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风和日丽。
朝廷敕使团队三百余人缓缓而行,只有十几匹马拉载车辆。
唯一载人马车里,裴茂正眯眼假寐,感到马车停止,就问:“何事?”
驾车的卫士声音略有干涩:“使君,骷髅巢就在前方。”
裴茂有些不相信,就揭开厚重挡风布,就见视线远处贴近黄河岸边,立着一座很大、仿佛鸟巢一样的东西。
距离遥远,自然看不清楚其中的骷髅头。
但若有若无的气味已经灌入车厢内,裴茂感到很不适应。
他不言语,队伍持续开拔。
又行七八里,与骷髅巢直线相距三四里,虽然还是看不清楚具体。
但是,那种气味更加浓烈。
不是腥臭味道,而是一种让他们所有人感到不舒服、能滋生恐惧的一种气味。
队伍持续行进,当夜入住新丰官舍。
裴茂在关中颇有根基和威望,被安排居住在城中县府。
当夜,杜畿来拜访。
两人不是很熟,只是见过几面。
杜畿能来,是因为杜畿刚欠了钟繇的人情,这次他来呈送钟繇的书信。
裴茂阅读一番,紧皱眉头,没想到钟繇向他告状,讲述他被韦端父子三人殴打、抢劫一事。
以钟繇的性格来说,有必要这样?
再看看眼前这个韦端的杜陵乡人,裴茂懂了,钟繇是要给他传递信息,那就是关陇士人,已经决定跟着黑熊走到黑。
关陇士人,对王允的恨意是很强烈的。
没实力报复,报复后难以承受舆论诋毁也是个重要原因。
现在黑熊不仅完成了复仇,还将王允连着太原、河东士人的脸面、身躯一起践踏。
对关陇士人来说,黑熊为他们出头,将恶邻居收拾的这么惨,关陇士人好意思反戈?
又不能明火执仗的去跪拜,那只好抓住机会,狠狠揍一顿钟繇。
这揍的不是钟繇,这是打汝颖士人、朝廷的脸面!
钟繇已经提醒他了,如果他裴茂还想故技重施,策划关中诸将袭击黑熊那么就别怪关陇士人、黑熊报复河东人。
裴茂心中凛然,就问:“今镇北将军大治关中,以伯侯之才,何以如此呀?”
说着还拿起了刚才的信,不想杜畿神色如常:“黑将军率虎牙军入关中时,某为京兆功曹,京兆尹张时乃我至交好友。”
裴茂做出聆听姿势,杜畿从容讲述:“当时虎牙军进击猛烈,我与张时被困此城中。入夜后,张时率众突围向东而走,欲往华阴催元常公发兵救援;而我则出北门,夜渡渭水,欲使马超所督兵马渡河救援。”
说着,颇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那夜太史文恭夜中巡查,与张时遭遇,京兆府自张时以下,尽为太史文恭所斩。夜半时分,虎牙军强袭攻城,新丰陷落。”
“待天明,黑镇北以甘兴霸袭破潼关,亲自劝我为他效力时,就因此事,我心中不快,故而接连婉拒。”
杜畿说着露出苦笑:“后黑镇北大破匈奴诛王子师三族,河东大姓、豪强举兵为王氏复仇。张时子弟亦从叛,张时家眷被贬为官奴。杜某位卑言轻难以援手,只能请托元常公,这才保住了张时家眷。”
“原来是这,是我轻看了伯侯。”
裴茂也是缓缓点头,他理解杜畿的心情。
关中残破,京兆尹张时上任之前就跟杜畿是朋友,这个京兆尹本身就不值钱,所以杜畿被征辟为功曹,不是张时给杜畿面子,而是杜畿给张时面子。
结果虎牙军作战时,夜中不仅杀死了张时,还将张时身边跟着的京兆尹府吏、掾属骨干诛杀一空。
这些府吏掾属,论公是杜畿的同僚,论私就是乡党、友人以及姻亲。
这么大的仇,杜畿在感情上很难轻易低头。
张时家眷被贬为官奴,杜畿没有重量级官职,自然难以援手解救;钟繇就不一样,他开口,如果只是干涉张时家眷的分配,换一个轻松、体面的地方,则不算什么问题。
这对钟繇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小事,顺手就帮了。
可韦端父子带着关陇士人来抢职田令,这是对钟繇的挑衅,也是对汝颖、关东士人的宣战。
所以钟繇很担心关陇士人借此设下诡计,让不明真相的裴茂跌进深坑。
裴茂摔死就摔死了,万一顺手拉自己一把怎么办?
派杜畿过来送信,只是想离间分化杜畿与韦氏父子的关系。
杜畿送完信,简单聊几句就走了。
裴茂确是沉思。
这次他担任敕使不仅要拜黑熊为大司马,还要策封为梁侯。
虽然没有加九赐那些东西,但也赐下两班虎贲与车驾。
如果机会摆在面前,为什么不动手?
就在他沉思之际,副使、杜陵人张休快步而来神色慌张,还跟着一些同行的官吏:“裴公,大事不好!”
张休是廷尉张汤之后,关中著姓出身,此刻面无血色:“未曾想官舍之中竟有河北人,许子远畅饮醉酒,生出口角争执,竟让那河北人”
裴茂听着面无表情,神情平静:“是被河北人杀了?那你又何必惊慌?”
遭遇喝斥,张休才整理情绪,才反应过来,许攸似乎远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孤家寡人一個,没有亲族、没有门生故吏,没有部曲更没有什么财富。
就是被人刺杀了,又能引发什么事故?
张休闻言,这才冷静下来:“裴公教训的是,是仆失态了。”
收敛情绪后,张休才说:“起争执后,河北人认出许子远。碍于官舍律法,七八人以拳脚殴打,许子远不幸身死。”
“真死了?”
“是,呕血不止,仆知闻时,已然不治,连同凶犯、同行者,都已被县吏收押。”
张休回答,又观察裴茂神情变化,多少有些担心。
裴茂起身:“走,随我去县府看一看。”
不怕许攸意外被人殴死,就怕这个人没死。
这样一个毫无弱点,又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如果铁了心捣乱,会让朝廷非常被动。
裴茂终究是代表朝廷的敕使,又担任过尚书令,又是设计除掉李傕三族的英雄,本身又有侯爵在身,新丰县令不敢敷衍,引着裴茂来到城南监牢。
说是监牢,更像是一个烧炭、锻铁的工坊。
裴茂根本不在意什么真相、口供,他只想亲眼看一看许攸的尸体。
如他担忧的那样,许攸的尸体,不在监牢方面。
县府方面也没有,就那样离奇的失踪了。
忙活到半夜,裴茂终于确定,在许攸配合下,有人接走了许攸。
新丰城外就有好几个百户所,新丰令的公文,对方根本不认。
至于朝廷敕使、谒者仆射、亭侯裴茂这些人也不会当回事。
总之,他一时不察,许攸脱身逃亡。
此刻的许攸,已经来到新丰西边的一座百户所。
相对宽大的帐篷里,许攸端茶小饮,思索自己未来的发展。
他是真的累了,现在脱离曹操的掌控,他想重新生活,娶个妻子,生一些孩子。
还要隐姓埋名,避免河北人报复。
脚步声传来,帐篷揭开,来到关中只有三四天的娄圭低头钻进帐篷。
这个帐门对身高七尺有余的许攸来说恰到好处,对身形高大的娄圭来说,就要低头。
娄圭落座:“裴茂可有袭杀黑镇北之意?”
“不知,随行两班虎贲皆是关中籍贯的老虎贲,天子借机遣返家乡。”
只有看到娄圭,许攸才渐渐心安:“这些虎贲反复搜查过,没有携带书信,不会重演衣带诏之事。”
娄圭听了一笑:“你说没有衣带诏,何以断定?”
许攸愕然,皱眉:“曹操不会忽视这一点,除非”
两人目光相触,娄圭缓缓点头:“我已经与商雒令司马芝交谈过,他要建设官营茶山,我会为他提供茶种。马寿成等人也在辋川各山谷中修建庄园,茶种价值高昂。若无意外,司马芝会向黑镇北举荐我。”
他也摸清楚了黑熊的巡查规律,想要拜见黑熊,就去蓝田或池阳等着。
投放拜帖的人太多了太多了,如果拿到司马芝的举荐书信,连同拜帖一起送上去,黑熊大概率要挤出时间见他。
许攸听着有些感慨,茶价暴涨三倍成本还是那个成本,暴涨出来的全是利润!
现在各地修建茶山,茶种就贵,还要投入其他成本。
等这些新茶山开始盈利时,拥有茶种的娄圭会拥有更大的产量和收益。
他是真的有些难以接受,就娄圭那个祖传的破茶山,竟然因为黑熊带动的饮茶风气,竟一举变成了金山。
但也理解娄圭此刻紧迫的心情,原来在曹操那里挂了个将军的官位,还能唬住伊籍和乡党。
如果现在娄圭还待在南乡,极有可能一个通贼,或从叛、奸细的罪名就扣下了。
只有得到黑熊这里的庇护,娄圭才能保住祖传的小金山。
所以这段时间想要拜见黑熊的人太多了,虽然黑熊不惦记他们的东西,可他们的好邻居、好姻亲们会惦记。
韩遂都派人来了,敦煌、酒泉的人也带礼物来拜见黑熊了。
斩获十万颗首级的含金量,值得他们这样小心伺候。
娄圭讲述完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对许攸说:“黑镇北越发强势,与河北之盟趋于脆弱,此盟不存,子远出仕的话再无障碍。但这进身之礼,还需慎重。”
“是,裴茂影响颇大,不宜拿这人开刀。”
许攸想着刚才讨论分析出来的行刺计划,就皱眉说:“若这刺客是真,那衣带诏可就是假的了。”
以天子衣带诏的方式接近、骗取黑熊的信任,然后刺客伺机发动刺杀。
就算这次不发动,也能凭借衣带诏获取信任,以后有时间了依旧会发动。
只有连续的刺杀,才能动摇黑熊的根基与声望。
在舆论观念的潜意识里,掌权者遭遇刺杀,往往是民间义士的勇敢行动。
行刺的人,往往也都是这样的观点,认为自己是义举。
对于刺杀当权者的刺客,大家会本能的抱有好感。
好感不是凭空出现的,必然会在相反面出现同等量的恶感。
许攸思索在三,讲述自己的想法:“子伯,我想获取进献这密诏之功,又想获取黑镇北的信赖。这刺客,恐怕不会让我如愿。”
使者团队里肯定藏了刺客,肯定不止一人。
或许这些人在动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刺客。
进献衣带诏的肯定是义士,如果这义士突然或潜伏一段时间动手刺杀黑熊,这会引发很多问题。
甚至,这义士进献衣带诏的时候,真的相信自己是奉天子密诏,在给黑熊传递密诏。
许攸的想法很正常,刺客是很难控制的。
娄圭也想扶持许攸,哪怕许攸在未来的大司马公府里做个闲职,也能让自己的茶山顺利经营。
可使者团队哪里是好计算的,其中变数太多了。
甚至刺客会有明暗两股,暗地里的刺客会揭发表面刺客,以获取靠近黑熊的机会。
娄圭反复思索,就规劝说:“不再再想密诏,你我二人涉及这样的阴私之事,固然能受重用,但也只是一时之用,绝非长远之策。”
“子伯,容我再想想。”
许攸饮一口茶,神态趋于坚定:“我等不起,我要试一试。还请子伯拜谒黑镇北时,能为我美言一二。若是黑镇北能见我一面,我自会竭尽所能,为黑镇北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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