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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肉骨樊笼 作者:尾鱼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话音刚落,车厢尽头处传来张皇失措的惨呼,紧接着掀壶砸杯,动静越来越大,人声也渐转沸腾。

    这是有大热闹看了,小青年眼前一亮,趿拉着鞋子,兴奋地窜了出去。

    大半个车厢都惊动了下铺的乘客行动方便,纷纷披衣穿鞋,直奔事发地;上铺的乘客下地不易,大多留守,个个脖子抻得老长,彼此交换着质询的眼神;中铺的乘客则内心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原地等消息还是迅速奔赴第一线。

    陈琮没动,他目睹全程,有点回不了神那个女人跳砸到小餐桌上,攻击他不成之后又如野狗般窜离,整件事毫无道理,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他懵了几秒,起身踩着脚蹬拔高身子上铺确实没人,只余包袋和被子蜷卷。

    又过了一刻来钟,热闹终于散了,过道里出现交头接耳的返程人流,小青年热情地引着乘警和乘务员过来,抬手指向上铺“喏,她就住这,上铺。”

    乘警把女人的行李收走了。

    小青年眉飞色舞,描述自己前线吃瓜所见“吓人咧,说疯就疯,险些没把人眼珠子抠下来,那人倒霉啊,脸上血道子滴滴拉拉”

    “乘警都没摁住,两个人上去帮忙,有一个还被亲了一口。”

    这画风突变的,陈琮噎了一下“不应该是咬吗”

    “是,她本来是想咬,”小青年学样,嘴巴撅起,头猛地向前一啄,“这不就亲上了吗。”

    陈琮百思不得其解“她睡觉前还好好的、很正常啊。”

    小青年猛点头“我也是这么说,但那头有个学医的,说人睡觉睡到一半发疯,现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现代人压力大啊,失眠的、焦虑的、神经衰弱的,一抓一大把哎,哥,烟火已燃尽,是空吗”

    真是个人才,已燃尽,等于库存清了,等于“空了”,是吧。

    陈琮躺回去,阖眼拉上被子“你试试答案,不就知道了。”

    过了会,对铺传来一声让人不忍的锤响。

    或许是因为惊吓之后身体极度疲累,尽管陈琮再三提醒自己别睡着,依然于半睡半醒间盹住,还做了个可怕的梦。

    梦里,还是车厢的这个隔间,还是那种发暗的油黄色,比先前更粘稠,视线更加失真。

    上铺那个女人,居然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她浑身是血,棉服多处被扯烂、露着牵丝的棉絮,脸上的表情因为极度惊恐而近乎麻木。

    她虚弱地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抓住床铺的边栏,看情形是想爬上去。

    陈琮很想起身帮她,但动不了。

    忽然间,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浑身一突,背倚着边栏看向黑漆漆的过道,身子抖得像寒风中一片可怜的枯叶。

    陈琮被她的惊怖传染,也努力看向过道。

    什么都没有,静悄悄的。

    但那个女人突然狠狠砸倒在地,不是自己摔的,从她嘶声骇叫和拼死挣扎的姿势来看,陈琮直觉,她是被什么东西咬住喉咙、大力掀翻的。

    下一刻,她的身子又飞起来,重重撞上了床栏,撞击的力道震得陈琮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觉得,很像有一条蛇,那种巨大的蛇,蛇口咬住女人的脖子,正把她甩来甩去。

    火车上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大蛇的,而且,撞击的动静这么大,有那睡得不踏实的乘客,早该惊醒了但所有人都睡得很安稳,所以,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他是被魇住了,俗称“鬼压床”。

    陈琮深呼吸,努力想醒过来。

    猛然间,那个女人不动了,像一只拗弯的死鱼,悬停在半空。

    陈琮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

    几秒过后,女人又开始动了,被动的那种动她的头先消失,像是融化在空气中,紧接着是脖子、胸部,偶尔,垂着的手脚会痉挛般抽搐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陈琮的脑子里那条看不见的蛇在吞吃她,在一寸寸把她吞咽下去,所以,她的身体会有“明明死了却仍在动”的诡异感。

    陈琮嗓子发干,眼皮是僵的,没法闭阖,他努力移开目光,却陡然发现,黑漆漆的过道里真的多了个人。

    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看不清脸,又像是没有脸她脸的位置似乎没五官,但有明暗不定的暗影一直在脸上游动。

    这女人向他走来,他能清晰听到鞋跟的“噔噔”声。

    她的身体穿过半空中悬停着的、那个女人的下半截身子,如同穿透空气,停在他的铺位前。

    陈琮惊出一身冷汗,明知是梦,却仍下意识想再去抓背包,可惜身体依然魇住、动不了,女人一只脚踩在他脸侧的被子上,用力一蹬,身子拔高,似是在查看高处,很快又下来,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而半空中,那个女人被“吞咽”得只剩下两截小腿,仍在时不时地抽动。

    “先生,先生”

    陈琮一惊而醒,大口喘息。

    乘务员看出他是做了噩梦,但火车上这种事儿常见,是以见惯不惊“前方即将到达阿喀察站,请做好下车准备。”

    陈琮点了点头,疲惫地坐起身,伸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抬头去看周围。

    一切安稳,完好如常。

    这一夜,真是够了,这硬卧隔间,他再多一秒都不想待。

    陈琮拎起背包,正待起身,又想到什么,拿出便签纸,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注意断读,烟火已燃尽,烟中的火已经燃尽了,用减法,烟火因。

    不是“黑”,也不是“空”,谜底是“因”,因果的“因”。

    写完了,陈琮欠起身,正想把便签纸粘到对面,忽然看到什么,心头一惊,动作又止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撂开的被角上。

    借着走道灯的微光,他看到,被角的布面上,有半枚鞋印。

    前脚的鞋印,印记很浅,鞋头圆润,从大小来看,应该是女鞋。

    刚才,真的有人踩过他的被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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