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友寄小姐,请你过目。”

    萦绕着轻音乐的咖啡馆装潢大气而敞亮,在这儿喝咖啡或洽谈,只需稍一侧头,擦拭得干净透明的大落地玻璃便能展现出户外繁荣的街景。

    在最隐蔽的角落的卡座里,最多只能听到不远处其它客人轻微的交谈,与服务员接待顾客的声音。

    正逢周末的白天,生意倒是不错。

    我抱着手臂,跷着二郎腿,坐靠在圆形沙发上。面前的实木方桌偏矮,因此我得稍微垂下眼来看被放到桌上的一包信封棕色,有点厚,装了不少东西。

    我之所以坐在这家高档咖啡馆里,正是因为我的计划奏效了。

    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一名中年老大叔,大叉着腿,梳着油头,眉毛与胡茬又黑又浓,衬衫最顶端的两颗扣子闲适地松开。他左手边是身高体壮的男助手,右边是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也是我无比熟悉且厌烦的人让男助手把信封推到我面前后,他便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伸出,向我示意。

    “这里是两百万円。”

    竹田他爹说,“足够弥补你的损失了,友寄小姐,希望你能撤掉对犬子的控诉。至于网上的事,如果你愿意出面解释有误会在其中,那再好不过,毕竟是京助有错在先,我们也会多加一百万円以表感激。”

    打发狗啊还以为他能放出什么好屁呢。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他啰嗦,懒得多废话,开口道“道歉。”

    老竹田叹了口气,接着按着他儿子的后脑勺,狠狠往下摁了摁。竹田京助自始至终都像个神经病一样盯着我,被老爹尅了一下,才低下他高贵的脑袋。

    “对不起,阿新。”他说。

    “闭嘴。真对不起我就自己滚去吃牢饭,”我没分给他一点余光,只盯着他老爹,“我要的是你的道歉。”

    “友寄小姐”

    “你的管教不力给我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有什么问题”

    老竹田与我对视两秒,慢条斯理地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向我低头道“很抱歉,回去我必定会好好教育他。事已至此,也希望小姐你能收下我们这一点心意。”

    我冷笑一声。

    “请你搞清楚,你的道歉是我应得的,而不是作为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交换。你的儿子只值三百万円与我无关,但我这段时间蒙受的迫害远远不是三百万能弥补的,这点钱我自己就能赚到。”

    老竹田听我说话时垂着眼睛。待我说完,他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慢悠悠一摊,抬眼瞧着我道。

    “五百万。”

    “我要他坐牢。”

    “友寄小姐,人要知足。”

    “自己儿子管成这鸟样你还有脸管教上我了。”

    “哐”

    男助手猛地拍了下桌子“我劝你放尊重点”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瞬间,我用跷着的腿当即踹了桌子一脚,发出更刺耳的、砸场般的巨大声响“我跟你说话了”

    桌上的信封被震得移位,两杯没动过的咖啡都洒出了几滴,堂而皇之地溅在桌面。

    咖啡馆霎时陷入死寂。

    男助手大概也没料到我不仅没被吓傻,还硬茬成这样,尤其是在这种讲究体面和礼仪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事态让他想找补,却又下意识震惊地定在原地。我仍然抱着臂,倚靠在沙发背上,在紧拧着的凝重气氛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有唯一话语权的老竹田。

    他从一开始就试图颠倒黑白,说得好像我才是加害者一样,没把我当回事的同时其实一直在护着儿子;老大需要面子,助手则是愤怒翻译机,刚才想要威吓我的控场自然也是他默认授意的。

    他们仍然觉得我好拿捏,而我不如他意。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彼时,坐在一旁,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竹田京助忽然率先打破沉默。他两手成拳,置于膝盖,两眼发红地凝视着我“阿新,你变了”

    “你住口。”

    这次打断倒不是我了。而是他老爹语气沉沉地、不容置喙地开了金口。竹田京助顺从地闭嘴,扭头撞见他爹的眼神,便再次低下了脑袋。

    老竹田接着看向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从鼻腔里松出一股气,抬起手示意。助手立刻拿出另一包更厚的信封,连着原先的一起推到我眼前。

    “一共一千万円。”他说,“希望友寄小姐能给我个面子,撤诉便好。其它诸如面对大众批评的责任,让犬子自行承担就行。”

    我看也没看信封一眼,“我也不想再说第三次,这是他本来就该承担的后果,不用说成是你的让步。”

    老竹田笑了笑。

    “那么友寄小姐的意思是”

    “我不撤诉。”我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也回他一个笑,“竹田先生,今天答应和你见一面,就已经是我给你的面子了。钱你留着,走程序该赔多少赔多少,多的我不要。”

    “年纪轻轻,何必把路走得那么死呢”

    中年男人浓黑的眉毛一扬,慨叹道,眼看就要继续跟我说废话。我索性将交叠的腿放下,径自站起身,主动终止对方这场巨大的浪费时间的表演“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这次被私下约谈,我连包也没带,直接便要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望着眼前被清场过一般,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服务员在柜台眼观鼻鼻观心的咖啡馆,心下了然之际,身后果不其然传来一声脆响。

    是枪上膛的声音。

    “小姐,依我看,还是留步为好。”

    你个老登,真是给我气笑了。竹田京助能那么自然地勾结地痞流氓,他爹看起来也并不怕我曝光他买黑的破事,果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混一口黑道的饭吃啊。

    但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出这个“普通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呢。

    稍微一思索,我倒是能换位思考地想到大概答案。

    老竹田本来并不觉得有用上这招的必要。

    不如说,我前任必然会在他面前说一些“阿新明明很爱我”、“阿新一直都很听我话”之类的屁话,这种感情纠纷,在老竹田眼里本来就不是个大事,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只是被烦得不行了,干脆顺便替自己的窝囊儿子找个场子回来。

    他认定,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只要面对了他的亲自约谈,开局就会自然而然地妥协一半。

    如果我性子犟,或者被伤害得实在深,一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他就多加钱,再施压,用颠倒黑白的话术ua我一下,我撤诉甚至解释有误会,公众的舆论发生转向,不仅公司股市不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会提高名声。达成目的不过手到擒来的功夫。甚至于,他儿子还能继续再骚扰我,不再烦他。

    而之所以掏出最终手段,我猜也有他想要挽尊的原因。

    不只是没达成目的,还被驳了好几次面子,想必老竹田也有点小破防。

    可惜他又算漏了一卦。

    我侧过身,再次看向三人。老竹田没看我,仍旧懒散闲适地靠着沙发,此时清场了,他便拿了根烟抽,刚点上火,惬意地深深吸吐一口,烟雾登时缭绕在周身;他儿子则祈求般注视过来,这眼神我觉得实在是恶心;至于拿枪的,毫无悬念是男助手。

    他已经随我一起站起了身,黑黝黝的枪口直冲着我。

    老竹田又叹出一口烟,眼皮子抬也不抬,口吻随意道“请坐吧,我想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

    但就在他胜券在握般的话语还未落定之际,蓦地,一声击碎玻璃的清响猛然炸开他身旁持枪的男助手瞬时发出惨叫,枪身从他脱力的掌心里甩了出去,一走火,子弹险险地打进竹田京助腿边的沙发皮里。

    紧接着,捂着抽筋疼痛的手的男助手还没来得及收腔,又是一声闷响,惨叫声生生戛然而止。

    高大的青年男人睁着双眼,在老竹田后知后觉的错愕目光里,他僵直地向后倒下,先摔在了沙发扶手上,再滚向了地板。

    随之蔓延开来的,则是比上一次更可怖的死寂。

    老竹田夹在指间的烟都不知觉地掉了,他儿子更是慢半拍地意识到腿边惊险的弹孔,整张脸骤然惨白一片。

    而我抬头看了眼只缺了一个孔的玻璃,心里也忍不住咋舌。

    虽然在看影视剧的时候我也见识过这种枪法,理论上也能做到,但实在没想到能亲眼目睹啊

    “你”

    老竹田陡然惊回神,匆匆望了一眼窗外,便连忙边瞪着我边站起身。手往后一掏,估计也是要拔枪。

    我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没死。竹田先生,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顿,显然是听进了我的话。由于他一头油发往后梳,我能看见他发着冷汗的满是横纹的额头。老竹田虽是惊魂未定,嘴唇微微抖了抖,但好歹见识过场面,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愈来愈复杂,接着想通了似的,慢慢地坐回原位,手也从身后挪了回来。

    我相当满意,嘴角都快压不住了,不过为了让我不好惹的信号更进一步传递给他们,我还是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臭脸。

    “这是你盘下来的店面吧,赔玻璃的钱从这一千万里扣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我说,“和我的律师法庭见。”

    语罢,我扭头就走。刚走没几步,后面便传来前男友难以置信的崩溃的声音,“阿新”

    神经,谁理你。

    不出意外的话,这家伙接下来该被他爹久违地暴揍一顿了。

    如此一来,我能确保事情基本上都能顺利解决老竹田不可能让这个意外引发出什么民众恐慌,不然会牵连到他自己,估计马上会打电话叫人来修玻璃;而他摸不清楚我的底细,绝不愿意再让儿子对我发神经,本身这种纠纷就让他看不起了,这下就算法院最终没判竹田京助服刑,他可能也会选择把这个倒霉儿子禁足一阵子。

    因此我镇静地走出咖啡馆,镇静地往地铁的方向走。

    就在昨晚,也就是全网挂人的当晚,我收到了和老竹田见一面的请求。

    本来只打算穿普通的棉短袖和长裤应约,但转念一想,还是给他点面子,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筋疲力尽的社畜,我难得打扮了一下。

    为此,我还问了里包恩的意见,最后穿了灰色系的西装,白色运动鞋这是我挑的,因为我不经常运动,还没几双能看的皮鞋,穿高跟鞋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只会让我更麻烦,还把头发卷了卷,遮了遮黑眼圈;很容光焕发,很人模狗样,很都市。

    走向地铁前的中心街区时,行人往往返返,擦肩而过,高楼前宽阔的广告屏播放着偶像宣传,不知从哪里传来演讲声、活动吆喝声,伴随着大热单曲的音乐。

    风迎面拂来,将我披落在肩膀前的头发吹向身后。我觉得我简直是走路带风,心情舒爽得想要狂奔。走得越远,我越按捺不住高兴,深吸一口气便能感受到有力的、加速的心跳声,几乎快跳着走了。

    又被我装叉装了个大的

    人在极度兴奋时真是一点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绕过吸烟区,抬头望见站在地铁地下通道楼梯口前的小身影,心跳快到极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大笑着向他跑过去。

    “里包恩”

    那么小一只,穿着西装乖乖地等在路口仰着脑袋看我,可爱晕了我冲到小朋友面前减速,兴高采烈地把他捞起来,搂在怀里转了个圈,“你帅呆了超级无敌帅”

    里包恩似乎一开始并不想让我抱,脚都抬起来准备走了,但在我向他奔跑来的时候出于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任由我把他从地上捞进臂弯里。我在兴奋之余,还隐约意识到路过的人似乎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大概是这个场面很像久别重逢的姑侄或者姐弟吧。

    然而,我忘了我只是个长期久坐、缺乏运动的可悲上班族,原地转了个圈脑袋就有点发晕,于是发热的脑袋又迅速降了温。我抱着里包恩,在路口边缘的角落蹲下了身。

    “等下。我头晕。”我顿时蔫了。

    里包恩估计嫌丢人,立刻从我怀里挣脱,踩着我的膝盖跳到地上。

    他依旧嗓音萌萌,语气可爱,开口却即是锐评“今早出发前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结果比我的废柴学生也没好到哪去。”

    “我们坐办公室的容易低血糖真是抱歉了”

    我蹲在地上,垂着脑袋缓了缓,卷曲的长发从肩后再次垂到脸侧,心跳却还是在胸膛内怦怦地响。随即,我稍微歪头看向小保镖,这个视角正好和他差不多平视。

    脸好热,我猜我的脸一定像中暑似的泛红,于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总之,大功告成。”我对上他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黑眼睛,说,“我们回家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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