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宫内发生的事,不过半天,便穿街过巷,传到了许多有心人耳中。
观望的,下注的,蠢蠢欲动的,听说了今日朝上发生的事,都不免诧异。谁能想到一个三个月前还在吃斋念佛的皇帝,竟然有如此雷霆手段,下手果决毫不留情。
当天,一封信千里加急送出了都城。数日后,它带着大齐最新的情报,抵达了关外。
“咳,咳咳”。
有人拿着信纸,一边看一边咳嗽。
“教主。”旁边女侍想要上前伺候,被拿信的人挥退。
那是一双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在暗红衣袖的衬托下显得一丝血气也无,顺着持信的手臂往上看去,便是耸立突出的肩骨。这般消瘦,要不是骨架远比常人宽大,怕是撑不起一身明艳的红衣。然而如此形销骨立的人,却依旧有一副好容颜。黑发如墨,眼神明亮,虽然病气减弱了容貌上摄人心魄之感,因病留在眉心的一抹余红,却凭添了几分邪异。
这病秧子轻抿着一股笑意,许久,念念不舍地看完信件上的内容,才仔仔细细地将信件叠起来,好似珍宝一般放在贴近心房的内衫里。
旁人见状,试探地道“教主,可是关内有喜讯”
“喜讯”病秧子身体斜倚,单手懒懒撑在膝上,闻言睨了他一眼,“安插在大齐的钉子又被拔掉了两颗,算是喜讯”
那人被这一眼吓得连忙跪下,四肢匍匐在地。
“是属下鲁莽了。属下无知请教主恕罪”
“教主。”从屋外端着一碗药汤进来的绝红莲,无视了跪在地上的同僚,轻声道“该服药了。”递送完药碗后,她路过时又看似不小心踢了同僚一脚。
不知道教主心情不好是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自从那小秃驴当上了皇帝,关内哪一次传来过好消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大多是坏消息,教主看了也总会笑两声。在忠心耿耿的绝红莲看来,那绝不是喜悦的笑,反而让人心里发毛。
“红莲。”病秧子喊她。
“在。”
“关内的老友有喜事,你说,我是不是该去道贺”
绝红莲不明所以,教主和唯一的师兄义绝后,在关内难道还有称得上是关系好的人吗不过作为教主座下第一走狗,她还是昧着良心应是。
“可是我病了月余,现在去道贺已经晚了。”病秧子看似真心担忧道,“他会不会不开心”
绝红莲发自肺腑道“能被教主亲自道贺是莫大福分,有我们圣教上门祝贺,更是他修了八百辈子的福气。”
内称圣教,外称魔教的一教之主本人,也思忖着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既然这样,你去备马。”
“不知教主要去何处”
病秧子,魔教教主萧应寒,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碍事的下属,推开窗,一枝红梅开得正好,点缀在关外冰雪中,是难得的一抹春意。
“去”
他伸手摘下红梅,轻抚那些未绽放的花苞,笑了。
“去大齐都城,给新帝道贺。”
不顾属下们惊慌意外的表情,萧应寒看着掌心碾碎的淡红,继续语出惊人。
“听说大齐朝臣正在给那小和尚选妃。不知我去自荐,你们看,如何”
比起旁边觉得天都塌了的同僚,绝红莲适应良好。自从来到关外后,教主病得一天比一天重,嗯,不是指身体,是指脑子。她总结出经验,在教主发病的时候还是顺着毛摸比较好。
“属下这就去准备。”
萧应寒懒洋洋地赶走了屋内所有人,又回去没骨头似地躺在贵妃椅上,把玩着手中一直握着的一块暖玉,心里暗暗思索。
要是你已经娶妻了,小和尚。我是把你的心挖出来好 ,还是把你做成不能反抗的人彘陪我好呢
而此时此刻的凤亓梧,还不知道有人将在数日之后收到大齐的最新消息,并因此惦记上他后妃的位置,甚至抱着求爱不成就两败俱伤的念头。他还在兢兢业业地处理那日朝会上罢免兵部尚书后留下的烂摊子。
宫内值得信赖的人寥寥无几,自从右小嶷带着人手去了边关送信后,他更是无人可用。如今朝堂上那些人,除了屈指可数的清流之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尾巴和苟且,凤亓梧知道,甚至不少人还期盼着自己哪日横死,好叫天地重换新颜。
可摄政王和太后刚刚倒台,凤亓梧新继位,他没有能力,也不能在这个用人之际,大批清算朝上官员。不久前在朝会上的那一出,不过是打一招先手,杀鸡儆猴,借此搅乱朝内党派的局势。那些人反应过来后必有后招。
“师父。”旁边的小沙弥念着经文,像是突然慢半拍反应过来,道,“您前几日,说那晚的刺客已经被处死了。”
“嗯。”
“可是那人明明还被我们关着呀。”小沙弥不解道,“方丈说,出家人不打逛语。”
凤亓梧正思考如何安排人手,分神应付他,“佛说,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应法,你觉得师父我犯了一戒”
“是,师父虽然暂时还俗,但也应该谨持戒律。”小沙弥认真点头。
“嗯,可是,我说的是刺客已处正刑。”凤亓梧随手拨了拨头发,觉得十几年光光的脑袋突然长了毛,还是有些不习惯。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在于,现在被秘密关押在宫内的不是刺客刘仲,而是改过自新、投入佛门的刘仲。”凤亓梧放下白子,看了下棋盘,满意地笑了一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刘仲已不是刺客,其余刺客确实已尽数处置,所以,为师没有打诳语。应法,做人做事不应执迷于表象,如此才能斟破本质。”
“原来如此,弟子受教了。”小沙弥连连点头,陷入沉思中。
忽悠完,不,说教完弟子,凤亓梧随手打乱棋盘。
“十四。”
“属下在。”
“秦统领可有消息传来”
秦统领秦善,隶属于秦卫堂,是前任皇帝亲自任命的贴身近卫首领,也是数年前带着凤亓梧从江湖杀回朝堂的十三侠客之一。卫十四等人,虽然归属于凤亓梧,但直接管辖他们的还是秦善。只不过这几年秦善一直领兵在外抵御外敌,秦卫堂才由皇帝直接统率。
“尚无。”
想来是边关路途遥远,右小嶷等人还没有和秦善会面。而等了这么几日,那帮人也该有新动作了。凤亓梧斟酌着,又写下一道密令,交给卫十四。
而在卫十四领命离开后,小沙弥才仿佛恍然大悟。
“可师父,刘仲身份再怎么变,他也是兵部尚书的儿子呀。兵部尚书说你冤杀他儿子的时候,您没否认,这不属于诳语吗师父”小沙弥左看右看。
师父,人呢
凤亓梧去了哪,没人知道。然而被撤职,押解天牢的前兵部尚书在哪,却是人人都知道。有心人想要与牢狱中的前兵部尚书见上一面,也不是那么难。
天牢不见天日,在这待了几日,前兵部尚书早无当朝大员体面,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也破烂,独自颓废地坐在草席上,神情由憎恨逐渐变得麻木。
而今日,平日难得见到人影的天牢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不该有的风动。
牢狱内的犯人睁开眼,看着漆黑的牢狱走道尽头,冷笑道“怎么这时候来看我笑话吗”
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那人走到牢门前,摇头。
“刘尚书,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我都不过是那小皇帝的手下败将。谁知道他如此心狠手辣,敢不经审问就直接斩杀当朝大员的子嗣”
“当朝大员皇权之下,尽皆草芥。”前兵部尚书质问来人,“你没想到你怂恿我儿去刺杀的时候,你没想到一旦被发现的后果么”说到最后,他激动地站起来,却因为脚上的伤又趔趄地跌倒在地。
“怎会我们只是把事情轻重说给刘千户,是他自愿前去试探,外界都说小皇帝一年前在关外受了重伤,亏了内力,所以身体一直没恢复,因此才想着试探一番。谁想到”来人遗憾地说,“谁想到这一切只是他故布疑阵,引人下勾,真是不可小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还我儿命来”
来人冷漠道“杀人者凤亓梧,和我等有什么关系我来,只是提醒刘尚书一声,要知道除了你的嫡二子,你还有嫡长子、其他庶子庶女,你的爱妻爱妾,老母亲都还在宫外。刘尚书可切莫一时情急,亏了身体,让宫外的亲眷无人照料呀。”
“你威胁我”刘尚书气急而笑,“我后悔,后悔当初就不该上了你们的贼船,听信你们一面之词我”
来人打断他“刘尚书,你好好思考,如果你安分一些,你家里亲眷我们还可以关照一二。”
“好,好。”前兵部尚书颓然往后倒,犹豫良久,“你你说话算数,帮我照料在外的家眷,我,不过一命而已,但你若是食言,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不会放过你”
来人不把将死之人的威胁放在心里,他得到了想要的承诺,通过牢狱的栏杆塞给刘尚书一样东西。最后怜悯地看了一眼如今潦倒的前兵部尚书,意味深长道。
“你放心,一定好好照看。”
天牢里渐渐又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刘尚书一人倾颓地坐在地上,烛火明灭,许久,他才沙哑出声。
“你,都听到了。”
角落里,一人从黑暗中显出身影。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刘尚书看向他,费力爬到狱栏边,“我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又识人不明与蛇蝎共事,我是贪心不足,我死不足惜,但是我的亲人,他们是无辜的”
“陛下会照顾好他们。”卫十四冷冷道。
“陛下,陛下哈,哈哈哈。”刘尚书轻笑,复又大声,逐渐癫狂,“凤家王朝陌路在即,却遇到他这一位佛面魔心的皇帝,真是好啊,好得很啊哈哈哈哈哈那我刘尧,便祝陛下,得偿所愿”
他一口吞下手中的药物,朝东跪拜,久久再没有起身。
等当晚定期巡视的吏人赶来,只见前兵部尚书已经七窍流血,毫无声息。
“来人,快唤医者”
“犯人在狱中自尽了”
宫内,凤亓梧看着手中捏着的白子,徐徐闭上眼。
白子,由手中坠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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