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陆修因事入宫时,正碰上父亲陆庚也在御前。
初冬慵懒的日头洒在描金漆红的窗槅,麟德殿里明黄帐幔长垂,炭盆熏得满室温暖如春,铜铸的瑞兽吐出丝丝袅袅的龙涎香。
宫人们恭敬侍立,年已花甲的永熙帝端坐在御案后,满身皆是久在高位养出的尊荣威仪。
殿堂深深,帘帐半遮议事的君臣。
陆庚奏完事情,没急着离开。
等候了半天的陆修见永熙帝垂目望过来,恭敬行礼后便将交代给他办的差事禀明。
他办事向来都妥帖细致,永熙帝听后十分满意,含笑赞赏了两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听说外教坊出了件命案,周彦请了你去协查”
“确有此事。”陆修恭敬回禀。
永熙帝倾靠在扶手,喝着茶随口道“怎么回事都闹到朕跟前来了。”
这般言辞,显然是有人已跟皇帝提过大概案情了,不出所料,应当是贺家那位老县主反正燕王妃不可能主动把妹妹的罪行捅到御前。
陆修心里有了数,便将案情简要禀明。
末了,又道“贺家那位姓田的仆妇已经招认罪行,至于她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因微臣近日事忙,倒还未曾深查。”
“那就不必费事了。”永熙帝摆摆手,“毕竟是燕王妃的妹妹,真个拿去审问,脸上也不好看。老县主难得张口,自请了治家不严之罪,为那苗氏求情,朕少不得要给她面子。”
陆修见果真是老县主到御前“求情”,坐实了苗氏的罪行,便知苗氏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不必再费事审问。
便拱手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苗氏指使家仆肆意行凶,又是在人多眼杂的外教坊,情形恶劣,理当按律严惩。”陆修如实回禀。
永熙帝却只是笑了笑,“既是县主求情,内狱里关一两年,小惩大诫便可。”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对此浑不在意。
毕竟皇室位尊四海,光是夺嫡之争就搭进去了无数性命,一介商人的命在他们看来实在微如草芥,比起皇亲的颜面更是不值一提。
进宫之前,陆修也曾揣摩过皇帝的态度,但当小惩大诫几个字真的轻飘飘落入耳中,终究还是让他难以平心静气。
老县主所谓的求情实为告状,绝不会为苗氏说好话,永熙帝如此处置,八成是为燕王的面子。
他默了一瞬,撩起衣袍端然跪在地上。
“还清皇上三思。苗氏身为皇亲,非但不维护皇室颜面,还肆意行凶害命,过于骄横跋扈。若此事轻轻揭过,恐会惹人效仿。”
声音清冷,态度却沉着而笃定。
旁边陆庚瞥了眼帝王神情,怕陆修这般拂逆圣意会令永熙帝心生不悦,忙跪地道“小儿年轻气盛,见识有限,皆是微臣教导不严之过,还望皇上勿怪。既有县主求情,又是燕王妃的妹妹,皇上圣心裁夺就是。”
父子俩跪在一处,一个从容坚决,一个面露惶恐。
永熙帝不语,目光落在陆修颀峻挺拔的身姿,再瞧瞧陆庚恭敬的姿态,拿手捋着花白的胡须时,恍惚间想起多年前挚友意气风发的身影。
故人早已仙去,只留了几个子孙给他。
陆庚在朝堂浸染多年后固然老练,却因过于谨慎,有时稍失钢骨。反倒是陆修,颇有他祖父当年的风范,让人心生怀念。
不过陆修说得也不无道理。
永熙帝想起老县主昨日哭诉家门不幸时无可奈何的模样,再想想燕王夫妇素日对着小姨子的疼爱,沉吟片刻后终是颔首道“那便五年,让人早些办了。”
免得燕王妃赶来求情,吵得人心烦。
是日裁定案情,处置发落,待事毕回府,正是暮色四合。
陆修趁空去白鹿堂给祖母问安时,那边还没摆饭。
陆老夫人见着他,笑得合不拢嘴。
“难得你今儿回来得早,刚好赶上晚饭,就在这儿吃了再回去吧。正巧有上好的羔羊肉,你妹妹今儿去赴诗会又带了些上等菌子回来,是这时节难得的。”说着话,不自觉将孙女揽进怀里。
陆骊依偎在祖母身边,一双眼滴溜溜瞧着陆修,小心试探道“好久没尝堂哥的手艺了”
“犯馋啦”陆老夫人笑睨着她。
陆骊只管眨巴着眼睛看堂兄,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惹得旁边嬷嬷都忍俊不禁。
别说是京城,即便是在英国公府里,也很少有人知道,出身高门矜贵倨傲的陆修其实烧得一手好菜。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陆修打小跟着祖父四处游历,错过宿头时在山间烤野味、去农家投宿是常有的事,小小年纪就能在饭食上自食其力。
他舌头刁,加之天资高学什么都快,烹调美味拿捏火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只是他极少在人前展露。
便是陆庚夫妇,也没怎么尝到过他的手艺。
也就是在这白鹿堂里,因陆修自幼跟祖父母亲厚,在祖父过世后十分爱重祖母,便偶尔做些美味哄老人家欢心,倒让陆骊蹭了不少甜头。
这会儿陆骊一说,倒勾得老夫人也有点犯馋,只是怕辛苦孙儿,迟疑道“你在外头忙了整日”
“无妨。”陆修难得有空陪祖母,见老人家犯馋,倒是不辞劳苦,命人备好食材,亲自烤了羊肉和肥美鲜嫩的菌子,散出满院香味。
而后陪祖母用饭,直到入夜时分才起身回住处。
才走到半路,却又碰上了刚回府的陆庚。
父子俩受帝王倚重,平素各忙各的,偶尔在府里碰见,陆庚也多半是将他喊到书房考问公务等事,一贯的严苛而不苟言笑。
今日也不例外。
将陆修带到书房后,陆庚示意他掩上屋门,将外头罩的官服褪去,披了件檀色半旧的家常衣裳,而后稍有些疲惫地坐进书案后的圈椅里,道“若非今日御前碰见,我还不知你如今翅膀硬了,竟敢去找燕王小姨子的麻烦。”
语调神情皆是冷沉,分明是在责备。
见陆修不语,只斟了泡好的热茶给他,陆庚顺手接过,又道“一介商人的命案,原本不值一提。你忙成那样,为何还去接京兆府的案子”
“周彦奸猾胆小,不敢碰硬茬。我若不去,他恐怕会罔顾法度,重拿轻放地包庇主犯。”陆修道。
“就只这些”
陆庚如今任着户部侍郎之职,成日操心天下钱粮诸事,虽才半百的年纪,鬓边却已添了几缕银丝。他成婚晚,加之身边不纳侍妾,年近而立时才有了陆修这个独子,自是严加约束,期许极高。
此刻双目沉沉的盯着陆修,神情是惯常的严苛。
陆修深知父亲秉性,焉能猜不到缘故
便道“想必父亲耳聪目明,已经暗里打探过了。”
陆庚被他说得有点尴尬,起身道“不是为父有意要查你,实在是谋逆案闹得太大,满京城风声鹤唳,不得不小心谨慎那个姓谢的罪女,不管你是为何照拂,能让高内监给她安顿去处已是仁至义尽了。她是逆案罪眷,往后绝不可再来往”
“父亲怕被连累”陆修反诘。
陆庚拂袖道“皇上的性情你难道不清楚既放手让太子去办,就是想除尽党羽,不留半点隐患。”
“朝中如今是何等情形你也知道。太子稳居东宫,舅舅是当今相爷,又跟皇上最信任的仪鸾卫联手办案,威势手段都更胜从前。如今朝野上下都避着锋芒,逆案还是皇上的逆鳞,贸然插手恐怕会招来祸事。”
他屈指重重敲了敲桌案,神情里尽是严厉告诫,“这种时候只能明哲保身,绝不能招惹东宫。你若藏了旁的心思,趁早给我憋回去”
“回去好好想想”他肃然吩咐,寒着脸下了逐客令。
陆修便自告退出了书房。
外头月明星稀,清冷的夜风吹入衣袍,他独自走过廊庑,灯笼光芒落在脸上忽明忽暗,脑海里是父亲方才的告诫。
陆庚的担忧他当然明白。
东宫势大,与蔡衡携手办了谋逆案,加之永熙帝将此事视为心病,疑心甚重,想插手确乎凶险之极。若是一着不慎,没准还会把阖家性命都搭进去。
所以人人都对逆案噤声不敢言,唯恐避之不及。
可是真的不碰了吗
陆修垂眸,澜音的容貌无端浮上脑海。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倾盆暴雨里,原本整洁秀致的刺史府邸被仪鸾卫翻得底朝天,从前活泼明丽的少女独自抱膝蹲在屋檐下,将脑袋埋在肘弯中,裙裾半湿,身姿单薄,那样无助又可怜。
若当真有冤情,怎能坐视不理
陆修抬起头,目光落向深不见底的漆黑苍穹。
富商的命案很快就结了。
红香和田嬷嬷作为谋害性命的主犯,依律论处,苗氏悄无声息地进了内狱,谢玉奴则被放回了外教坊。
时隔数日,她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脸上也病恹恹的。
想来当时客商七窍流血,她本就吓得不轻,后又被当作嫌犯羁押起来,一轮轮的审问,回想彼时场景,也极损耗心气精神。
回到住处的那晚,她就病倒了。
但外教坊并未因此善待她。
卷入后宅纷争以致闹出命案的名声终究不好听,外教坊闭门数日也令外面揣测纷纷。燕管事这些天跑前跑后操心劳累,自然暗藏不满。
且常在御前伴驾的高内监领着教坊使之职,手底下出了这种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命案,脸上岂会有光
将燕管事数落一通之余,对谢玉奴也生了厌弃之心。
谢玉奴回来的次日,小内监便来传话,说依教坊使的意思,谢玉奴品性有缺行事不周,当退回原籍,仍去军营里当差。
且片刻不让多留,立等着收拾好行囊,当场由小太监安排人送走了。
也不知以高内监的手段,她能否活着回到军营。
乐部众人目送她拖着病体离开,各自叹息。燕管事却扫尽阴霾,半点都没被谢玉奴的离开影响,只忙着让人洒扫庭舍,准备待客。
重新开张那日,仍有宾客盈门。
酒香笑语溢满阁楼,舞台上琵琶轻拨,衣裙艳丽的舞姬身姿袅娜,博得阵阵喝彩。
燕管事也终于得了空暇,请乐官过来重新考校过澜音的技艺后,便破例让她这新人担了瑟部教习的任务,还安排了几首曲子让她练习,等练熟了便可登台演乐。
听燕管事的意思,等她在乐部待熟了,还会选个舞部的人与她配合,编排些舞乐,以备入宫或侍宴时表演。
这般安排,于她这初来乍到毫无名气的新人而言已是格外优待了。
澜音自然得依命办事。
这日后晌从习练曲子的地方回来,澜音手指有些泛酸,便拿滋润手指的水泡了会儿,边按摩疏松手上筋骨,边到近处的水池散心。
外教坊里规矩严苛,若非燕管事首肯,或是每月例行采买东西的日子,她们这些奴籍的人不能轻易出门,只能在住处逛逛。她初来乍到,才因那盒致命的茶叶而心惊后怕,哪能去扰燕管事,只能就近走走罢了。
逛到一半,迎面就碰上了闻溪和许楚蛮。
她俩也是来闲逛散心的。
几人住在一座院子,又常一处习练曲子,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得日渐熟悉。且澜音虽通音律,却不太懂台上表演的规矩,每尝请教闻溪时,她总会耐心指点,次数多了,难免生出亲切之感。
遂与她们一道缓行。
闲聊间,难免提起了黯然离去的谢玉奴。
“事情闹成这样,对咱们也是个教训。”闻溪性情宽柔,身为乐部的部首,平素也愿意指点亲厚的姐妹,这会儿不免提醒道“外教坊的女孩子时常抛头露面,难免被人看中,这种时候须格外谨慎。”
“依咱们的身份,受委屈是难免的。”
“不过宫里有教坊使,且长公主殿下爱护女子,大事上愿意为女孩子们撑腰,咱们只消别去犯错,不至于吃太大的亏。”
“只是一旦碰到男女之事,牵扯不清起来,便是长公主也不好说什么。咱们须引以为戒,往后万不可再闹出这种事。”
许楚蛮摆弄着手里枯了的狗尾草,好奇道“从前也出过这样的事么”
闻溪淡淡笑了笑,目光扫过廊庑亭台,回味身在教坊的细细时光,那些记忆里鲜活的身影亦陆续浮上脑海。
“先前也有过,只是没闹得这么厉害。”
“外教坊的人来来去去,有选入内教坊的,有踏实留着求个安稳度日的,有运气好被正经娶走的,也有被富贵温柔动了心,明知男人有家室还勾缠不清的。那样的女子,下场都不太好。”
她轻声说着,不自觉看向澜音,“依你的姿貌,一旦登台奏乐,必会招来觊觎。不过毕竟有长公主,且偶尔能进宫演奏得见天颜,等闲没人有胆子打歪主意。但终究得自己守得住,不给人留下话柄才行。若不然,一旦牵扯私情,可就说不清了。”
这样的话,于娇养闺中的女孩而言委实有些大胆。
但外教坊毕竟不是闺阁。
澜音明白她的好意,认真将这些话记在心上,又问道“闻姐姐,咱们进宫的机会多吗”
“不算少,一年总得有四五回。”
闻溪瞧她俩因谢玉奴的事而蔫蔫的,便又低笑道“其实进外教坊也不是没好处。能按部就班安生度日不说,每回进宫献艺,若能令皇上满意,总会得些赏赐。”
“宫里许婕妤的事,或许你们也听说过。她原先也是罪眷之身,后来得皇上青睐,先是进了内教坊,后又受到宠幸,如今荣宠无双呢。”
“说到底,还是看各自的能耐、品性和运气。”
末尾,闻溪这样勉励两位小姐妹。
许楚蛮久闻这位宠妃的大名,既说到了这儿,难免打听当年许婕妤在外教坊时,舞乐技艺有何等惊艳。
澜音听闻溪说着旧事,却有点出神。
谢玉奴的教训确实该记着。
初入教坊那日,雅间里清扬悦耳的笛声曾令她心中赞叹,没成想一转眼,曾那般受人瞩目的谢玉奴便销声匿迹,生死不明了。
如流星划过,如烟花一绽,热闹后的凄惨下场令人心惊,能时时提醒她往后务必谨慎。
只是,假若这能入宫奏乐,她有没有可能在潜心磨砺、博得帝王赏识后,为家人求得豁放之苦呢
毕竟以她的能耐和谢家的处境,她既不可能走许婕妤的路子,捏着鼻子去讨帝王的欢心,也没法跟仪鸾卫那种地方较量,更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让皇帝重新判决自家的案子。
唯一有点可能的,仅有这条路。
这想法实在有些白日做梦。
但于澜音而言,却仿佛在阴翳浓厚的云层里窥见了一隙天光,让她稍稍有了些盼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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