亦为鲜卑!”
邓芝向轲比能拱手,说道:“单于起兵微末,征讨诸部,建有大功。然至今却难以统一漠南,当多因魏国阻挠。魏国兴盛之时,纵不击鲜卑,为阻北疆安宁,常会联合诸寇,以阻单于统一漠南。”
“故今为单于计,如不能先灭魏,或是令魏衰亡,恐单于难以统一鲜卑三部。”
说着,邓芝语气加重,说道:“我大汉虽据南土,但从新野用兵,距洛阳不足千里。今中原之形势汉强而魏弱,天子意在灭魏,故委芝北上,与单于联合,同征中原尔!”
“当下魏之所以与单于联合,非因单于可信,而是欲暂安北疆。且不出芝之所料,为阻单于统一漠南,魏当会暗中扶持蒲头,或余者别部。”
轲比能捋着髯须,甚是认可邓芝之语。自魏屡败南汉开始,因顾忌河南地区的战事,曹魏经常需要让河朔之兵南下,这让他在漠南的压力小了许多,得以让他在近些年迅速扩张势力。
说实话,轲比能不在意他和谁联合,他只在乎不要有人影响他统一漠南的脚步就行。今与汉联合,不仅有益他解决蒲头,更有益他南下劫掠曹魏。
南下劫掠河北,不仅能让他得到工匠、汉民,更能获取粮草,他有了汉地的加持,壮大鲜卑易如反掌。
相反与曹魏联合,怕与当下形势无多大区别,曹魏该耍手段便会耍手段,他为阻止曹魏壮大,亦会采取禁运马匹的战略措施。
轲比能爽快的很,说道:“大司马之名威震海内,今能与大司马联合用兵,我岂敢不愿。当下天子愿授我单于之位,实为我之所幸!”
见轲比能这般爽快,邓芝趁热打铁,说道:“明日即为良辰,不如明日为单于授封,而后约定用兵日期。”
“善!”
轲比能当即应下,而后笑着反问道:“君胆略超群,不知大汉国内类君者有多少?”
邓芝谦逊而笑,说道:“芝不过汉朝一儒生,国中比及芝者如原上之马奔腾而不绝。”
“儒生?”
轲比能略有怀疑,问道:“邓君自称为扬威将军,安能自称儒生?”
邓芝微微而笑,解释说道:“芝初为太守理民,而后得君上赏识,转任要职,理宾典之事。因出使鲜卑之故,芝方受封扬威将军。至今尚未统兵,芝岂敢自称将军!”
闻言,轲比能表面上虽笑着,但心中却不由忌惮起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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