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小说:肉骨樊笼 作者:尾鱼
    雪越下越大。

    肖芥子车出阿喀察。

    小县城本就不繁华,出了城更荒,路道上只她一辆车,偶尔能远远看到几间亮灯的房舍攒在一处,顶着漫天的雪,像萧瑟地挤在一起取暖。

    约莫半个小时后,她拐入边道,在一栋小院前停下。

    小院不大,乡郊常见的那种,破败失修,如果不是院门屋檐下挂着一盏簇新的红灯笼,很多人会以为这是废弃之所、无主之屋。

    事实上,几天以前,这儿确实还是没人住的废屋。

    肖芥子停好车,从副驾上拎下一提袋杂物,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压实音,还怪好听的,她穿过院子,来到正房门口。

    门没闩,应手就开了。

    屋里亮微弱的烛光,那是圆板桌上立的两根几乎燃到尽头的红蜡烛,烛苗苟延残喘、幽幽晃动,像桌面上生出两只垂死飘忽的眼。

    借着烛光,能隐约看到屋顶像是划块分格,每块格里都软软垂下一根拖地的粗麻绳,风透过门开合的间隙灌入,十几根麻绳微荡,带动四壁墙上的憧憧投影,让人止不住骨寒毛竖。

    烛光后的暗影里,坐着一个白发老女人,头发乱蓬蓬的,如杂草盖满脑壳,手里攥着一把尖刀,正低头看着桌上。

    肖芥子从提袋里抽出两根红蜡烛,就着残烛点了,稳稳接立住“蜡烛点完了可以开灯,我要是不回来,你就这么摸黑过了”

    姜红烛抬起头来。

    她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额头上道道沟壑,浑浊的老眼里满布血丝。更恐怖的是,她的左边脸直至脖颈咽喉下不知道是被火烧过还是被腐蚀过,皮肉熔结,眼歪嘴斜,伤疤和凸起的肉条挤堆在一起不夸张地说,鬼见了她这尊容,都得胆寒三分。

    她之前长时间低头凝视的,是个布偶小人。

    小人的针脚很粗糙,眼眉走线怪里怪气,但能看出是个男人,胸前用大头针钉了张白纸条,肖芥子俯身点烛的时候,气流微动,带得纸条稍稍掀起,能清晰看到上头歪歪扭扭的三个血红字。

    陈天海。

    而桌边地下,落了一堆大小布偶和棉絮布头,布头间隐约能辨出独立的手、脚、头脸形状,那是被尖刀粗暴肢解、扯烂的其它布偶人。

    肖芥子说“这个都失踪八年了,找不到,换一个呗。或者,拿他孙子撒撒气那个陈琮,现在刚好就在阿喀察。”

    姜红烛不吭声,用刀尖将布偶人拨弄得翻身、再翻身。

    肖芥子放下提袋,手脚麻利地插电、打开电暖器,电暖器质量不好,破车般刚启动就嗡个不停,但火力却大,橙红色的大灯仿佛骤起的小太阳,瞬间就驱散了屋内涌积的潮寒。

    姜红烛问她“那头怎么样”

    肖芥子说“还能怎么样,接二连三出事,好比一棍子敲下来,懵着呢。”

    姜红烛半晌才“哦”了一声,似乎有点反应迟钝,她重又低头去看桌上的布偶人,锃亮的刀尖拂过布偶的脸,停在黑线勾缝的眼珠上划拨“懵着”

    靠墙有几个箱子,并排铺了张被褥就是肖芥子的床,她一屁股坐上去,摘掉帽子,扯脱发绳,顺手捋理长发。

    顶了一天编发,发上带微微蜷曲卷痕,这样一头油润黑亮的浓密头发,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可惜

    她脑顶心往后,约有三分之一的头发,是白的,不是间杂着的那种花白,是恰好中央那一片,像垂下一条掌宽的发带乍一瞧很像染发,细看就知道不是,头发染得再仔细,发根处总还会留点黑,她不是,那一处全白,这种诡异的反差,让她一张带笑的俏脸平添几分肃杀。

    肖芥子从提袋里摸出一个卖相不错的苹果,抽刀开削。

    “人石会怀疑上那个陈琮了,他这些年各种找他爷爷,什么寻亲网、专业寻人,看起来,他是真不知道陈天海的事。但是呢,人心叵测,也不排除爷孙俩是合计好的、做戏给人看。总之,他们狗咬狗也好,先打起来。”

    姜红烛还在拨弄人偶“打不起来的。”

    肖芥子专心削皮“为什么”

    姜红烛抬起头,也不看她,目光呆滞地落在不远处的一根垂绳上“野马那头,人不蠢,他们迟早会知道,这么大的事,陈琮干不了。”

    姜红烛从来不说“人石会”,她喜欢说“野马那头”。

    肖芥子笑,继续往下说。

    “刚去见了老二,他说煤精占卜镜那事有门,三天内给信。红姑,这老色胚,他惦记着你呢,你不会真见他吧”

    她手上使力,果皮蜿蜿蜒蜒、一长溜地垂到地上“你要那镜子干什么你还会占卜能占什么吃点吗”

    她抬起削好的苹果,刀刃微微切入,以示愿意分享。

    姜红烛点了点头,肖芥子一刀切进、顺势甩了小半个过去,姜红烛整个人看似痴钝,这一刻动作却快,刀尖往半空一叉,稳稳叉住,眼珠子略动,又恢复了先前的迟笨,慢吞吞将苹果送进嘴里。

    她吃苹果跟常人不同,不咬也不嚼,就那么抿着,好像苹果能自己软烂融化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要镜子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帮你看看,到底怀的是什么胎,两年多了,还不生,是个哪吒都该出来了。”

    肖芥子笑嘻嘻地咬了口苹果“又没死胎,怕什么。”

    姜红烛用刀尖细细挑着那个布偶的眼珠子,把缝线挑得丝丝发毛“今天不死,难保明天不死,别以为怀的时间越长越好,过犹不及,你这胎,多半要死。”

    肖芥子面色一凛,笑意顿收“那怎么办”

    姜红烛忽然抬头“你听,是不是阿兰哭了”

    肖芥子侧耳去听。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小太阳的鼓嗡声不时起歇,借着淡红的烛光,能看到小窗外的雪片正被风吹斜,有几片停在玻璃上,像粘连的蛾。

    她说“没有,你忘了吗,她刚吃过奶,睡得可熟了。”

    姜红烛愣了几秒,恍然点头“那我也该睡了,后半夜,还得给她喂奶呢。”

    她撂下刀,伸手拽住最近的一根垂绳,身子往上一耸。

    起先,姜红烛是坐在桌子后头的,只能显出胸腹以上,而今身子上耸,下半截便露了出来。

    她没有腿,但穿的裤子却是正常的,长长的裤管在大腿齐根处收束扎紧,剩下的就那么软软垂着、晃着,所以乍一看,不像没腿,更像是两条腿没长骨头、软绵绵的。

    身子耸高之后,姜红烛伸手在桌面上撑了一下,如同行舟撑篙,整个人借力一荡,又迅速撒手炕床就在桌后不远,而她显然驾轻就熟,落炕时像轻捷的兽,无声无息。

    原来这满屋的绳,都是方便她在屋里各处来去的。

    梁世龙走后不久,天就黑了,紧接着又下起雪来,雪片一再斜过高处的小窗,像一幅冷漠的画。

    这一天过得可真快。

    事情会怎么收场呢

    横竖他交代不出东西来,法制社会,梁世龙不可能一直关着他,但就这么把他放了,似乎也不太现实。

    一股凉气爬上陈琮的脊背为了泄愤,梁世龙不会让人把他弄疯吧类似方天芝、黑山那种,外人看来,只会以为是突然发病。

    这可太吓人了,得赶紧行动起来。陈琮后背蹭墙、借力起身,一点一跳地在布草房里开始了全面搜寻。

    要是能找到刀片抑或是可以磨开绳子的东西就好了,他蹦跳了一回,一无所获,躁得后背都出了汗。想想不能放弃,于是跪趴在地,屁股撅起老高,试图看清布草架下端与地面间不到一厘米高、长年黑暗积尘的间隙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刷卡音,有人开门进来。

    卧槽,这可大大不妙,老实躺回原地是来不及了,梁世龙看到他不老实,岂不是又要给他一耳刮子

    陈琮急中生智,立马滚倒在地,身体摆了个扭曲的形,还配了副正在进行哲学思考的茫然表情,主打一个迷惑敌人。

    然后,他看到了进来的人。

    居然不是梁世龙,也不是“人石会”的任何一个成员。

    来人是金鹏之家的女服务员,一身工作服,圆脸盘发,闪身进屋之后,迅速关门上保险,一副慌里慌张模样。

    再然后,她就看到了滚倒在地的陈琮,也的确被他这不知所谓的身体行为艺术迷惑到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急急扫了一圈室内,目光重又落在陈琮身上“就抓了你一个”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啊,陈琮一头雾水。

    女服务员紧走两步蹲下身子,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在餐厅,听人说昨晚抓到贼了,就你一个”

    陈琮暗骂了句脏话。

    怪不得不怕他呼救,阖着早有应对,他喊破嗓子,路过的服务员也只会以为是贼的无能狂怒,说不定暗地里还会夸这协会大度抓到贼都没有报警,这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不想他档案上留下黑历史、影响后代考公啊。

    见他不吭气,女服务员急了“问你话呢”

    这女服务员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单纯,陈琮心念微动,说“当然不止。”

    女服务员身子一僵,声音都变调了“那其他人呢”

    陈琮进入角色倒也很快,他用力撑坐起身子,动了动被绑在背后的手腕,一脸当贼的浑不吝“先帮我松了绳再说。”

    说话间,他瞥见女服务员别在胸口的名牌。

    餐饮部金媛媛

    金媛媛没带犹豫,立马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先剪开陈琮的腕绳,又用力去铰脚上的。

    工具准备得这么对口,看来,她就是奔着救人来的。

    陈琮揉了揉被绑得淤肿的手腕“你要找的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我看看那几个人里有没有符合的。”

    金媛媛一愣“几个人”

    旋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没再纠结人数“其它人我不管,有一个小个子,平头,眯眯眼,哦,对,手上还受伤、缠绷带的”

    小个子、平头、眯眯眼,手上还缠绷带

    符合这特征的人,他这两天确实见过,陈琮脱口而出“葛鹏”

    金媛媛激动,手上用力,将陈琮脚上的绑绳一铰到底“对,就他,他人呢”

    陈琮拽开断绳,警觉地看了看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出去再说。”

    金媛媛先贴门听动静,又查看手机信息,陈琮估计外头有人给她望风,因为他刚瞥见进来一条“走廊没人”的新信息,她就一把拉开了门“走”

    出门右拐是往消防楼梯,金媛媛偏偏往左侧客房的方向走,陈琮满心纳闷,正想问为什么,她举起房卡,飞快刷开身侧一间客房“快进来”

    所有的客房不都被“人石会”包圆了吗,陈琮闪身进屋“这间房没人住”

    金媛媛关上门,紧张地透过猫眼看外头的动静“本来住了个老头,早上突然发疯,送医院了,这间暂空。”

    原来如此,陈琮松了口气,他上下打量金媛媛“你是葛鹏什么人他为什么偷东西”

    金媛媛过来,没好气地在床上坐下“我是他表姐。为什么偷,不外乎就是穷、想要呗。我劝过他,有钱人的东西烫手,没那么好拿,非不听”

    又紧张地看陈琮“被打的不是他吧”

    陈琮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有人被打你看到了”

    金媛媛又气又急,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自己看牙都打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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