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冲在树上自暴自弃,这时候他十分庆幸戴了面罩,没人能看到他的脸。
屋里的光亮熄灭,声音渐渐平息,偌大的府邸仿佛只剩下风声。容冲靠在树上,望着夜色中的汴京,难得感受到一阵祥和平静。
自从容家覆灭后,这些普通人司空见惯的消遣已离他太远了。他每每静下来,耳边都会听到刀剑入肉、鲜血迸溅的声音,无数人在喊冤、喊痛。这种时候容冲会猛地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只能对着黑暗,一遍又一遍练剑。
像今夜这样纯粹欣赏夜色,是八年来唯一一次。
容冲慢慢打量脚下。这里是太祖赐给容家在京城的住宅,他在白玉京长大,只有重大节庆会随着父母回汴京,对这座府邸的记忆并不深刻。直到十五岁那年他奉旨捉妖,就此留在汴梁,在这里住了两年。这座将军府见证了他最轻狂的少年岁月,而他的年少,哪哪都能窥到赵沉茜的影子。
容冲几乎都能勾勒出来,他在那棵歪脖子树下练剑时,忽然走神想到她,剑歪了几寸,树被砍下来一大段,歪得更厉害了;他在庭院的紫藤架下为她刻风铃,突然注意到一束紫藤花开得极好,觉得她一定会喜欢这个颜色,兴冲冲摘了花去找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像最忠实的日记本,哪怕主人公早已物是人非,它们依然一丝不苟记录着曾经的欢喜和热烈。
而现在,这里成了福庆公主府,她起居的地方。说来命运真是可笑,他还住在这里时,每天挖空脑袋想找什么借口能邀请她来家里,最好只有她一个人,他都想好了要带她去看哪些地方。可惜他一直没想出理由,反而在容家倒台后,她搬入了这里,他想分享给她的那些景色,她由其他人陪着看到了。
这样看容冲才发现,将军府没怎么变,他少年时常待的地方,几乎还保留着原样。
背后光影寂寂,暗香清浅,她正在一窗之隔的地方睡觉,面前一轮孤月,皎皎千里,美得不似人间。容冲骤然生出种空茫茫的感觉,好像那生不如死的八年都是错觉,其实容家没出事,父母、兄长都安在,她如期嫁给了他,现在正在屋里睡觉,他在庭院里练完剑后,就一个人跳上树看月亮。
容冲盯着那一轮圣洁柔和的玉盘,几乎都要相信了,但寒风吹过,他无意碰到怀中冰冷坚硬的剑鞘,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
人死不能复生,时光如奔腾的河流,一去不回头。
容冲低低叹了口气,知道缅怀往昔要有尽,人终究要活在现实中。他轻轻起身,打算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今夜除了他自己和天上明月,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来过。
但在他跃下树梢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甘心攫住了他。他像中邪了一样,满脑子盘桓着一个念头。
再看她最后一眼。这次一别,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相见。或许苏昭蜚说得对,他早就该放下无谓的清高,做一个成年人,接受现实了。
他可能要接受第二次联姻,去娶董洪昌的女儿了。
他叛逆了大半辈子,父母给他安排的锦绣前程他不走,兄长耳提面命的谦卑中庸他不学,他一直笃信人生在世,就要做喜欢的事,娶喜欢的人。后来他才知道,能一直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幸运且奢侈的事情。
他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成为一个平庸的中年人之前,再让他叛逆最后一次吧。
容冲跃下树,却没有落在墙上,而是落在她的窗外,轻得连一粒尘埃都没有惊动。公主安卧的寝殿自然布满了禁制,但幸好都是他教给她的,容冲施展穿墙术,绕开禁制,无声出现在房内。
帷幔垂地,宛如青烟,一股独属于女子的幽香似有似无浮动。容冲看着帷幔后的人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前不得,退不去。
家族教给他的礼数到底还刻在骨髓里,容冲克制地移开视线,虽然他夜闯香闺的行为也没有很守礼。他刻意转开眼睛后,自然而然留意到梳妆台。
上面放着一张纸条,纸面泛黄,都有些酥软了。
容冲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他来得晚,只听到赵沉茜和女官的对话,他光听着就很尴尬了,现在还要被物证当面羞辱一遍。容冲上前,下意识想消灭他的丑事。
但他展开赊账条看了眼,被上面一长串金额惊吓到。他年轻时这么能花钱吗容家鼎盛时,钱财乃身外之物,眼高于顶的容小公子从不会在意一件礼物要多少钱,但对于现在的容冲来说,这个数额过于大了。
容冲手指一动,勾出一枚香囊。这个香囊已经褪色,边缘几乎磨出毛边,可见主人从不离身。容冲小心翼翼解开香囊,里面正是一对莹润生辉的紫玉耳铛。
容冲盯着这对耳铛,最高效的办法,当然是趁今夜将这副耳环还给掌柜,让掌柜再次售卖,抹平赊账,等明日公主府的人去时,就让掌柜说账算错了,其实没有欠钱。公主府的女官抱怨几句,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他不用背负高额的赊债,也不用欠赵沉茜的人情。
可是,还回去吗他八年流离失所,几次落入绝境、命悬一线都不舍得将这副耳铛丢掉,就要这样草率地拿出去顶账吗容冲手指几度收紧,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最后他自欺欺人般将东西收起来,心想,他要是现在将紫玉耳铛出手,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岂不是暴露行踪等来日再说吧。
哪怕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来日遥遥无期。
他现在既落魄且穷,金钱上还得沾赵沉茜的光,实在还不起债,那就只好拿其他东西抵。他来时听到她对女官说不用处理伤口了,容冲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伤口不处理可不行。容冲手心凝出金色的光,穿过帷幔,轻柔凝到赵沉茜脖颈的抓伤上。
那只狐妖很邪门,她声称自己三百年道行,但她展现出来的招数远远不是自然成精的三百岁狐狸能会的。狐妖背后来头恐怕不小,被这种东西抓伤要万分小心,指不定爪子上有什么。
容冲将赵沉茜伤口上的秽气拔除,顺便用内力净化了一遍赵沉茜身上的妖气,唯独保留狐妖的气息。妖毒清除后,她脖子上的伤口终于不再反复撕裂了,容冲又检查了一遍,确定伤口愈合得很好,明天就能结痂,才满意收手。
容冲想到他今夜来本就是要替赵沉茜治疗伤口,并不能算抵账。他想了想,从芥子布囊中拿出一枚古旧的龟壳,用灵气托着送到账内。秘银里的腾蛇感受到大补之物,立即从沉睡中苏醒,嗷呜一口将龟甲吞下。
容冲亲眼看到腾蛇的灵体足足拔长了好几节,才道“这可是从殷墟里挖出来的龟卜灵壳,足有万余年了,你吃了它,顶你自己千年修行。既然吃了我的东西,就要好好干活,以后就靠你保护她了,知道吗”
灵蛇镯本来就是白玉京的至宝,容冲年少的时候一身反骨,什么不让干他就偏要干什么,他悄悄将灵蛇镯偷出来玩,后来在汴京遇见赵沉茜后,他毫不犹豫将灵蛇镯送给赵沉茜做首饰。远在白玉京的容父听到后,气得差点跑来汴京打死他。
但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去的道理,昭孝帝见容冲如此上道,十分满意,不久之后就给他们写了赐婚圣旨。容父容母见宝物到了未来儿媳手中,并不算流失域外,反正就容冲那个败家样子,迟早都要让妻子当家,灵蛇镯无非是早些年交到儿媳手里,他们气了一会也就接受了。
腾蛇虽然换了主人,但也没忘了容冲这个旧主,它甩了甩头,懒洋洋盘回去睡觉,转瞬又恢复成银镯模样。容冲怕它不当回事,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烦的灵蛇镯在赵沉茜手腕上挪来挪去,一头扎进被子里才终于清净了。赵沉茜被镯子硌到,皱了皱眉,帷幔后的容冲霎间失声,大气不敢出。
赵沉茜脾气大,心思多,而和她睡着后相比,她清醒时的脾气堪称温柔似水。要是被人吵醒,她的情绪状态简直不敢想象。
容冲一动不动僵了一会,等赵沉茜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才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走了,他今夜来这里,本就是对自己的法外开恩。
昔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容小郎君可以任性,但容家唯一的幸存者不能。他的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惨死函谷关的容家军尸骨未曾收殓,容家历代忠烈最后却落了个叛国的污名没有洗刷干净,父母兄长的死因尚未查明,在完成这些事前,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的喜欢,哪怕万般不舍,也只能无声对她道了声永别。然后容冲握着拳转身,头也不回奔向夜幕。
永别了,茜茜。他今夜来是不忿赵沉茜没有认出他,但现在想想,没认出也好。
相见不如不见,就此相忘于江湖,挺好。
屋里帷幔晃了晃,一泓月色静静积在地上,再无人迹。
炼妖狱里,萧惊鸿对狐妖的嚎叫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翻动往年卷宗。看管卷宗的小吏心惊胆战看着他,再一次提醒道“萧虞侯,这是绝密,除非有长公主手令,不得查看。”
“本官自然有。”萧惊鸿心情不好,说出来的话狠厉无比,“就算没有又怎么样,你要去殿下面前告发我吗尽管去好了,看看殿下会不会处罚我。”
小吏霎间噤若寒蝉,心里苦得像黄连。他早就知道这位萧虞侯我行我素,今日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守了长公主确实不舍得处罚他,但别人呢萧惊鸿这是拖着所有人陪他玩恃宠生骄的游戏,简直有病
萧惊鸿并不在意小吏对他的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无暇关注其他事了。
他脑子里不断重放落暮时宋知秋在宫城夹道上说的话。她说,不要对赵沉茜动心,不要倚仗她对你有几分特殊,就觉得自己可以走到她心里。当年容冲对她那么好,她分明也是在意容冲的,但天威降临容家时,她都能说抛弃就抛弃,说改嫁就改嫁。和容冲相比,你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对你的所有耐心,你自认为独一份的特殊,都只是因为,你像他。
你不过是,一个无聊时逗趣的宠物罢了。
萧惊鸿不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和赵沉茜相处那么久,他所有课程都是她一手安排的,花费这么多心思,难道就只是为了养一个替身
她对他笑时,那些宽容和耐心分明做不得伪,怎么可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萧惊鸿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他从公主府出来后,就直奔炼妖狱。这座监狱是容家先祖修建的,里面铜墙铁壁,机关重重,整座牢狱都有禁灵作用,便是神仙进来了都逃不掉。容冲当年就被关在这里,反向证明容家先祖确实没徇私,再厉害的天才进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
萧惊鸿翻看容冲当年的审讯记录,从容家叛国一直翻到容冲被人劫狱。他在赵沉茜身边多年,敏锐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但这些都比不上一个认知重要。
他所学的招式功法,赵沉茜为他安排的每一节课,都是容冲擅长的。她在亲手打造另一个容冲。
他确实是,容冲的仿制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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