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去年夏天,温缱大学毕业,在家闷头学了一个暑期的车,哪儿也没去,九月她便要去离家千里的北京读研。
这是二十多年来温月华第一次松口,同意她去北京。
临近开学,温月华不放心,叫她去峨眉山求一个平安符。温缱叫上发小万果一同前往,就当毕业旅行了。
八月的峨眉山是雨季,雨多雾多,再加上游客众多,实在不算是多好的观赏时节。
温缱挤在上山的人群里,鞋子差点被踩掉。
万果趁机揽上她的腰,把人护在怀里,嘴上调侃“果然,美人腰夺命刀,这手感,真他妈绝了”
温缱“”
“你好好说话。”
“好好好,缱缱腰不是夺命刀,是温柔刀,行了吧”
“”
对自己发小的这张嘴,温缱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默默拉开在自己腰间作乱的手。
万果打小就是个活泼姑娘,上树偷鸟蛋下河摸鱼之类的事没少干,嘴巴还能说,一天能挨三顿打,和温缱的乖巧听话形成鲜明对比,但这并不妨碍她俩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温缱很羡慕万果的自由随性,想干什么立刻就干,冲劲儿十足。
她不行,她做事总是瞻前顾后。
就像这次来峨眉山,温缱本想做做攻略,或者报个旅行团之类的,结果万果拎着她,直奔火车站。用她的话说,去了再说。
排队等索道时万果随口问“这次温姨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温缱有点热,用手给自己扇风,说“她和陈姨她们去乡下了。”
万果惊讶“又去陈姨表姐儿子开的那个农庄了今年都去好几次了吧,有那么好玩吗”
温缱“说是坏境好,这次要多住几天。”
万果嘀咕“温姨最近变化很大啊”
温月华从小看管温缱就很严,温缱去哪里她都要跟着,生怕温缱丢了。以前万果他们要想叫温缱出去玩,最头疼的就是过温月华这一关。现在能丢下闺女,自己跑出去玩,怎么看都觉得新奇。
温缱扇风的手在半空顿了顿,心头无端起了股燥意。
没等她说话,万果眼珠一转坏笑起来“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可听说陈姨表姐的儿子年轻长的又帅,还单身”
温缱思绪被她带跑偏“别乱说。”
“怎么是乱说我觉得很有可能哎农庄环境再好也不至于隔三岔五去一趟吧温姨又不是爱玩的人,以前门都不怎么出的,肯定有别的目的”
万果越说越肯定。
队伍缓慢前进,拥挤的人群散发着燥热,温缱心口发闷,扯了扯衣领,转过头不想搭理万果。
万果勾着她肩膀笑嘻嘻道“下次我找我妈打听打听,要个照片看看到底有多帅。”
温缱扭头瞪她,万果这才闭嘴。
正午时分,两个姑娘才挤在游客中爬上了峨眉山金顶。
不得不说,运气不太好。
上山前还是有点阳光的,万果很乐观,说没准今天能看到佛光,结果上了山顶,别说佛光了,放眼望去浓雾缭绕,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巨大的十方普贤菩萨金像隐在浓雾里,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只能依稀感受到那普度众生的慈悲。
峨眉山的秀丽今天怕是领略不到了,周遭都是游客们的嘈嘈不绝的抱怨声。
万果一时也是无话可说,丧着个脸,难得安静下来。
温缱走到崖边俯瞰,沉沉浮浮的雾霭后是满山苍翠,深吸一口气,松柏树木的冷香浸满胸腔,一扫周身惫懒。
她是个容易知足的人,觉得雾里看山也挺美。
一旁有旅行团正在讲解,温缱拉万果过去蹭听。
导游讲的是郭襄在峨眉山出家创立峨嵋派的故事,讲到最后还用激情念了段诗“大家都说我因为爱着杨大侠,才在峨眉山上出了家,其实我只是爱上了峨眉山上的云和霞,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要说神雕侠侣中的名场面,郭襄十六岁生日这一场不得不提。
名震江湖的神雕大侠为情窦初开的少女送上那样一场旷世烟花,是璀璨,亦是遗憾。
凄美的爱情故事向来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一时掌声雷动,游客纷纷叫好。
万果也跟着鼓掌,转头却对温缱开玩笑“神雕大侠送的哪是烟花啊,分明是夺命刀,刀刀致命。你以后要是遇到送你烟花的男人,一定得躲远点。”
温缱习惯她跳脱的思维,笑着应承说好,她一定有多远躲多远。
说这话时她没想过,有一天,她果真遇到一个会送她旷世烟花的男人。
两人蹭着旅行团在金顶转了一圈,万果对着十方普贤菩萨合手“东方不亮西方亮,既然景色打了点折扣,菩萨必定会在别的地方补偿咱们的”
温缱难得看到万果如此虔诚,忍着笑“万老师说得对。”
万果有些羞窘“干嘛不信我啊”
温缱连连摇头说信,可那笑盈盈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不信”两个大字。
万果恼羞成怒,决定教训教训这个表里不一的女人,两人在菩萨金像下闹成一团,差一点撞到别人。
温缱忙不迭回身鞠躬道歉,头未抬起,耳边听到一声极为好听的京腔
“没事儿。”
山风过松林,拂到鬓边时已是一双温柔手,挑起一缕碎发遮住眼睛。
等温缱拨开碎发抬起头,对方已经转过身,黑色t恤被风鼓起,紧贴腰间,勾出一抹劲瘦。
宽肩窄腰,是男人中极为好看的身形。
就在她愣神之际,四周人群突然涌动起来,万果急急扯过她叫她抬头看
云层突然裂开,束道金光倾泻而下,普贤菩萨真容尽显。
大自然与人工的巧妙结合,说不出的震撼,灵魂似被那佛顶金光穿透。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阵阵欢呼,有人匍匐在地,虔诚许愿。
温缱和万果夹在人群中,垂首合十,祈求平安。
金光破云只短暂出现了一刻,之后浓雾再次围拢过来,遮光蔽日。
温缱再抬头时,人潮中已经找不到那道黑色身影。
之后温缱很多次想起这一天。
她想,或许被万果说中了,谭西平就是菩萨送给她的额外补偿。
敬完香求了平安福,温缱和万果跟着大部队下了山。下山时天气更糟糕,竟下起了雨,景区出口被堵得水泄不通。
两人淋了雨又累又饿,决定先在附近找地方避雨歇歇吃点东西,等雨停了再回酒店。但没想到吃完饭后,雨竟然越下越大,天色完全暗下来,雷声轰隆,隐有暴雨之势。
饶是活泼乐天的万果也开始沮丧,说不如趁雨小那会儿早点回酒店了,现在被困在这里想走也走不了了。
温缱填饱了肚子,这时反而不着急了,望着窗外泼天的雨幕,心底隐隐泛起一股不合时宜的兴奋
一个被暴雨围困的夜晚,仓促而狼狈,却是区别于她平淡生活的另类浪漫。
很少有人知道,她喜爱暴雨天,尤其是那种突如而至的暴雨,似乎可以将世界按下暂停键。一成不变的沉闷生活暂停,自习课中断,大家停下手中的笔,听着雨声,或发呆或玩闹或与同桌头抵着头小声私语
在暴雨天,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都是被允许的。
饭馆对面是一家民谣小酒馆,雨幕中,鎏金彩光招牌略显迷蒙。
温缱从没去过酒吧,此刻突然想进去看看。
因为下雨,小酒馆里的客人不多,零星几桌都是之前为了避雨进来的。
当温缱和万果裹着一次性塑料雨衣,炮弹似的冲进门,门口挂的风铃叮当作响,酒馆里的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就是这个时候,温缱的目光第一次与谭西平撞上。
偏暖色调的灯光迷离,陷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单手执杯,满身慵懒,只是不经意的抬眸一瞥,目光却过分的深情,招人陷落。
温缱甚至都没完全看清他的脸,视线如蛛丝般被黏住,难以腾挪,掀雨衣的手有了片刻的停顿,一股雨水从领口滑进脖子里,沾湿衣料,紧贴着皮肤,湿湿凉凉的。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温缱总有错觉,胸口似乎依然残留着那湿而凉的触感。
就像谭西平给温缱留下的第一印象,久不能忘。
万果利落的脱掉雨衣,丢进门口的垃圾桶,回身看见温缱没动静,推了她一把“傻站着干嘛呢”
温缱促然低眸,转过身把潮湿雨衣脱掉,再抬脸,已是平静的一双眼。
小酒馆不大,只有七八个卡座,靠窗一侧的卡座里坐着三男两女,是人数最多的一桌。
万果看了一圈,选了他们的邻座,拉着温缱靠窗坐下。
温缱瞥了眼对面卡座,早已收回目光的男人正侧身听同伴说话,低垂着头,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在灯光下呈现出玉质光泽。
温缱只看了一眼,满目都是那抹白,忙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角。
她认出他来,金顶上有着迷人京腔的男人。
服务生递上手写酒单,万果给自己点了杯高度鸡尾酒。
桐花巷长大的姑娘,多多少少都有点酒量在身上的。
温缱想点同款,被万果无情拒绝,并给她点了杯无酒精的特调。
面对温缱的质疑,万果理直气壮“要让温姨知道我带你进酒吧,还让你喝酒,我妈非得打断我的腿。”
温缱“”
倒不是万果夸张,是温月华把温缱养得太乖了。
小时候万果他们这一帮孩子,哪个没被被桐花巷的大人们用筷子沾酒喂过,只温缱没有。
一是大家知道温月华不让,另外就是温缱乖得过分。福娃娃一样小人,极乖地冲你摇摇头,说不要,谁都不好意思再逗她。
但酒量这东西,可能是天生的。
温缱自己偷偷试过,半瓶白酒,只是脸发红头发晕,睡上一觉就好了。
“我喝过酒的。”温缱尝试对万果解释。
万果嫌弃地白她一眼“你说的是喝完酒给我打了半宿电话非要唱歌给我听的那次”
温缱一听立刻闭了嘴。
她只那么一次酒后发疯,被万果嘲笑至今, 抬不起头。
万果回想起她那次娇娇缠缠的腻人劲儿,虚指点她警告“老实点,不许自己偷偷喝酒,知道不”
温缱乖乖点了下头“知道了。”
浅金色灯光下,是一张温软无害的脸。
令人不忍怀疑。
万果心头直接一软,说算了,等下给她点杯低度的尝尝。
她话音刚落,对面一对水眸乍然亮起,欣喜之色攀着灯光溢出睫羽,叫人不由心动。
万果揉了揉心口,长叹一声“妹妹,你这双眼可真是”
忽然叫她小名,温缱不明所以,歪着头等她下文“什么”
万果绞尽脑汁寻不到合适的词汇,只好说“反正你以后千万别这样看男人。”
温缱下意识问“为什么”
万果啧声摇头“你这样看我,我都受不了,更何况男人”
她一开口温缱就后悔了,想堵住万果那张嘴,已是来不及,就听她掷地有声道
“就你这双勾魂眼,哪个男人能把持得住,不把你吃干抹净”
温缱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不仅仅因为万果这句口无遮拦的话,更是因为对面卡座里投过来的,似笑非笑的视线。
这个距离,她可以清楚看见男人那张蛊惑人心的脸。
线条流畅轮廓分明,是她平生未见的英俊。
这样的一张脸,配上任何神情,都杀伤力巨大。
即便是嘲讽。
温缱直觉他是在笑她。
脸上热到要爆炸,她压低声音央求万果“别乱说话好吗”
万果做出胸口中箭的样子“你看你看,就你这样一撒娇,我骨头都酥了啧你说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温缱已经完全不敢抬眼看对面的神情了,耳朵像长了雷达似的捕捉到一道轻笑声,低低的,富有磁性。她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捂万果的嘴“闭嘴”
羞恼为她白净面庞染上些许胭脂红,眼波流转,眸光潋滟,整个人由内而外透出一种不自知的美。
万果看得一呆,没了声音。
酒吧里似乎也跟着安静下来。
温缱垂着眼,被雨水打湿的领口腾腾往外冒着热气,蒸得她再也坐不住,忽地站起身,丢下一句去洗手间,不管万果在身后连声喊她“妹妹”,落荒而逃。
随着她的动作,一道轻飘视线,在暧昧的光影中,浮浮又沉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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