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深, 万籁寂静。
窗棂下摆了口鱼戏莲花的太平缸,铜制宽口,雨水顺着屋檐倾洒在缸中, 发出叮当的敲击声, 犹如一下下的鼓点同样砸在沈珏的心上。
自小父亲便将他当做王储培养, 还未断奶就逼离开母亲身边独居。三岁起, 天未亮他就得习武,读书, 学骑射, 从不允许他与人嬉闹取乐。
幼时不懂为何,直到他头次出府就遇上了刺客, 才隐约明白身处此位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愈发刻苦习武, 不需要下人贴身伺候, 更是不喜与人亲近, 他变得寡言尖锐,对外则张扬果决,人人都道他是蜀王最骄傲的儿子。
却无人知晓,他的出生不过是为了弥补父亲未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缺憾。
他不喜谄媚讨好, 更厌恶别人盯着他的脸看。母亲病逝后, 除了阿姊,没人能与靠得这般近。
而此刻, 身后那个柔软的身子, 却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
“玉姐姐,你别不理我, 我知道错了。”
沈珏的背脊绷直,双眸漆黑似墨,他的喉结不自禁地上下颤动。
刚来姜家时, 他才十三,身子还未完全长开,虽身量颀长也能以虚报的两岁给隐瞒过去,随后他的喉结嗓音以及其他地方,都明显有了变化。
还好他以脸上有伤疤为由,除了夜间睡觉皆是蒙面示人,嗓音则说是曾被烟火熏坏了。且有了前几年唐氏大闹小院的事后,他恶名在外,平日深居浅出等闲不在人前露面,即便偶尔出院门,往来的下人瞧见他也都避之不及。
倒是没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有卢妈妈近来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不过就算被察觉,他也不放在心上,拖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大局已定,他是必须要走的。
可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场景。
他沉沉地吐出口气,手掌不容置喙地握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一点点地将她给掰开。
“几时了。”
他的嗓音低哑,短短的三个字,没有丝毫起伏,在这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也带上了几分肃穆。
若换了平时的姜幼宜,听到他这个语气,就知道他是气着了,肯定会用最快的速度乖乖上床闭眼。
而今日的她却格外固执。
她本就想事情简单,一根筋的认为这次闹了这么大的事,谁都要讨厌她了,最重要的是玉姐姐也不理她了。
这对她而言,如同天塌了一般。故而,即便感觉到了疼痛,依旧紧紧地缠了上去。
沈珏虽没用什么力道,但他常年习武,手指有薄茧又硬又糙,与她这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自是不同。
更何况她这些年被养得格外娇,刚来那会磕了碰了也不会喊疼,成天乐呵呵的。与他待久了,反倒娇里娇气的,水太烫了要喊他,被人凶了要喊他,时不时就睁着湿漉漉的眼望着他,一天要喊上百遍玉姐姐。
偏偏这会被他抓了许久,竟是半声疼都没哼。
她犯了错,他没生气,她倒委屈上了
真真是个磨人精,往日到底是谁说她听话的。
沈珏不是个纵容孩子的人,面色一沉,手上的力道就加大了些,不想身后之人,竟将脸颊紧紧贴在了他的背上。
冬末春初夜里依旧冷,尤其还有个淋了一日雨的人,屋里便又烧上了火盆,两人都只穿着单薄的细棉寝衣。
小姑娘不仅性子娇,连身子也娇软,更何况薄薄一层的寝衣,根本什么也裹不住。
沈珏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起伏的心跳声,以及小姑娘身上自带的幽幽体香。
犹如院中还未凋谢的梅,悠远又清冽,萦绕着他的鼻息,根本无法忽视。
这是他十九年来,头次感觉到有股莫名的涌动,那是种陌生、失控,又让人无法抵抗的悸动。
屋内昏暗,可沈珏的眼眸却似乎有点点火光闪动。
他虽不曾有过男女之事,但并非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更何况在他父的后院见过太多。他年方十一时,就有衣不蔽体的漂亮婢子想要教导他人事。
是他觉得恶心,让人赤条条地丢出了院子,便再没不长眼的人妄图往他身上撞。
如今,这个人换成了姜幼宜,是他手把手养大的小姑娘。
沈珏浑身僵直,指尖更是轻轻颤动,他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抬手要将她的手臂拂开,就听那个声音再次在他耳畔响起。
“玉姐姐,你别讨厌幼幼。”
“我不是故意推姨母的,是,是她说要嫁给爹爹,给幼幼做娘亲”
“可幼幼明明就有娘亲啊。”
“虽然娘亲已经消失了好多年,可爹爹说过的,她会回来的,只要幼幼乖乖的不哭,娘亲就会回来的。”
“会回来的,幼幼有娘亲的”
沈珏绷紧的身子,在感觉到背脊那股烫人的热流后,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彻底冷静下来。
他的喉间似被什么堵住,平日那些犀利毫不客气的言语,此刻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小姑娘年纪小,又没人在她面前提,使得她对生死总是懵懵懂懂的。或许她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她知道闭了眼的小鸟再也不会睁开,谢了的花即便再开也不是曾经的那朵。
她也猜到,她的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念想,支撑着她熬过所有困苦与磋磨。
如今陆舒然的到来,将她这一点点念想也给撕破了,便是纸糊的人也该爆发的。
沈珏突然想起了往事,她的母亲是国公府嫡女,未出阁时便是京中出了名的贵女。貌美天成、温婉贤德,人人都道她是要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
却被一道圣旨指给了身有残缺的二皇子,但她不怨不恨,成亲之后亦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她是真心在钦佩丈夫的长处,爱他敬他。
甚至也没有像平常的妇人,嫁人后就失去了自我,被困在一方小院中。父亲腿有不便,很多事宜不易行动,她跟着学如何治理农田,水患,如何管辖百姓。
她为父亲生下阿姊与他,在生小妹妹时血崩,落下了病根,终日缠绵与病榻之上,在他幼年病逝。
而他的父亲呢,母亲还未离世,他便接连纳妾游走娇妾之间,家中更是开始为他张罗挑选继妃,他们居然连等母亲死都等不及了。
即便最终因远在京城的皇帝干预,没能令他挑中家世合心,对他有所助益的妻子,才不曾续弦。
但也让沈珏厌恶极了这个家中的所有人。
他们虚伪,肮脏,冷血,或许母亲离世,才是对她最大的解脱。
他自此看清了一切,厌烦与人亲近,不爱热闹与笑语。
直到被姜幼宜给救起。
他感觉着身后之人,那满溢的泪水又不得不憋回去的克制,心中头次泛起了潮意。
他的手掌缓慢地握了握,最终也没有将她给扯开,任由那小姑娘胡乱地絮叨着。
“不会。”
他的声音低哑简短,可衬着那软绵绵的语调,却显得格外清晰。
“不会讨厌你。”
他厌恶这世间尔尔,唯独对她讨厌不起来,他的心底闪过个荒诞的念头,但很快就否决了。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她内心干净的就像白雪,自然是不同的。
许是得了沈珏的这句安抚,小姑娘的情绪没那么激动了,那股温热的泪意也收了回去。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沈珏以为她是睡着了,正要转身,那个声音却再次响起,带了浓重的鼻音,又有几分稚气地低喃道“幼幼没有娘亲了。”
没有眼泪与歇斯底里的疑问,而是有些怅然若失的平铺直述。
反倒更显得悲伤与无助,就像脚下空了一块,整个人跌进了无边深渊。
原来她都知道啊。
刚刚只是不愿意承认的自欺欺人,就像她一直知道,自己反应慢不被家人喜欢,但她仍是抱有最大的善意与渴望,去祈求爱意。
这样的姜幼宜,如何能让人讨厌的起来。
“为什么大人总是爱说谎,娘亲说会永远陪着幼幼,爹爹说过几日便来小院,哥哥说他很忙,所有人都骗幼幼。”
“玉姐姐不要丢下幼幼。”
她说着两条胳膊更紧地抱着他,好似怕他也会消失一般。
沈珏脱口便想说好,可那个字却卡在喉间怎么都吐不出。
他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王玉,也不可能护她一辈子,他是沈珏,就算他不喜父亲,他也还有阿姊与外祖。
国都被破,他们一家屈辱归降,即便他不喜父亲却更憎恶这倒反天罡的宵小,这恨是绝不会放下的。而他此去九死一生,成王败寇谁人都说不准,他自然不能带姜幼宜走。
微弱的烛火轻轻晃动,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竟让他有种苍茫天地,只剩他们二人之感。
他被困在了这绵密雨丝之中。
沈珏头次觉得一个承诺如此难以开口,久到那双手臂缓慢地垂了下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握,眼底暗潮翻涌,艰难地吐出个“好。”
罢了,哄哄她吧。
可沈珏将她的手握住,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身后人有回应,他陡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
木着脸侧过身去,就见小姑娘双眸紧闭,呼吸平稳,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着有一会了,且不知是不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她一张白嫩的小脸被热的红扑扑的。
沈珏
果然不能与这人待太久,傻气是会传染的。
沈珏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在她脸颊上狠狠捏了下,睡梦中的小姑娘似乎有所感觉,嘟着嘴,娇娇地喊了声“疼。”
“活该。”
而听到了熟悉声音的小姑娘,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将脑袋在他手臂上蹭了蹭,轻轻呢喃着“玉姐姐,喜欢。”
还想再捏两下,到底是没下得了手。
沈珏的目光幽深,顿了片刻,才将手臂抽出,宽大的手掌僵直着搂上她的腰。她的腰纤细极了,竟被他一掌彻底拢住,他的眉头微微拧起,平日这肉也不知吃到哪去了。
轻轻向上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
她没穿鞋袜,白玉般光洁的脚丫子在夜色中划开一个莹白的弧线,撩开了轻纱的幔帐。
啧,后院的野猫都比她多二两肉。
沈珏将人小心地放下,小姑娘一碰触到熟悉的床榻,就自然地翻身缩进了被窝里,用背脊对着外头的人。
哪还有方才抱着不放的粘人劲,俨然一副过河拆桥的架势。
生生看得他气笑了。
她只当他是姐姐,不过是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的心思,却搅乱了他的心潮。
沈珏这夜睡得并不好,他向来觉浅梦少,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即睁开眼,可昨夜不知是夜色袭人,还是梅花香萦绕不散,总之他反反复复地梦见那张笑脸。
导致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还是禾月来叫的门,他方沉沉醒来。
一抬眼便又看见了那抹轻纱,里头的小姑娘也睡得正香,半点没起来的意思。
他披上外衣罩了面纱起身,一开门禾月便险些跌进来,手里铜盆中的水花飞溅到他的胸口,留下块斑驳的水痕。
“阿玉对不住,我急着要给姑娘梳洗”她边说边要拿另一块干净的布巾给她擦去水渍,不想手刚碰到衣襟,就被对方给躲开了。
“无妨。”
而后拢了拢外衫,大步拐去了旁边的耳房。
留下禾月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方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为何她总觉得阿玉比她们少了点什么
可不等她细想,外头卢妈妈便连声在催了,她只得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里屋。
“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不,不起。”
沈珏合上房门,弄湿的外衣被随手丢在地上。
昨夜的雨总算是停了,拨云见日,初阳自天窗落下,投在那一片结实紧致的胸膛上,似乎给他罩上了抹蜜色,显得格外挺拔威武。
他身量高穿着宽大的衣袍便显得清瘦纤弱,可日日习武又怎会柔弱无力。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唯一的那面铜镜,想起方才禾月的眼神,抬手拔下发间的簪子,简单束起,露出少年意气风发的脸庞。
长林说得对,以免夜长梦多,他若不想让这院中见血,便得抓紧离开了。
他席地而坐,从腰间取出昨夜得到的布防图,开始部署祭台附近的人马布阵。
离开对他来说并不难,可走之前,他还得留份大礼才是。
他的五感较常人更灵敏些,即便专注与手中的图纸,却还是听到了有人朝他这边快步而来的动静。
“阿玉,阿玉”
沈珏原是支着手臂,神态慵懒地在纸上圈点着,听到声响他的目光一凝,瞬间变得冷厉起来。
他面无表情,手指已悄然摸到靴中的匕首。
门外的禾月没听到有回应,以为他是没听见又拍了拍房门“阿玉,你在屋里吗,姑娘不肯起说是病了。”
回应她的依旧是长久的沉寂。
禾月不禁拧了拧眉,低喃了句“不对啊,方才明明看她是往这来的,怎么又没人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门从里蓦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眼前快步而过,待她反应过来时,只留下一抹雪白的影子。
屋内还与方才离开时没什么变化,只是支开了办扇窗户,可以看见雨后枝头冒出了新芽。
沈珏在塌前站定“姜幼宜。”
微风轻抚带来丝丝春意,幔帐随之晃动,而里头的人却没丝毫动静。
沈珏路过抱厦已经听外边守着的婢女说了,是前院老太太那来了人,说是那陆娘子醒了,想请五姑娘过去说说话,不巧五姑娘病了。
昨夜还抱着他死缠烂打,哪里有半分像是病了的人。他心思一转,估摸着不是病了,这小姑娘许是在装病。
以前他也觉得不会,小姑娘心思单纯有一是一,从不骗人,但有了昨日的推人与淋雨。他便知道,她就像雨后的小蜗牛,一遇上不会解决的事便只会缩进小小的壳里,把自己包裹起来。
这是听禾月说前头来请她,躲不过便干脆“病了”
他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又喊了声“姜幼宜。”
依旧没人回应,但隐约可以看见里头的人似乎挪动了一下。
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想。
若是往日,她想躲避也就随她去了,反正有他在,她便是再骄纵些也无妨。可他是要走的,她必须要立起来。
六月生辰一过她便及笄了,很多事也该自己学会面对,光逃避是没有任何用的。
沈珏等了几息,不见她开口,这才长臂一挥撩开了幔帐。
小姑娘整个人埋在衾被下,只留了几戳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还真把自己当小蜗牛了。
他既打定主意就不再心软,沉着脸,直接掀开了那床淡粉色的衾被。
与他想象中小姑娘作怪着躲起来的模样不同,她娇小的身子微微弓起,双臂将自己环抱着,小脸埋在其中一动不动。
沈珏拧了拧眉,以为她还在装模作样,顿了下,才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想将她转过来。
他并未使劲,不料竟一把将人半拖着坐起。
只见乌黑的长发犹如黑绸自肩头散下,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跟着露了出来,小姑娘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不施粉黛不用什么华贵的衣裙,也美得叫人恍神。
可她这会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双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潮,就连额头也有滴滴细汗。
竟是真的病了。
沈珏这才发觉是自己误会了,小姑娘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羸弱之躯,昨日淋了半日的雨,虽是泡了热澡又喝了浓浓的姜汤,可还是受了寒意。
他的眼底闪过丝懊恼,昨儿他就该发现的,她那会浑身就很烫,只是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且屋内炭盆烧得他也发烫,便没放在心上。
他拿手背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那体温烫得令人心惊。
而已经烧糊涂了的小姑娘,似乎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就搂了上去。
结实,温暖,还有股似雨似雪般清冽的冷香,那是个令她无比安心的味道,她的眼角下意识地沁出了泪珠来。
她小脸通红,毛绒绒的小脑袋,一下下地在他胸口轻蹭着,嘴里还在难耐地低喃。
“难受玉姐姐,幼幼,好难受”
沈珏有一瞬间,忆起了六年前,那是他此生最落魄的时候,他趁着天蒙蒙亮从宫墙的一个破洞中钻出,灰头土脸还穿着身女子的衣袍。
他被火舌灼伤浑身都疼,却不敢停留半步,一路躲着巡逻的官差往永安巷跑,最终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被落下的雪埋在了其中。
是姜幼宜将他救出,那会躺在床上发着烧动弹不得的人是他。
他隐约还记得,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捧着铜盆小心为她擦脸的认真模样,如今竟是角色互换。
沈珏锋利的眉眼,冷漠的神色,终是在她面前化作一汪春水。
他的手掌轻轻抬起再落下,声音亦是低低的“不疼。”
“我在。”
低哑柔和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仿若最好的良药,渐渐地,她竟真的不哭了,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脸上的红潮依旧没有褪去。
沈珏想将她放下躺平能舒服些,可稍微一动,小姑娘就有所感地浑身一颤。
嘴里喊着玉姐姐,抓着他衣衫的手指愈发用力,连带额头的虚汗又冒了出来。
沈珏只得继续低声哄她,他全程背脊僵直,不敢挪动半分,生怕又把这娇滴滴的小人给弄疼了。
好不容易那梦呓般的低喃轻下去,那边禾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这丫头自小就做事莽撞,手脚粗笨还偷懒,卢妈妈本是要将她换掉的,可姜幼宜很喜欢她,两人也意外得能说上话,这才留在身边伺候。
她那脚步声震天般响,进来时还不慎撞到了桌角,桌上的茶具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进屋也没发觉不对劲,扯着大嗓门便要喊“姑”
可一个字刚出口,就感觉榻上之人冷冷朝她瞥来,一股四面而来的压迫感,以及脚底发寒的杀气,令她的喉咙仿佛瞬间被扼住般,声音戛然而止。
禾月紧紧闭着嘴巴,双眼飞快地眨了眨,这是什么个情况
沈珏安抚地又轻拍了下小姑娘的背,见她没有被吓着,才轻出口气,压低声音道“去请个大夫。”
禾月迟疑了下,才连声答应着。
她刚要出去,又想起自己是来通传的,也跟着放轻声音“卢妈妈已经将人打发了,说让姑娘先好好歇着,待好了再去前院。”
他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方才竟这般慌乱,若不是这会怀里还有个病歪歪的人,他早拧了此人的脖子,
沈珏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一眼,等她要退出去之前,犹豫着道“去打盆温水来。”
虽是要喊大夫,但不知何时能到,更何况她烧了一宿,恐怕晚了将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烧得更糊涂了。
禾月很快就将水给打来了,兑了热水温度恰好,她拧了布巾递到了他手中。
沈珏做这样的事还是不太娴熟,他这几年虽是顶着贴身婢女的差事,但除了守夜与教她读书识字外,其他是都不管的。
他僵直着手臂将小姑娘的后颈轻轻抬起,另一只手将浸湿的布巾在她脸上抹了抹。
他的力道实在是有些控制不住,明明感觉是轻轻一抹,竟看到她白嫩的脸上瞬间就留下了红印。
昏睡中的小姑娘难耐地低吟了两声。
连旁边的禾月看着,都下意识地缩了缩,小声道“阿玉,你轻点啊,姑娘脸嫩,可不敢弄破了皮。”
沈珏
这可真是比让他提刀杀人都要难。
但他的动作还是放慢也放轻了,如同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轻柔地从她额头抚过,将那冷汗一一拭去。
而后是紧闭的双眸,挺立的琼鼻,以及红彤彤的双颊。
这是沈珏头次如此仔细地看她的脸,他一贯知道姜幼宜生得好看。幼时五官还未张开,肉乎乎的稚气又讨喜,待长大了,便渐渐露出倾城之色来。
可即便小姑娘已长得亭亭玉立,但在他的眼中,她仍是那个拉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儿。
直到昨夜今时,他才恍然惊觉,她是真的长大了。
外人连同她的眼中,他是个女子装扮,唯有沈珏自己清楚,他是个男子,是个正常的男子。
还是该与她有点距离才好。
沈珏握着布巾的手,在她的衣领处顿住,再往下便是细白的脖颈以及起伏的胸膛,他眸色幽深,僵持了几息后撇开眼对着禾月哑声道“你来。”
禾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换人,诧异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赶紧上前去要把人接过来。
不想她才刚碰到姜幼宜的胳膊,还没将人搂过来,小姑娘就有感觉般挣扎了起来。
她浑身发着颤,十指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嘴里不住地喊着“玉姐姐,玉姐姐”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又哑又软,似被梦魇所困,又似抓着最后的稻草,十指都用力到发白了,也不肯将他松开。
姜幼宜平日是很乖顺听话的,几乎没有小脾气,是最好伺候的主子,禾月从没见过她这一面,一时有些手足无措“阿玉,这,姑娘”
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滴落在沈珏的臂膀、手背,许是发着热,那泪水还有些烫人。
沈珏坚定冷淡的神色,终于露出了一丝动摇。
他向来是最固守本心之人,做了的决定从不更改,可被她这一哭一喊,心也跟着偏了。
他搂着她的手臂僵了僵,沉沉地闭了下眼,到底是将手中的布巾递给了禾月,让她重新换洗。
而他的手指则在她腰间轻轻一勾,系好的绳带散了开来,单薄的寝衣也随即垂下。
露出里面枝绿色的心衣一角。
那颜色平日只觉普通俗气,可穿在她身上,却衬得她肤如凝脂,白得几近透明,仿若春日里最早破土的那抹新芽,美得叫人连呼吸都轻了。
那是件绣了荷花的小衣,细细的粉色绑带挂在她的脖上,早被她一身的冷汗给打湿,这会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
沈珏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侧过头去。
他的心跳仿若漏了半下,紧接着又如锣鼓般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旁的禾月已经重新拧好了布巾,递了过去,却怎么都等不到人来接。
“阿玉,阿玉”
沈珏一把将她手中的布巾夺过,半合着眼,胡乱地在小姑娘的脖颈香肩处擦拭,却还是能感觉到手指下无比柔软细滑的触感,每擦拭一下都令他心绪不宁。
“欸,你怎么闭着眼啊,这怎么能擦得干净啊。”
禾月在旁边看得着急,只得上手去帮忙。
小姑娘生着病,格外得难受,时不时就低吟几句,害得二人生怕弄疼了她,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姜幼宜身上的湿衣服换下,也哄得人躺回了床上。
她正擦着额头的汗,一抬头就见身旁的沈珏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他脸上那道疤依旧没褪,她瞧着不免有些可惜,若没这道疤,他定是漂亮极了。
看着看着,她就发觉不太对了。
禾月犹豫着轻声关心道“阿玉,你的脸怎么也红了,该不会是被姑娘给过了病气吧”
沈珏掖被角的动作微微一僵。
他脸红
他头也没抬,抿着唇冷声道“炭火烧得太旺,热的。”
而后就差禾月出去换水,她没多想,感慨了一句确是有点热,便抱着铜盆出去了,走到屏风旁,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不对啊,炭火烧到早上早就熄灭了,哪有什么炭火啊
她偏过头,恰好看见沈珏侧坐在床沿,拿湿布巾仔细地搭在姑娘的额头上,他微低下头,背脊依旧挺直。
他人生得高大,身长手也长,这么看着几乎将姑娘整个笼在其中。
禾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在阿玉的脸上,看出了几分英挺与俊朗。
往常日日见着倒没察觉不对劲,今儿她头次意识到一丝不妥,王玉她,是不是略微高大了些,有些不似寻常女子
大夫很快就背着药箱赶到了,把了脉说是得了风寒,且小姑娘底子太差,又没能及时换下湿衣服,这才病倒了。
开了药又给施了几针,交代她这几日需得静养,不得下床吹了风。
其实这几年来,姜幼宜也有生病过,但都只是几声咳嗽,就算着了凉也很快就会好,这是沈珏头次瞧见她身上扎满了针灸的样子。
她皮薄肤嫩,即便睡梦中被扎了针也疼得眉头紧锁,手指更是下意识地揪着衾被。
沈珏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听说小姑娘幼年身子弱,是靠着施针喝药泡着长大的,不敢想象,她这般怕疼的人,是如何忍过来的。
卢妈妈去前院对账,以及安抚姓陆的客人。
他只得半步不离地守在病榻前,她昏睡着药喂不进,急得几个丫鬟团团转,他就掰开她的唇瓣,一勺勺地喂进去,没成想这般粗俗直白的行径,还真将药灌进了大半。
如此守了一日,姜幼宜的烧才退了下去。
隔日又是个晴天,初春的天亮得越来越早了,檐下的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姜幼宜是被热醒的,只觉得浑身睡得又软又麻,好似被什么重物给压着喘不过气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就着昏暗的烛火,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三床衾被
难怪她做了一宿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噩梦
屋内静悄悄的,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听这动静只怕连院中洒扫的丫头都还没起来。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钻进玉姐姐的被窝,安心地睡着了,后面便一直处于半梦半醒间,她好像是病了,浑身烧得厉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从她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看来,应当是睡了挺久的,她闭上眼努力地想再睡一会,可昨儿睡得实在是太多了,怎么都睡不着。
但这会起来,会影响吵着别人睡觉的吧。
她纠结了许久,像烙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不能吵着别人,那她自己去桌上找找有没有东西可以填肚子总行吧。
如此想着,便小心翼翼地掀开衾被坐起,等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才发现沈珏竟没睡在地上,而是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坐在炕上睡着了。
她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玉姐姐给她擦脸换衣裳,小声安抚她的画面,那份令她安心的感觉就仿佛娘亲一般。
玉姐姐是为了照顾她,连觉都没能好好睡吧。
姜幼宜立即升起些许愧疚之色,她见沈珏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面色有些憔悴,立即也不觉得饿了,从床上扯了条薄些的毯子,压着脚步像做贼般缓慢地挪过去。
她动作轻缓地将毯子展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盖在了他的肩头,期间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把熟睡中的人给吵醒。
等一切都做完,沈珏也没有醒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助她,竟是格外得顺利。
姜幼宜在心底暗暗夸了自己一句,微微仰起头,恰好对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玉姐姐可真好看,就算他脸上多了道疤,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反而多了几分破碎感,让他看着不再那般无所不能,遥不可及了。
即便已经看过无数回,她还是会忍不住盯着看,那是种不由自主被美好事物所吸引的本能。
更何况,玉姐姐不止好看,还待她极好,虽然嘴上总是凶巴巴的,也爱板着脸不理人,可她知道,玉姐姐是嘴硬心软。
自从娘亲不见后,玉姐姐是待她最好的人。会护着她为她出头,抢回属于她的宝物,小到一朵珠花一本册子,那些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东西,他都会认真对待。
她最最最喜欢玉姐姐了。
姜幼宜想起自己幼时,那会娘亲还在,每每她想表达欢喜与亲昵时,便会在娘亲的脸颊亲一下。
她刚这般想着,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白的反应。
她微微弯下腰与他的眉眼平行,而后欢欢喜喜地将唇瓣贴了上去。
在温软的唇瓣触碰到他脸颊的一瞬间,那双紧闭着的眼眸陡然睁开,他的双眸幽深得吓人,似乎还燃着火。
“姜幼宜,你在作何。”, ,88780506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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