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林无需来的时候，顾落刚帮杏林山的医修按住一个中了幻术发狂的天机门傀儡修。
无数道铁链将傀儡修连同他的傀儡木偶一起捆住，链子另一头在顾落手里，连着她腕部那条看似平平无奇的手链。
等杏林山医修把傀儡修身上的幻术消除，再三确定对方不会再暴起伤人，顾落才将链条解开。
杏林山的医修同顾落道谢，又提醒她“你待会儿要去玉京子真人那祛煞，还是提前歇歇比较好。”
今早从前线退下来一大批伤患，玉京子太忙，就把给顾落祛煞的时间推到了下午。
顾落听从医嘱，回屋打坐调息。
回去路上经过一条长廊，看见廊外尤师弟在重复枯燥单一的挥剑，每一下都保持着高度的精力集中，将速度和力度控制在一个统一的范围，故而并未发现从一旁路过的她，也没有注意到在长廊另一头，站着一个外表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
少年身上穿着剑阁统一的黑衣，衣服上用深蓝色的绣线绣出竹子的纹样。
少年梳着高马尾，背后背着一把剑，稚气的面庞上带着与外表格格不入的冰冷肃杀。他如果不是渡劫剑修，恐怕是个人都会很想伸手揉一揉他的脸颊，把他板着的脸揉出少年该有的活泼朝气。
可惜了。
顾落走到少年身边，怕打扰外头挥剑的尤师弟，她压低了音量“见过林师伯。”
林无需“就是他被魔修削了右手”
顾落看了看林无需，又看了看远处的尤师弟，心下微动，回道“是他，他叫尤宿，自打被魔修折磨后，他便特别害怕被人触碰右手。昨日我撞见他想往自己手上留伤，以此克服心中恐惧，被我制止了。”
林无需看向顾落“他肯听你的”
顾落笑着“我教他慢慢适应，莫要想着一蹴而就，他听进去了。”
林无需点了点头，落在尤宿身上的视线越发长久。
顾落没忘记昨天的事，顺带把尤宿握剑手抖的问题提了一下。
尤宿有好好听顾落的话去找剑阁长老，长老说他这是心病，要他自己解，还说了许多安慰开解他的话，可惜都没什么用，他还是不知道要怎样说服自己才能让握剑的手不抖，于是他根据顾落硬着头皮给出的建议，不停地练习挥剑。
顾落期待林无需给出一个更加靠谱的回答，结果林无需说“我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他每日挥剑，直到手不抖。若无法克服，趁早不要做剑修，让老齐安排他改修别道。”
顾落算是被林无需看着长大的，幼时不懂事，她还曾把林无需当成同龄玩伴，后来才知这位长不大的冰冷少年是她师伯，但这并不妨碍顾落和他说话比旁的弟子多几分随意“好绝情。”
林无需冷哼一声，并不把顾落的评价当成指责，只问她“要去哪”
顾落“回屋歇息。”
林无需“走吧。”
顾落在前头带路，林无需跟着，两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路，顾落看四周无人，问他“师伯可曾去见过我师父”
林无需“见了。”
顾落“那我师父可和你说了些什么”
林无需蹙眉“有话直说，越长大越喜欢弯弯绕绕，一句话里藏百八十个意思，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
“我这不是怕您生气嘛。”顾落又走了几步，才道“我同师父说了，我想去仙都。”
林无需停下脚步。
顾落看他没跟上来，一并停下，转身时听见林无需问她“是你想去，还是你不得不去”
顾落“当然是我想去，我本就打算在试剑大会后去仙都的，这不凑巧了吗，那就去呗，有仙都使者护送，多大的面子。”
顾落说想去是真话，但落在林无需耳朵里，就是顾落为了宽慰他，故意说的违心之言。
林无需认真地看着顾落，说“你可以不用去。”
顾落也认真回答林无需“我不可以。”
两人无声对峙，许久，顾落无奈叹气“林师伯，我知道在你们剑修眼里没有不可能的事情，但您别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至少不能是魔域大军在边界虎视眈眈的现在。”
“我师父说了，等这边平了乱，就去仙都接我，到时林师伯您与她一起来，可好”顾落劝他。
但其实这个说法同样不切实际，至少这三百年来，就没有哪个渡劫修士，能从仙都将自己的弟子或后嗣带回。
那高坐于天阙城的帝君，可是这世上唯一的化神。
林无需并未被顾落当场说服，顾落也没想过能三言两语就让他妥协。
顾落把掌门的信件交到林无需手上，乖乖回屋歇息，等迟些去找玉京子祛煞。
之后几日，不管是罗绪还是林无需，都未在顾落面前出现几回，反倒是尤宿每天都来找顾落，让顾落给他的右手进行脱敏治疗。
多日坚持下来，尤宿已经不会因为寻常触碰而受到惊吓，夜里也没再做噩梦，只偶尔会突然惊醒。
他日复一日地挥剑，还总是换地方，顾落遇见他几次，其中一次还在附近看到了驻足的林无需。
这日尤宿照常来找顾落，他把右手放在桌面，顾落握着那天没收来的匕首，尖刃朝下，猛地向尤宿的右手刺去。
尤宿不闪不躲，匕首直直刺到了尤宿张开的指缝间。
顾落拔起匕首，再次刺下，这次对准的是尤宿的指尖，尤宿依旧反应冷静，挪一挪手指，轻巧避开。
顾落连着刺了几下，最后把匕首往桌上一扔，还给尤宿“行了，以后不必来我这了。”
“不对，”顾落像是才反应过来“你本就不用来我这，随便找个同门帮你不就好了。”
尤宿嘿嘿一笑“一事不烦二主，这些日子多亏顾师姐了。”
尤宿的笑容当真很有感染力，顾落跟着笑起来，她看尤宿准备去挥剑，问“你现在手还会抖吗”
尤宿微微敛了笑，点头“嗯，还是会抖。”
顾落“既然无用，那就别试了吧，平白浪费时间精力。”
尤宿摇头拒绝“顾师姐，是你说的要多点耐心慢慢来，这才多久，我怎么能轻言放弃。”
顾落得了回答，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尤师弟，你对鬼修妖修怎么看”
“啊”尤宿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歪头敲出一个问号。
他憎恶魔修，因为魔修害他家破人亡，要不是灵霄宗的修士路过救了他，看他根骨好把他带回去，他早就死了。
至于妖修、鬼修，虽然课堂上学过这三者的区别，但学习的目的是为了了解他们的特征和弱点，方便识别他们的身份，遇到危险知晓怎么应对。
加上他只碰到过魔修，所以在他看来，这三者都是差不多的存在。
怎么看
尤宿“他们难道不是和魔修一样吗”
“那还是不太一样的。”顾落提醒他“你再想想，钱长老在课堂上应该有和你们说过才对你们这堂课应该还是钱长老负责教的对吧，你回忆回忆。”
尤宿努力回忆，甚至低声默念起了这堂课要背的知识点。
“非人的生灵或非生灵开了灵智，进行修炼，便是妖修。”
“凡人死后或因执念太深、或因天赋特殊，魂魄不散，以鬼身修炼，是为鬼修。”
“魔修多半是选了捷径歧途的修士，他们的修炼之法祸及无辜，是邪门歪道，从一开始就是魔修。但还有一些魔修，他们本是普通修士，因为生了心魔才入魔的，至于心魔为何而生，多半是做了违背本心之事。”
尤宿“唔妖修和鬼修是以根脚区分，魔修则是修炼或为人有错，才会入魔，成为魔修。”
“等等，可有的妖修鬼修会吸食凡人精气啊他们也是魔煞缠身，死后煞气伤人。”尤宿努力地回忆“不过钱长老好像隐约提过，若有妖修鬼修走的是不害人的正道，他们死后会如寻常修士那般，回馈天地以灵气。”
顾落加以点拨“魔修妖修鬼修里头，其实也有专注剑道或专注丹道、符道之分。”
尤宿悟性不错，盘着盘着，愣是给盘明白了“所以修士其实分两个大类，一者持灵气，一者持煞气。”
“持灵气为普通修士，持煞气为魔修。”
“妖修和鬼修若不曾行邪道做错事，那他们就是普通修士”
“为什么课上不这么说这么说简单易懂多了。”尤宿疑惑。
顾落笑了笑，妖修和鬼修的风评实在太差，这套说法无法成为主流，课上要这么教，传出去，必会有声音认为灵霄宗与月轮教一样，心术不正，不然怎么会替妖修和鬼修说话呢。
负责这门课的钱长老可是废了心思的，弟子们能不能懂，全看他们自己的悟性。
当然也有听懂了却不赞同的，那些弟子多半来自修仙世家，自小耳濡目染，对一些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她当年便听出了这套逻辑，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兴高采烈跑去同师父说。
当时玉京子在，夸她聪明还送了她一颗糖，问她要不要改修医道做他的弟子，被师父毫不留情地轰走了。
一番品不出意味的闲聊后，尤宿又去挥剑。
顾落算算时间，应当就这两日了，掌门再怎么能拖，也不可能拖仙都使者一辈子。
好在今早九音门的大剑宗来找师父，请她替自己修复对抗魔域大军时损坏的本命法器，此事拖延不得，师父只能一头扎进这里的铸器室，没个六七日出不来。
挺好，省得师父没忍住，和仙都使者打起来。
果然第二日，仙都使者终于踏足这边界之地，可他们不是来援助的，也没有带来帝君对边界之事的态度，而是奉命来请顾落入仙都。
微妙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后方据点。
顾落收拾东西，这几日认识的其他门派的修士一个接一个地来找她。
他们知道这事无法阻拦，只能说几句道别珍重的话，其中有几个还给顾落送了东西，聊表心意。
于是顾落收到了杏林山医修送的一本医书，苍鸣派符修送的几张符箓，天机门傀儡修送的一柄刻刀。
尤宿身为贫穷的剑修，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把昨日拿回来的匕首送给了顾落。
梅师兄含泪把自己给送了，毕竟顾落还得祛煞，他不能不跟着。
赵清谷给顾落送了一枚令牌。
赵清谷“不知道这玩意儿还能不能用，反正在我手上也是用来砸浮山果核，你拿去吧。”
令牌背面刻着氏族图腾，正面是一个“赵”字。
专业器修顾落一摸就摸出这令牌用了千山铁，难怪能砸开坚硬到连灵兽都咬不碎的浮山果核。
顾落一一谢过，收拾好便要出发。
玉京子来送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包东西，说是罗绪入铸器室前让他转交的。
顾落大概猜到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她爱吃的糖，先拿出来吃了一颗。
顾落本以为林无需不会来，结果林无需当着仙都使者的面就气势汹汹地来了。
领头的仙都使者怕林无需动手，先一步开口“吾等奉帝君之命前来，还请林真人莫要为难。”
林无需只看了他们一眼，对顾落道“过来。”
使者“林真人这是何意”
一时气氛紧绷，剑拔弩张，胆小的梅师兄直接躲玉京子身后。
作为当事人的顾落倒没想这么多，还因为走得近，林无需又矮，准备弯一下腰。
林无需额头青筋暴起“站直”
顾落“哦”一声站直，林无需双脚离地，飞至顾落那么高，抬手往顾落额头点了一下。
一道金色的焰纹浮现，这是属于渡劫剑修的剑意。
林无需杀气腾腾道“看谁不顺眼，就砍他。”
顾落好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总觉得比起送这道剑意，林无需现在应该更想把魔域剩下两个魔君砍了，再去仙都把帝君砍了。
送走顾落和梅师兄，后方据点恢复平时的模样，只是本就对仙都失望的各门派修士们终于死了心，认清了一些现实。
当天林无需就去了前线，再回后方是一个月后，他看见尤宿还在重复挥剑，询问得知尤宿从未有一日懈怠，终于不再暗中看着，而是走到了尤宿面前。
“见过阁主”但凡练剑，就没有不崇拜林无需的，尤宿自然不能免俗。
林无需单刀直入“你对魔修有何看法”
尤宿一愣，随即坚定道“他们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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