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五更天,夜露重。

    雕漆绢纱的灯笼还亮着,喻意着四季平安的图案在火光中看不真切。妇人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从厢房里传出,伴随着男子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守在外面的婆子拢紧身上的罩衣,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老天爷,求您保佑五姑娘。”

    她口中的五姑娘,正是大殷朝姜太傅庶三子姜慎的嫡女姜姒。

    前两日姜姒不知何故染上风寒,一直高热不退。反反复复烧得糊涂,偶尔醒来时胡话连连,吓得她的母亲姜三夫人顾氏成宿地守着,期间未敢合眼。

    “老爷,您说玉哥儿这次能不能挺过来”

    玉哥儿是姜姒的小名。

    姜姒从小就有着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身子瘦弱难养。早年姜慎外放偏远之地的泅水县,听闻当地民间有一说法,说是病体有缺的女婴不好养活,需取个阳气十足的乳名压一压,或许能长命百岁。

    姜慎看着哭得双眼红肿的爱妻,再一看床上脸白如纸的女儿,又是一声叹息。忽地他“咦”了一声,“玉哥儿的脸色这么白,是不是退了热”

    顾氏怔了一下,紧接着过去以手探试着女儿的额头,惊呼出声,“老爷,玉哥儿不烧了”

    床上的少女紧闭着双眼,面若薄纸吹弹可破,明显尖了些的下巴让人瞧着让人心疼不已,惹得她又是眼泪汪汪。

    “玉哥儿,娘在这里。”

    她握着女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姜慎将手放在妻子肩头,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这些年你们跟着我各地辗转,多少次她病重都能化险为夷,这次定然也不会有事的。”

    他出仕的当年便是外放,那时顾氏正怀着孕。对于生在京外长在京外,又自小体弱的小女儿,他们自是更偏疼一些,平日里如珠如宝地宠着护着,一有风吹草动更是心惊胆战。

    “老爷,您说玉哥儿都退了热,怎地还未醒来”顾氏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床上的少女似是有所感,黑翎般的长睫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睛。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重又闭上。

    口中如呓语一般,“爹,娘”

    “玉哥儿”

    夫妇二人齐齐唤出声来,四目紧盯着,生怕错漏了什么。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中,姜姒再次缓缓抬起眼皮。

    儒雅温和的男人,美丽温柔的女人,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满是疼爱。

    原来这就是自己这一世的父母,真好。

    姜姒如是想着,沉重的眼皮重又闭上。

    “爹,娘,我好困,我想再睡一会儿。”

    之前迷迷糊糊间,她感觉自己做了好长的梦。

    梦里有着被当成血包一样的前世,被压迫被无视地长大,工作后不停地被父母催着要钱给弟弟买房买车,狂轰乱炸步步紧逼,恨不得将她榨干。

    为了赚取更多的钱来摆脱那样的家人,她拼命地加班,当超出负荷的身体倒下时,她脑子里想的居然是死了也不错。

    再世为人,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全是美好。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雕花窗中照进来时,她终于彻底醒来,也终于看清楚自己这一世的家人。

    顾氏已经熬红了眼,姜慎下巴处的胡茬清晰可见。他们的身后多了一位英俊的少年郎,少年郎穿着黑色暗纹的差服,正是她的二哥姜烜。

    姜烜效力于京武卫,也是整个姜家子孙中唯一弃文从武之人。昨夜里他当差不能回家,一下差就飞奔过来看妹妹。

    “玉哥儿,你为何这么看着我们,莫不是烧傻了”他伸出手,在姜姒面前晃了晃。

    姜慎怒道“你个混账,胡说什么”

    顾氏也恼他,“多大的人了,一点正形也没有。亏得玉哥儿最是喜欢你这个二哥,你还不赶紧和你妹妹道歉。”

    姜烜被父母一通埋汰,半点也不生气,反倒嘿嘿地笑出声来,喜呵呵地看着姜姒,“玉哥儿醒了,我就是高兴,这一高兴嘴里就没个把门,还请妹妹原谅则个。”

    顾氏哭笑不得,嗔他惯会耍怪,又恼他不起来,只能板着脸连连催他快去换身衣裳,莫要带着外面那些腌臜的杂气熏到别人。

    他朝姜姒挤眉弄眼了一番,步子轻快地告辞。

    时辰已经不早,姜慎也要赶着去上值。

    顾氏留下亲自照顾女儿,一应净面喂粥皆不假他人之手。

    四脚黄花梨的火盆内,炭火烧得极旺。暖融融的房间内布置精巧雅致,黄檀木的妆台圆凳,妆台之上摆放着小巧精美的首饰匣子,右侧还有一支淡雅的梅瓶。

    泄水般富丽的香罗帐,还有那流光溢彩的垂珠帘,以及雕刻繁复的一应家具并琳琅满目的饰物,无一不表明此间主人的受宠。

    姜姒乖巧地喝着粥,一口等着一口,如被投喂的雏鸟。

    “你病了这几日,娘已派人去给夫子告了假,等你养好身子再去进学。”顾氏仔细地给女儿擦着嘴角,声音又轻又柔。

    姜姒摇头,“娘,我已经好了,明日我就去进学。”

    前世里好不容易跪地求来上大学的机会,她却不得不四处奔波着兼职,根本静不下心来顾及自己的学业,所以这一世她想好好感受不被打扰的学生时光。

    顾氏眉头蹙起,欲言又止。

    近些日子她听到一些风声,好似玉哥儿对那福王世子有些不一样,虽说不至于缠着不放,却也是招了一些闲话。为此大嫂曾旁敲侧击,暗示她约束玉哥儿,莫要闹出什么事来丢了姜家的脸面。

    姜家有三房人,只有他们这一房是庶出。一个庶子之女,无论如何也攀附不上亲王府的世子爷,这一点她有自知之明。

    她有心想提点女儿几句,一看女儿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暗忖着等女儿身子再好一些,她再寻个时机好生说说。

    “玉哥儿,你身子还弱着,娘想着若不然你再歇两天”

    “娘。”姜姒靠过去,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祖父不是常说业精于勤,而荒于怠吗若是再多歇两日,我怕是要落下许多功课,再想跟上定然会很吃力。”

    “你这孩子,病了一场,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可不就是变了一个人。

    姜姒垂着眸,这一世她有疼自己入骨的父母,还有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兄长,她一定更加努力地活着,不让书里的悲剧发生。

    没错,她不仅是穿越,还是穿书。

    原主在书中只是一个炮灰女配,炮灰女配性子单纯天真烂漫,错信男主为了气女主而招惹她时说的话,以为男主真的心悦自己,一步步将自己的心沦陷。

    等到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她根本承受不住,性情随之大变,变得偏执而扭曲。此后她百般纠缠男主,受尽旁人的耻笑。又多次陷害女主,累及家人被指责,最终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她死后男主幡然悔悟,决定珍惜眼前人,与女主重归于好。

    而她的至亲,一个比一个下场凄惨母亲因为她的去世而病倒,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京外的大哥和嫂子侄儿奔丧途中遇大风大浪沉了船,一家三口齐齐丧命。父亲连受打击无心仕途,成日里借酒消愁,乐观开朗的二哥也变成了阴郁之人。

    如今她成了原主,便决不允许这一切再发生。

    三房是半前年回的京,所在的院子自然不如长房二房。但姜家底蕴深厚,姜太傅也不是苛待庶子的父亲,举凡是明面上能给的东西,三房这里都有。其他两房对三房的态度也是合情合理,礼数上挑不出半点错来。

    姜姒醒来的消息传出后,两房都派人送了补品药材过来。顾氏不想女儿被打扰,以怕过了病气给别人为由,直接将来的人全请去厅堂里说话。

    她一走,原本守在外面的两个丫头过来侍候。

    这两人一个叫祝平,一个叫祝安。祝平个子高些,长得也更清秀一些。祝安身子偏圆润,皮肤却更白一些。

    “姑娘,你明日真的要去进学吗”祝安侍候着姜姒梳头,小声地问着。

    浮雕彩绘镶嵌着珠玉的琉璃镜中,映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玉,娇嫩如花,稚气中难掩楚楚动人之姿。五官之中最为出彩的是一双纯净无垢的眸子,一看便是被家人宠着爱着不谙世事的掌上明珠。

    这样的少女,不应该有那样令人唏嘘的结局

    姜姒视线一转,望向斗柜上盖着绸缎的笸箩。

    祝平将笸箩拿过来,迟疑开口,“姑娘,你病才刚好,万不能伤了神。若不然奴婢替你绣完,定能赶上世子爷的生辰。”

    笸箩里是一应做绣活的小工具,还有绷在绣绷上没有完工的绣件。深青色的锦缎上面,是绣了一半的祥云青竹图。

    这件绣布若是完工,原是打算用来做一个香囊的。

    再过几日是福王世子慕容晟的十八岁生辰,他出身高贵,是永定城中最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原主做这香囊就是想送给他。

    而他,正是书中的男主。

    姜姒低着眉眼,“嗯”了一声,“我与世子爷交情尚浅,这等物件送去怕是不太妥当。改日挑个成色不错的砚台,想来更合适一些。”

    她将绣绷解开,随手将绣布扔进了火盆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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