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苍苔浓淡,夹道两侧栽满金黄桂花。昨夜连着一夜的风吹雨打,鹅黄花蕊受不住,扑簌簌落了一地。
明窈款步提裙,一手抱着紫檀锦匣,明黄袱子裹着的,正是自己抄了两日的经书。
乌云浊雾,偶有残留在叶上的雨珠从树梢滚落,惊起满地残影。
秋风乍起,悬在抄手游廊两侧的金丝藤红竹帘挂满斑驳雨珠。
明窈踩着石阶往上,倏然,拐角处转出怒气冲冲的一道身影。
四喜满脸愠怒,脚上一双软底珍珠绣鞋沾上泥土也不理,嘴里嘀嘀咕咕。
“都是些什么人,尽爱在背后乱嚼舌根,这样的人,合该舌头上长个疔子才是”
话犹未了,四喜忽的被人拽了一拽。
明窈细细打量着人,好奇“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火气这般大”
四喜一怔,驻足“姐姐”
明窈继续看她。
四喜眼中闪躲,说话磕磕绊绊,不肯道出实话,只道“被、被几只哈巴狗吓到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挽着明窈的手朝前走,“姐姐手里抱着什么我替姐姐拿罢。”
“不用。”
四下无外人,园中唯有花光竹影,风声飒飒。
四喜陡然一惊,挽着明窈的手快步穿过园子。
明窈不明所以“怎么了,可是有东西落下了”
四喜左右张望,一张脸惨白如纸“姐、姐姐,你方才有没有听见、听见琵琶声”
明窈皱眉摇头“并未。”
四喜脸色白了一瞬“那应该是、应该是我听错了。”
秋风摇曳,直至夜幕四合,咸安宫的流言也传至明窈耳中。
说是有宫人夜里坐更,在园子撞客,还有人说听见了琵琶曲,那曲子正是云锦先前弹过的。
流言蜚语不断,都在说云锦死得冤枉,故而回来索命。还有人说这是天谴,沈烬遭了上天的厌恶,不宜前往汾城。
弹劾沈烬的奏折如漫天飞雪,飘落在皇帝案前。
皇帝视若无睹。
一场秋雨过后,沈烬一行人轻装上路,赶往汾城。
暴雨如注,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汾城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
高高的城墙伫立在朦胧雨雾中,城外无一人看守。
长街悄然无声,满天黄尘中,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翠幄青轴车缓缓穿过长街,厚重的松石绿车帘挡住了空中飘荡的土腥气。
马车并不起眼,四方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头的光景。
倏然,一道醉醺醺的身影从马背上倒下,小厮跟在身后,唬了一跳,忙忙撑伞,上前扶住人。
“哎呦我的爷,你仔细着点,小心摔了。”
男子醉醺醺,一双眼睛迷离,走路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直“我没醉,我、我还要喝”
汾城遍地狼藉,众多百姓食不果腹,男子却是锦衣华服,身上的织雨锦乃是上用之物,一尺千金。
迎面瞧见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马车,男子忽的皱眉沉下脸,手指直直对着马车“哪个不长眼的,见了爷也不知道下来行礼”
话落,早有个凶神恶煞的护卫上前,团团将马车围住。
车夫双眉紧拢,侧身轻敲车壁,请示车内主人的示下,对男子的挑衅视而不见。
男子不满,挥手示意护卫将车夫拖下马“这城里有谁不认识小爷我,把他们通通给我拦住,一个都不许走”
他抬抬鞋履上的泥土,一派的张狂目中无人“正好小爷的鞋脏了。”
长街安静,唯有簌簌冷风掠过车窗。雨还在下,晶莹雨珠溅落在地上,隐去了车中人的谈话。
少顷,车内传来细细软软的一道女声“继续走。”
那声音婉转空灵,如山涧灵动的泉水清透,有道是燕妒莺惭。
男子双目泛起亮光,也不让小厮搀扶,大摇大摆朝前走,满嘴的污言秽语。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出来陪爷划拳吃酒。”他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爷有钱,若是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好处。”
他一面笑,一面朝前踉跄而去,言语轻佻举止放荡。
雨水打湿了男子的衣襟,手指扯开车帘的那一瞬。
忽然,一支袖箭从车内飞出,凌空穿过雨幕。
那支箭极快极快,几乎只是眨眼之际,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男子,此刻却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瞪大着眼睛直挺挺朝后倒去。
斑驳血珠染红一地。
箭矢直直没入男子的脑门,分毫不差。
“轰隆”一声巨响,风驰电掣,一道紫金蛇从天幕滚过,银白光影映在男子僵直的身子上。
四周只剩雨声。
雨声绵绵,一连多日的雨水,城中人早就司空见惯。
醉仙楼内花团锦簇,满屋花香交叠。
丝竹悦耳,刘知县搂着一个美娇娘,突然心中一慌,手中的酒盏没拿稳,半杯酒全洒在自己腿上。
女子娇笑伏在男子肩上,巧笑嫣然“大人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可是玲珑伺候得不周到”
玲珑嗓音娇柔,刘知县半边身子都酥了,搂着人只喊心肝。
席间觥筹交错,有人酩酊大醉,撑案而起“我听说、听说二殿下就在路上了,也不知他几时到。若是他来了,怕是我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刘知县不以为意,往地上轻啐一口“什么二殿下,不过一个废太子罢了,不足为惧。陛下若真的看重,也不会这会子才巴巴打发他来。”
刘知县笑着站起身,身子摇摇欲坠,“诸位放心,只要我刘某在一日”
风声忽然在他身后掠过。
不知何时,槅扇木门被风吹开,凉意在身后蔓延。
刘知县醉眼惺忪,只觉后背生凉,他揉揉眉心,只当自己吃多了酒。
宴席上鸦雀无声,礼毕乐止。众人瞪大瞳孔,惊恐万分望着刘知县的身后。
刘知县双眉紧皱,不悦转身“你们这是做什么,不就是”
万籁俱寂。
似有人从背后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刘知县瞪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望着门口横着的一具死尸。
殷红血迹蜿蜒在那人身下,一刻钟前还从他这讨巧要银子吃花酒的儿子,此刻却生生没了气息。
死不瞑目。
“我、我”
刘知县暴跳如雷,趔趄着脚步朝前奔去,直直摔在儿子尸身旁,怒发冲冠,“哪个挨千刀的竟敢”
声音哽在喉咙间。
醉仙楼门前,一辆马车静静停靠。
沈烬握着折扇,漫不经心挑起车帘的一角,隔着雨幕同刘知县遥遥相望。
他唇角勾起几分冰凉笑意“怎么,刘知县是要找我算账吗”
地牢阴暗潮湿,有水珠从天花板上掉落,一滴接着一滴,连绵不绝,如同深处传来的惨叫。
刘知县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满是肥肉的一张脸血肉模糊,肮脏不堪。
他颤巍巍抬起左手,哭着朝那抹竹青色身影爬去,死到临头还在为自己喊冤。
“殿下,我、我真的是冤枉的,赈灾的银子不在我手上、不在我”
血和泪混杂在一处,模糊了刘知县的视线,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喉咙犹如吞了烙铁,艰涩痛苦,只能发出模糊的声响。
混着泥土和杂草的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
刘知县生不如死,他似乎被折磨了整整一夜,又或者更长。
直至天色渐明,晨曦的微光从小小的铁窗透过,刘知县终于低下他的头颅,奄奄一息垂落在一旁,血珠子从他手背上滚落,淌了满地的触目惊心。
黄花梨太师椅上,沈烬一手敲着椅沿,他神态自若,眉眼淡然,似乎并未瞧见刘知县的惨状。
宴席上的宾客也跟着被“请”到地牢,亲眼目睹了刘知县饱受酷刑的一幕。
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抱头痛哭的有,跪地求饶的也有。
哀嚎声不绝于耳,如往日在醉仙楼从无间断的流水席。
沈烬目不斜视站起,长身玉立,竹青色长袍泛着点点血迹,像是从地府走出的阎罗恶鬼,血腥和阴翳沾了一身。
长长的影子延伸在沈烬身后,所过牢房无不悄然无声,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深恐触了这位阎王的霉头。
青花水草带托油灯立在甬道两侧,光影晦暗不明,依稀照见沈烬棱角分明的下颌。
天渐渐凉了,晨光破晓,燕雀喑哑掠过长空。
沈烬拾级而上,早有狱卒点头哈腰,为沈烬推开上方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
晨光落在沈烬脚边,忽的,他目光顿在廊檐下一道娇小纤瘦的身影。
明窈一手提着明瓦灯,额头贴在漆木廊柱上,似是睡过去了,连手中的烛火灭了也不知。
闻得动静,明窈猛地惊醒,一双睡眼迷糊,怔怔朝沈烬望了过去。
“殿下。”
笑意在明窈唇角荡开,乳烟软缎珍珠绣鞋踩在青石板路上,明窈快步朝沈烬奔去,明瓦灯在她手上摇曳。
沈烬在地牢审讯了将近一宿,见者无人不胆战心惊,避他如蛇蝎,退避三舍。
唯有明窈不同。
那双盈盈秋眸潋滟似江水,波光流转。
为沈烬开门的不过是个小喽啰,只知晓京中来了贵人,并不知道沈烬的真实身份。
闻得“殿下”二字,两股战战,吓得腿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的见过殿下”
汾城穷乡僻壤,何曾见过这等贵人,话都说不利索。
沈烬淡漠轻瞥,目光幽幽落在明窈脸上。
明窈不明所以“殿下”
沈烬面不改色“日后在宫外,不必如此唤我。”
明窈怔忪一瞬,忐忑不安道“那公子”
最后两字极轻极轻,如同鸿雁掠湖,轻不可闻。
天色阴沉,只有少许亮光穿透乌云,无声洒落在檐上。
刘知县贪墨徇私多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府上金玉为地,云母为窗,处处透着奢靡浮华。
天高皇帝远,刘知县甚至还在自家设了地牢。
刘府的奴仆婆子早就被赶往后院的柴房,府上管事的,也让沈烬关在地牢审问。
园中寂静,沈烬回首望,明窈还站在原地,光影柔和了她的眉眼。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明窈后知后觉,慌忙提裙跟上“公子、公子可要先用膳”
一身的血污,沈烬无意膳食,只让明窈备水盥沐。
浴池旁点了松柏香,沉稳平和的熏香冲淡沈烬周身的狠戾血腥。
披上雪青中衣,转过紫檀嵌玻璃画宝座屏风,沈烬刚要出声,忽而顿在原地。
明窈一手抱着盥洗之物,枕在屏风旁沉沉睡去,手边还有为沈烬置办的长衫。
掐金掐丝的象牙白百花纹长衫,明窈像是偏爱象牙白,每每为沈烬置办衣物,总会挑这一色。
长发高高挽起,明窈耳边的红珊瑚坠子低垂。
沈烬伸手拨弄,目光落在明窈紧闭的双眸。
肤若凝脂,瓷白如雪。一双柳叶眉弯若弓月,薄粉敷面,顾盼生辉。
沈烬披上外袍,缓步步入外间。
章樾不知何时出现在东暖阁,一身黑衣来无影去无踪。
自出了汴京后,章樾为掩人耳目,以贴身侍卫出现在沈烬身边。
“主子,这是在刘府三姨娘房中搜出的账本,还有一本藏在乡下庄子,我已让人去取了。今日之事想必已经传到汴京,想来不日宫中便有回信。以陛下的性子,怕是会再派人来汾城。”
章樾皱眉,沈烬今日当街杀了刘知县之子,又对其用了酷刑,只怕明日汴京弹劾沈烬的奏折,只多不少。
沈烬勾唇轻哂“如此,父皇倒是可以安心了。”
一个恶名昭彰的皇子,总比一个民心所向的皇子来得好。
章樾双眉并未舒展,忧心忡忡“可若是陛下派来的不是我们的人,难保会对主子不利。主子,要不要我从中周旋”
“不必。”沈烬面色淡然,一派的从容不迫,“动作太大反而让人生疑。”
他伸手接过账本,抬眸虚虚往身后的槅扇木门轻瞥,若有所思“她何时去的地牢”
章樾面露怔忪,片刻后恍然,垂首毕恭毕敬道“明姑娘在地牢外等了主子一整夜,起初还有四喜姑娘陪着,后来夜雨骤急,明姑娘便让人回去了。”
冷雨潇潇,寒风侵肌入骨。
章樾是习武之人,自然不畏寒夜,可明窈不过一个弱女子,却在雨中等了沈烬整整一宿。
沈烬垂眸沉吟。
章樾不解其意“主子可是怀疑明姑娘有二心”
一语落下,暖阁忽然传来很轻很轻的一道声响,似是有人撞在边几上。
沈烬和章樾对视一眼。
章樾拱手,无声无息从窗口跃出,不见踪影。
沈烬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摆弄案几上设的汉白玉水仙花盆。
他淡声“出来。”
碧纱橱后转出一道纤细身影,明窈上前行礼“殿下”
沈烬抬眼看她。
明窈瞬间改口“公子。”
沈烬轻声笑“都听见了”
他朝明窈招手,如往日在园中逗弄小雀,白净手指轻抬明窈的下颌。
“梦里都不曾喊错,如今倒是不记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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