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网(二)

    乐无涯并没有忙着审案,而是把所有赌徒一股脑全丢进了南城监牢。

    一时间,这里热闹非凡,宛如菜市场。

    喊冤的、吵骂的、赌友之间彼此埋怨的,不绝于耳。

    葛二子因为狗胆包天,当着县太爷的面抢劫,罪大恶极,被单独囚禁在了闻人约旁边的牢笼里。

    昏睡的闻人约,被他聒噪的呻吟声吵醒了。

    这具新身躯和他的灵魂都是一样虚弱,闻人约服了药,便沉沉睡了去。

    一觉醒来,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昨天牢里还空荡荡的,何时来了这么多人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他隔壁关着个熟悉的人。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人就是牵线搭桥、把常小虎送进煤窑里的那个

    葛二子虽是受了伤,但箭头穿肉而过,骨头未伤,只是皮肉吃苦罢了。

    或许是人贱命硬,他精神头还不错,唉哟唉哟地哼着,也只是闲极无聊,想让别人多瞧他两眼。

    一直没认出那黑牢里关着的人是谁,如今闻人约醒转坐起,葛二子看清他的脸,不由一惊。

    明秀才因为常小虎的事儿不依不饶地纠缠了半年,葛二子也腻歪透了这个酸书生,天天盼着他死。

    没想到,自己的诅咒生效,他真的犯了死罪。

    葛二子有小市民的精明,直觉这里头有事,可他不敢多嘴,一闷头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如今再见这个死囚犯,他没来由的心虚烦躁起来。

    于是他恶形恶状地吼道“看什么看”

    闻人约被他骂得一愣,反问道“你为何入狱难道是因为常小虎的案子”

    葛二子“”

    闻人约直白的一句话,叫他愈发不安,粗暴地回了声“滚”后,就抱着腿滚到了墙角,越想越是惴惴,连叫疼都忘记了。

    闻人约摸摸唇畔,突然想起乐无涯不让自己说话的事情来。

    他深觉有愧,摸了一块小石子,擦净后含在嘴里,再不答话。

    夜不能寐的,不止葛二子一人。

    南城监牢的牢头陈旺忙足了一天,刚歇下不久,便被陈员外提溜了回去。

    睡眠不足,他憋了一肚子火,只是他沾陈员外的光,才有了个牢头之位,装也得装出个笑脸来。

    但当他听陈员外讲了吉祥坊被太爷查抄的事情,他一惊之下,困意全无。

    他可是悄悄在吉祥坊入了股的

    他暗暗心痛如绞,但陈员外却是别有一番心思。

    听完陈员外的话,陈旺更是心尖一寒“您是说,让我把那葛二子”

    陈员外“你不肯”

    陈旺忙摆手“不敢不敢。可是,舅舅,今夜非我当值”

    陈员外忍住心焦,向后一倚“你还是不肯啊。”

    陈旺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在南亭横着走,全赖这位堂舅。

    没了他的支持,自己屁都不是。

    他忙跪倒在地,情急之下,思维也敏捷起来“舅舅容我回话,不止是如此啊。您刚刚才说,闻人太爷抓了许多赌徒,少说有几十号的人,南城牢房必是已经满了,就那么点大,人多眼杂,不好下手哇。”

    这话倒是没错。

    陈员外捻须沉思。

    他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这闻人约天天闹腾着要翻明秀才的案,如今突然一转锋芒,莫名其妙去抄了吉祥坊,偏偏那葛二子也在其中,还被闻人约当街射中,难免惹人遐思。

    最重要的是,孙县丞呢

    得了信后,陈员外已遣人去找孙县丞,想知道这县太爷究竟要弄何玄虚。

    可值守衙役说,孙县丞有公干在身,不在衙中。

    见陈员外沉思着不说话,陈旺也不敢起身。

    半盏茶的功夫后,陈员外终于开了口。

    “你去四海楼置一桌好酒宴去。说起来,我与这位县太爷,是该见见了。”

    一刻钟后,乐无涯接到了墨迹未干的帖子。

    有邀约,乐无涯便欣然赴约。

    有些话,的确是见面说最好。

    然而,当一身便服的乐无涯走到四海楼前时,他微微一怔,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这座古朴的酒楼。

    明月如霜,灯火高悬,内有清雅隽永的筝音小曲隐隐传来,看上去一切正常。

    可不知怎的,乐无涯直觉这间酒楼透着股怪异。

    有股被精心“清理”后的异常感,好似有什么重要人物在此。

    这种场景,乐无涯前世经历得多了,因此格外敏感。

    乐无涯的心陡然一沉。

    莫不是他估错了

    这位远在庙堂之外的陈员外,难道真有什么手腕

    未等他想尽,一名容长脸、体态微宽的员外郎步态雍容地踏出门来“闻人太爷,草民迎得迟了,万勿见怪啊。”

    乐无涯立即收起一切多余神情“陈员外。”

    陈员外温和一笑,做了个手势“请。”

    这席置办得匆忙,只有他们二人。

    他们刚刚坐定,酒菜便流水似的送了上来。

    “都是些本地菜肴,希望太爷不要嫌弃粗陋。”陈员外取来一把琉璃壶,“听闻令尊是景族人,草民家藏的蒲桃酒,味道还不错,还请太爷尝尝,是否正宗”

    此时此刻,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两位皇子相对无言。

    为着不那么显眼,他们虽说包下了四海楼的住宿,但未禁本地人前来宴饮。

    他们只是在一间最好的包房用夜宵而已,没想到会碰上员外郎宴请县太爷的好戏。

    六皇子轻声道“是景族人。”

    七皇子“六哥,如今天下太平,两族通婚者多如过江之鲫,不必见到一个景族人便感怀吧。”

    六皇子看他一眼。

    我并未说我在想谁,倒也不用这样怼着我。

    壶中琼浆在琉璃映衬下色作鲜红,异常诱人。

    乐无涯前世饮过不少,知道这酒确是不错,且不怎么醉人。

    他原先是千杯不醉的,可现在他初来乍到,不知闻人约的酒量深浅,需得谨慎,因此只小小抿了一口。

    他赞道“好酒水。”

    他不提正事,陈员外便也不提,只给他提壶斟满。

    酒过三巡,陈员外终于引入了正题“太爷来本县时,草民不巧受了风寒,卧病在床,此后便是小病不断,病朽之人,实在不便与太爷相见,还请太爷海涵。”

    这是妥妥的场面话。

    实际上,闻人约初来南亭县时,陈员外的确有心请一请这位县太爷,和他修好。

    然而这位太爷实在是年轻又不中用,刚一来便被架空了个彻彻底底,本地事务都是孙县丞说了算。

    自己既是选了孙县丞那一队,便要一站到底,才最稳妥。

    乐无涯笑“好说。陈员外不必太过自责,人老了,总难免病痛,身体最是要紧。”

    他来此的意图,是想拖拖时间,和这位陈员外打一打太极。

    官场那些你来我往的客气话,他腹内装了一箩筐。

    更何况,他方才在楼外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按常理而言,他必得收敛些,探听好对面的虚实才是。

    然而,客套话一出口,他就发觉不对了。

    他有些咬字不清。

    滚烫的热意直直向乐无涯面颊涌来,冲得他一阵接着一阵的头晕眼花。

    乐无涯“”这是怎么了

    由于酒量一流,他从无此等体验,反应了片刻才想到,陈员外不至于蠢到能干出实名请客、然后在酒菜里给自己下毒的事情。

    自己八成是醉了。

    闻人约本尊不止不会喝酒,酒量简直烂透了。

    好在他喝得少。

    陈员外未觉察出他的异样,不要钱的好话信手拈来“多谢太爷体恤草民。草民在本地做些微末生意,发些小财,全仰赖太爷庇佑。太爷出身商户,蒙受圣恩,身负大才,才能做到这七品官职;我原先一心做官,但实在力有不及,如今倒是做了生意人。这样看来,风水轮流转,这话着实不错。我做生意的种种苦处、难处,想来太爷必能体谅了”

    陈员外一席话说得十分漂亮,在停顿间隙,他行云流水地朝帘外打了个手势,便有一名小厮端着一方蒙有红布的木质托盘,快步趋近,衔接可谓完美。

    托盘上的红布撤走,露出一片乱人眼的灿金光芒。

    乐无涯眯着眼睛点了点数。

    足足二十两黄金。

    “员外出手阔绰啊。”乐无涯由衷赞叹,“朝廷一品大员,一月俸米九十二石,折算下来,一季的俸银也就这么多了。陈员外真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啊。”

    陈员外轻声一叹,微黄的容长脸上恰到好处地现出愁容“生意兴隆,有兴隆的代价,要耗费心血,还有数不尽的人要孝敬,更少不得您庇佑着。”

    他指一指盛金的盘子,动情道“您两袖清风,草民无意玷污。这些金子,不过是暂存在您这里。生意想要更上一层楼,少不得上下打点,您用草民的钱替草民办事,实是辛苦了您。”

    乐无涯抿着嘴乐出了声。

    微醺的感觉着实陌生。

    他不适应地用手撑着头,直勾勾望着陈员外。

    陈员外本来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很好,却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他稍稍闪避开了乐无涯的视线,只觉浑身不舒服。

    陈员外不是没跟位高权重的人打过交道,然而眼前这个闻人约,并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类人。

    硬要说的话,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邪性。

    “有钱真好。”半晌后,乐无涯终于开口,懒洋洋地道,“只是,员外会花钱,却不是很会送礼啊。”

    乐无涯语调悠悠拖长,无端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隔壁房间正在听墙角的七皇子执杯的手陡然一僵。

    这语气他很是熟悉,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六皇子倒是处之泰然,浅饮一杯,不置一言。

    陈员外心尖一突,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

    他强笑道“草民愚拙,望太爷指点一二。”

    既然他盼望自己指点,乐无涯也不客气了。

    “送礼有三忌。一忌钻。平时不下功夫,到了用人之际,才慌慌忙忙地钻营。”

    此话一出,陈员外的脸陡然黑了。

    “二忌直。不先同我的身边人打好关系,而是直直揣着钱找上我来,实是没有礼节可言。”

    “三忌猜。你压根儿连我的喜好都没摸透,便想着送金送银,万一我不喜这些黄白之物,喜欢点别的什么,您这礼啊,不就是白送了么。”

    “这些送礼的忌讳,你不是不知道,只是先前觉得我一个七品小县令,不配您多用心,事到临头,措手不及,才急急地捧了金子来孝敬”

    乐无涯扶着桌子站起,微微打了个踉跄。

    “不过,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这些了。”

    乐无涯越说越醉,甚至带出了前世对待下位者的狂态。

    陈员外到底是一介文人,最擅长的是把真实意图包裹在华彩词章之下,结果乐无涯三下五除二,把他精心粉饰的小心思扒了个精光,他不禁红涨了一张脸“你您”

    “陈员外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那煤矿。煤矿产煤,煤又换来了金子”

    乐无涯信手拿起一个金锭,在掌心把玩了一圈,自言自语道“金子确实是好东西,谁能不爱您说,这么好的东西,它会说话吗”

    他松开手,任金锭落回盘中“它会对我说,太爷,小人冤枉吗”

    那是明相照魂魄未消前,含血带泪地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不啻于是指着陈员外的鼻子在骂街了。

    陈员外到底是没浸淫过官场,又从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过面子,强忍满心惊惧和难堪,对小厮道“来扶一下,太爷吃醉了。”

    “是啊,我醉了。酒是好酒,是我吃不下。”

    乐无涯朦胧间高举起酒杯,细细端详。

    雪白的琉璃,鲜红的酒液,竟是有红梅映雪之态。

    一股意气在他胸臆间沸腾冲撞。

    他抬高了声音“请员外独饮这生民血吧”

    话音刚落,乐无涯便劈面将酒水泼了陈员外一头一脸

    隔壁包间内一片沉寂。

    连向来淡然处事的六皇子都面露惊讶。

    这七品县官若只是拒收贿赂,倒也不算什么。

    但那番言论却足见此人着实有血性、有风骨,更有一颗真挚的为民之心。

    六皇子看向七皇子“知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无事。”

    七皇子早已恢复正常神色,拈了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一开始,的确是有些像他。

    后来这番为国为民之辞,便不是他能说出来的了。

    无视了小厮的愕然和陈员外的羞恼,乐无涯拂袖出门,刚一踏上街道,便觉一阵冷风煞面而来,硬是将他吹醒了六成。

    乐无涯“”等等,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

    他抬手扶额,用力揉搓了一把。

    乐无涯向来自诩狡猾,从小就机灵,刚才却蠢得像是头横冲直撞的傻狍子。

    他想,是不是这里的风水对他这个游魂不好。

    自己不会是中邪了吧

    这般胡思乱想着,他朝前迈出几步,忽觉不对,陡然转身。

    刚才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浮现了。

    蓦然回首间,在丛丛的暗红灯笼映衬下,两个高挑的剪影,一坐一站,从二楼包间明纸糊的窗子后映出。

    其中一个剪影将手搭在窗户边缘,头微微垂着,似是在与他对视。

    乐无涯嘴唇微微动了动。

    楼上。

    七皇子把杯子抵在唇边,调侃道“六哥,这位县令大人可英俊”

    六皇子放下扶住窗棂的手“看不清他。”

    “你若喜欢,那便想个办法带回去吧。”七皇子揶揄他道,“你那不祥的姻缘天象,也是时候解开了吧。”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答说“带不得。他是个好官,不应坏了名声,卷入是非之中。”

    七皇子一愣,继而笑得打跌“怎么,弟弟玩笑一句,你还真的在想啊”

    六皇子却转过身来,郑重道“知是,天象之事,这些年委屈你了。”

    闻言,七皇子止了笑意,直直看向他。

    他厌恶极了他的关怀,却仍是一脸天真“兄长说的哪里话我们同时同刻降生,八字相同,命数相通,你不可娶妻,我恰巧也无意于此。”

    见六皇子还想说什么,七皇子向后一倚,截断了他的话头“况且,天象如此,如之奈何”

    楼下的乐无涯神思还有些混沌,仰头望着那窗后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扶住窗棂的手撤开,影散人无,才收回目光。

    他目光一转,便瞧见街面上有些骚动。

    零散未收的摊位上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并朝长街南侧张望。

    距他不远的地方,有个人猫在阴影里,缩头佝背的往前走,一抬头,恰好和乐无涯探究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乐无涯眉尖一挑,从怀里摸出小扇,信手一指,示意他进旁边的小巷。

    那人也聪明,马上原地左转,进入一条胡同。

    乐无涯快步摇扇向他走去。

    煞人的夜风刮在面庞上,助推酒意快速退去。

    乐无涯与他拐入同一条小巷,确定四下无人,才问“怎么出来了”

    来人是那个断臂的逃兵。

    他收起了白日的散漫气质,多了几分军士的斩截利索“太爷,您说的尸体,是一个时辰前运来的;小半个时辰前,您说的那个人也来了。”

    乐无涯安排孙县丞将常小虎腐烂的尸身放在近郊的义庄冰室。

    同时,他给了两个乞丐一些银钱,叫他们把那小乞丐尽快喂饱后,混进义庄,和死尸藏在一起。

    他下的令相当简洁易懂。

    “盯紧最新运进来的那具尸体,如果有人入内,要对那具尸身做些什么,二话没有,先打断他的腿再说。”

    乐无涯自在摇扇“打断了吗”

    “打断了。”那断臂的乞丐没忍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是下手狠了些,多打断了一根。”

    “不要紧。他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他是本县仵作,奉了您的命去验尸。我们不等他说完,已经把他揍晕了。我腿脚还算利索,我哥要我偷偷跑出来向您讨个主意,该怎么办”

    尖锐的哭声隐隐从长街彼端传来。

    胡同外的议论声骤然大起来,已经能听到“苏家婶子”、“挖坟”之类的词语。

    乐无涯反问“你们为什么跑到冰室里”

    断臂军士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答道“是我二人眼看那小乞丐重伤,情急之下,想要去义庄的尸首上搜检些财物,赚点治病的钱,偶然碰到此人,意外动手伤了人总之和太爷绝无关系”

    乐无涯“不对。”

    断臂军士顿时一悸,仔细复盘了一遍自己的话,没觉得哪里说错了,小心翼翼地讨教“太爷,是哪里不对”

    “意外动手这个借口不好。”乐无涯说,“重新再想,想细些,莫要似是而非,把细节一一对照。最好是回去义庄,在现场重新演练一番。”

    断臂军士倒也是个脑子活络的“成,太爷,我再想想,保证编得圆满我和我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你们情急打伤了人,心里害怕,自然该抬着伤者,自首投案去。”

    “那太爷您呢”

    乐无涯将扇面合拢于掌心,笑道“太爷当然是要洗把脸,审案子去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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