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榆林关塞。
黑熊坐在塞障墙壁上吹风,凡是视线所及,各处山野都是密林覆盖。
上郡、西河处处是山林,太原、河东也是。
他还记得很清楚,闻喜县附近是各种柏树。
一路走来遇到的山林种类类似,多是松柏之类。
榆林关塞附近原始森林也是这样,所谓的戍军栽植的榆林边墙现在看着,跟原始森林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些年榆林塞障、边防体系没有维护,高大榆木树林没有修补,故而有许多胡虏往来的林间通道。
让黑熊感到意外的是,榆林附近也驻屯着匈奴人过冬的部落,还是个右谷蠡王部。
右谷蠡王,其王部勉强有资格称之为王庭。
匈奴极盛时,三部王庭之下,还有三四个王庭,即左右谷蠡王,以及日逐王。
现在的匈奴人也怕鲜卑人攻入塞内,自然而然的接管汉边军防线,在边塞重要通道处安置大部进行控扼。
这给黑熊一种很是奇怪的感觉,不由想起了初中历史上的三国地图,西北部很是细长。
这个持续影响到后来玩的各种三国类游戏,整个游戏地图很是怪异。
他吹风之际,刘豹也登上塞障墙垒,注视北方:“大渠帅,鲜卑人知小王部族虚弱,明年恐会进犯。”
“让他们来,最好集中在一起。”
黑熊看刘豹侧脸:“天下大乱不足二十年时间,这边郡怎么就衰败到了眼前这样不堪的地步?”
刘豹默然,干脆也坐在墙壁上,心中隐隐有些答案。
看刘豹模样,黑熊又说:“这百余年里,四时不正气候恶劣,旱涝无常。所以才有羌人东迁、鲜卑西迁与匈奴南迁。中原各地粮食减产,瘟疫滋生,百姓如置身水火之中。论粮食、人力与铠甲器械,世道再败坏,又怎么能让匈奴迁入太原十余年之久?”
刘豹不敢吱声,黑熊放缓语气:“你也知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怪你叔父。你们被羌人、鲜卑人夹击,生活所迫,只能南迁。我怨恨的是各地士人,恨的是他们这些人组成的朝廷。”
说着黑熊掏出一迭公文抛到刘豹怀里,刘豹疑惑翻开,是很正常家庭资产调查,调查的对象是一个叫苏则的。
刘豹见对方家资虽然丰厚,但跟他这个单于比起来,依旧是个穷鬼。
他一脸疑惑看黑熊,黑熊解释说:“我略定关中三辅,许多人向我举荐扶风苏则。说关中大乱时此人流亡北地、安定,如今又隐居太白山。给我一种他家世历两千石,却依旧清贫廉洁的感觉。”
“许多人对他赞誉交加,希望我能征辟、重用这位南山隐士。”
“我治下三辅都尉正厘清治下人口籍册,好确定徭役。而这位苏则,家有坞堡,蓄有部曲奴七百余户,更在上林苑圈地养马,有五百余匹。”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情!”
黑熊恶狠狠说着,差一点就被段煨、杨秋、钟繇这些人骗了。
或许他们不是有意骗他,因为这些人观念里,苏家坞堡、产业是苏家十几代人的积累,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坞堡不是苏则一个人的坞堡,那么多的部曲奴仆和马场,也不是苏则一个人的家产。
也就多亏了关中各部足够蛮勇,压制力很强,否则苏则这样的关中著姓,极有可能在李傕郭汜之后迅速膨胀,形成河北审配那样的强族。
刘豹看着公文,恨不得立刻将苏则生吞活剥了。
他跟苏则没仇,就这么点人口财富,都不值得刘豹正眼相看。
但这么小的苏则,引发黑熊这么大的情绪反应。
这让刘豹心中发慌,率部逃亡的决心更加强烈了。
但这种事情要从容考虑,一定要把路线探查明白。
以自己和黑熊的年龄,顺着草原商路西迁到日逐王、西域仆僮都尉府驻地都很危险。
哪怕当年匈奴别部之一的乌孙,未来也难逃黑熊的打击。
所以一定要探查明白,迁徙到数万里之外!
率部逃亡的想法刚出现,就被刘豹掐灭。
现在的匈奴各部并不服他,没有黑熊的强硬扶持,他这个单于也坐不稳。
还需要忍耐,直到他羽翼丰满为止。
刘豹面有煞气:“这人竟敢欺瞒大渠帅,实在可恶,难道是曹操的奸细?”
“我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们明明知道我在瓦解关中诸将的部曲,他们还向我推荐苏则,这要将苏则与我一起架在火上烤。其中事情很是复杂,他们想用苏则敲开一个狗洞。”
黑熊感慨着:“关中不稳,有此可见一斑。所以我不想分心经营边塞,只好尽数委托给你。”
若不是三辅都尉分别在辖区内统计丁壮人口数据,就差点让苏则蒙混过去。
苏则蒙混过去,自己若征辟举用苏则,等于承认苏家的行为。
有苏家这个例子在,很多人又能放开手脚兼并部曲。
例如自己解救回去的百姓,这伙人难道就不眼馋?
黑熊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返回关中,打造一辆好车,像太阳神一样终日巡游。
轮番驻屯各县,从头到尾监督,彻底粉碎过去原有的一切!
刘豹心中稍稍安定,只是低头看苏则的家资、族产统计,只觉得很是扎眼。
他知道黑熊不是贪财的人,见又容不下只有区区七百户仆僮部曲的苏则。
刘豹少年时就在河东求学,他很清楚这七百户仆僮部曲的水分和爆发力。
苏氏族人那么多人,这家几户仆僮,那家几户仆僮,凑在一起才有了这七百多户的族产。
如果苏氏举兵,那就是族人、姻亲充当骨干,仆僮、部曲为基层,迅速裹挟乡民为底层。
以苏家统计的这份族产来说,仅仅是苏家以及姻亲乡党,就能凑出三千左右的叛军。
周围几个县的青壮,极有可能被鼓动、裹挟着一起叛乱。
但问题很明显,以黑熊展现出来的军事能力以及目前的军事威望就是把苏则从太白山揪出来,挂在苏家祠堂前,苏家那么多族人有几个敢造反?
所以黑熊收拾苏家,一道命令传到关中,郡县反手就能将苏家拆了。
太原、河东叛乱的豪强、部曲能拆了充实关中,关中的苏氏也能拆了充实边防。
人离乡贱,如苏家这样的大姓,拆成十几份安置在边地的山沟沟里,当地半胡半汉的土著自然会教苏氏族人该怎么重新做人。
这些苏氏族人想要重新成为地方豪强,就要想办法站稳脚跟,用各种办法拉拢、压制周围的土著家族,并取得领导地位。
这样勉强才能算是一方豪强,等与周围豪强世代联姻,根基十分牢固时,才算真正立足。
期间如果族人仕途顺畅,这个家族才算重新崛起。
所以地方大姓拆了迁徙到远方,大多数人族人会就此沉沦。
如果持续聚集一处,有领头羊的情况下,普通族人也会得到培养,踏上仕途,让家族影响力长盛不衰。
刘豹眼中,苏氏家族很是脆弱,却让黑熊这样的生气。
而自己,凭什么拥有现在的地位?
越发觉得,黑熊未来肯定会对他下手,对整个单于家族下手。
现在黑熊能强行扶持他当单于,那未来是不是可以将呼厨泉的儿子或孙子扶持为单于?
再到未来,是不是可以将黑熊自己的孩子,推到单于的位置上?
听着黑熊委托、授权的语言,刘豹陷入自疑,脸上依旧是生气模样,仿佛对苏则、推举苏则的那些人很不满。
见刘豹这模样,黑熊只是笑了笑:“我撤入关中后,还需要劳烦单于游说河套诸部。我也不强求什么,单于自行做主就是。”
“是,小王尽力斡旋,劝导河套诸部早日臣服。”
刘豹郑重拱手,又将苏则相关公文递还给黑熊。
“嗯,我还是那个态度,不必强求。在袭杀诸羌首领后,河套各部虽然汉胡混杂,但他们对我充满警惕。双方互信这种事情是十分脆弱的,明年六月开边市。我们与他们先行互市,积攒信赖。”
“小王明白了,不会急切行事,大渠帅安心。”
刘豹立刻补充,按着计划,明年会在三个王庭举行边市,为期三个月。
三个月的互市结束,也就到了匈奴转移草场,为过冬做准备的时候了。
送走刘豹,随军的沮鹄凑了上来。
他坐在黑熊近处,盘腿而坐,取出风干肉片撕咬一口,咀嚼:“外臣虽是盟友,也与将军相识已久,尚感将军行事无迹可寻。这位新单于,恐怕更难适应。”
黑熊斜眼打量沮鹄:“你的意思是刘豹不肯信我?”
“将军在侧,单于不敢不信,亦不敢不从。”
沮鹄放低声音:“不知将军对匈奴左贤王人选可有安排?”
见黑熊神色狐疑审视自己,沮鹄坦然做笑:“既然无法与他短期内互信,不妨选一人充任左贤王,以钳制刘豹。如此挑动匈奴内部对立,未来将军再以心腹之士领右贤王,何虑刘豹作乱?”
黑熊只是摇头笑笑:“我答应过他的,左贤王人选我就不会插手。以后右贤王归我,又有我委派的使匈奴中郎将,何必在意刘豹生乱?他敢乱,我自能平他。”
笑罢,打量沮鹄:“你不会来找我说这种小事吧?”
“不敢。”
“外臣来时,见刘豹神情阴郁,又矫饰情绪,顾虑此人生变,故提醒将军。”
说话间,沮鹄将一迭帛书递出:“这是我家主公新发来的,想尽快与将军达成联姻,以期盟好长存。”
黑熊接过帛书阅览,不由挑眉:“他可真慷慨。”
一口气嫁过来三个妹妹,陪嫁侍女、武士各二百人。
沮鹄也只是腼腆笑笑:“将军乃当世英雄,今结成兄弟之盟,乃我河北士民之幸也。”
他眯眼远眺北风:“若得将军之助,乌桓、鲜卑亦不敢犯境作乱。边地安宁,将军一人之功,可抵数万大军,我主何乐而不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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