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今日原本只是路过。
外教坊处在刑部衙署和英国公府之间,他往来时经常会途径此处。
从前他对外教坊无甚兴致,这方旖旎天地在他眼里与旁的茶楼酒肆并无不同。如今却不知怎的,这地方像是在心底隐隐生了根,每回骑马经过时总难免多看两眼。
今日他原本没打算进来,谁知走近时,却有颇为熟悉的瑟音入耳。
陆修微怔,不由放缓马速认真去听。
那瑟的曲调虽陌生,音色却有些熟悉,像是在楚州时曾听见过的。
这念头冒出来,少女的窈窕姿容随之浮上心间。
陆修记得上回雅间里见面时,她是抱着那把心爱的锦瑟来的,想必往后会走弹瑟的路子。
里头这乐曲会不会是出自她的手
陆修原本对音律兴致不浓,听着清扬入耳的乐调,到底惦记着她在外教坊的处境,遂翻身下马,任由门口的仆役将坐骑牵去伺候,他抬步进了楼阁。
进门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澜音。
阔敞的舞台上锦绣点缀,摆了几丛疏朗的青竹,她只身坐在锦瑟后面,十指在丝弦间轻跃,拨出悦耳音调。
比起前阵子慵懒素净的打扮,她今日倒施了点妆容,黛眉朱唇,珍珠绕颈,云鬓间以花钿步摇点缀,耳畔垂着嫣红的滴注,衬得肤色柔软白嫩。
那身衣裳选得娇而不媚,外头罩了件嫣红浸染、薄纱罩面的轻薄披风,随她坐姿铺曳在地,愈见少女的盈弱之姿。
满场安静,她垂眸抚弄锦瑟,在妆容衣裳衬托下格外柔旖。
十六岁的妙龄女子,比起两年前,不知何时添了些柔婉韵致。
陆修一时间没能挪开目光。
仆役凑到跟前,殷勤地招呼着要将他请去雅座,陆修却摆手推却,只身站在门廊处的那方空地听她抚奏。
直到顾文邵呱噪的声音入耳,而她不为滋扰所动,专心抚完乐曲。
此刻,台下的看客们掌声如潮,陆修目送澜音抱着沉甸甸的锦瑟拐进长垂的帘帐之后,才将视线挪回顾文邵身上。
顾文邵笑得有点尴尬,“陆世子难得来一趟外教坊,也算是稀客。怎么,跟那位姑娘认识”
“顾公子与她有过节”陆修反问。
顾文邵自知这事做得不地道,也不愿让人知道他跟阮妤那点子戏言,只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又抬手笑道“难得今日有缘,跟陆世子在这儿碰了面,不如一道去后面的雅间,听个曲子看一支舞”
“不必费事,顾公子自便就是。”陆修可没兴趣跟他闲坐观舞。
顾文邵也怕陆修还拿方才的无礼之举讥讽他,便笑道“也好。顾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不奉陪了,告辞。”说罢,赶紧带人走了。
台上又有乐伎鱼贯而出,于丝竹中袅娜作舞。
陆修看了眼窗外,想着天色尚早,既恰好来了外教坊,索性穿过门廊去寻燕管事。
燕管事今日忙里偷闲,正站在凉台上看满园雪景。
瞧见陆修,他赶紧迎了过去,笑道“陆世子今日过来,莫不是要找谢姑娘她今日头回登台,赢得一片叫好,这会儿刚回习练房。我让人请她过去”
“不必。她既有事在忙,就不扰了。”陆修口中这样说,目光却不自觉望向习练房,又吩咐道“把周小萤姑娘请过来。”
燕管事从善如流,“周姑娘倒是有空,我这就让人去请。还是去望月阁吧”
陆修眸色微动,无端想起上回在那雅间里,澜音安静坐在对面为他冲泡香茶,温柔捧到跟前的模样。
那地方确实很不错,适合与她闲谈,只不过周小萤么
“寻一间别的。”陆修道。
燕管事想了想,又笑道“那就小兰轩如何地方安静,雪景也不错。陆世子请随我来。”
说着,安排人去叫周小萤,又含笑引路。
没过多久,周小萤就来了。
进屋后见着陆修,想起上回谢玉奴的案子上这位爷曾将乐部的人挨个叫去审问,立时便想起了他公府世子的身份。
她虽也算乐部出挑的人,平素也会去雅间待客,却还是头回碰上陆修这般身份。忙打点起精神,缓缓施礼道“见过陆世子。”
陆修负手而立,面上无甚情绪。
周小萤摸不准这位世子爷的脾气,对上他那微肃的神情时也不敢造次,只陪着笑道“不知世子爷今日想听什么曲子奴婢会吹洞箫,也会唱歌。”说着话,抬眸含笑望他,流露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陆修挪开视线,转身坐入靠窗的椅中。
“今日过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他随手掏出个崭新的荷包放在桌上,听那银两磕碰桌案的声音,里头的赏银装得不少。
“世子爷尽管吩咐。”周小萤姿态恭顺。
“谢玉奴出事之前,你们曾去永安伯府侍宴”
周小萤未料他会提起这事,心头微微一跳,脸上却还是那副乖巧模样,点头道“奴婢们确实去过。”
“那日,贺家少夫人苗氏也曾赴宴”
“贺少夫人”周小萤念叨着这称呼,像是极力思索,最终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她是哪位。莫不是”她迟疑了下,小心翼翼道“谢玉奴姐姐的案子牵扯的那位少夫人”
见陆修颔首,她便低着头道“奴婢身份微贱,每回去侍宴都小心翼翼的,不敢乱瞧,也不知那天她是不是在宴席上。对了,那回跟奴婢一道去的,还有许楚蛮和郑彩几个人,或许她们认得。”
这话一说,陆修便想起来了。
“记得上回审问时,你曾提到过,许楚蛮跟谢玉奴有过节”
“是呀。闹出那件案子之前,她们俩曾吵过一架,当时吵得可凶了,这儿的人多半都知道。”
周小萤怯生生抬起头,又描补道“奴婢没有撒谎,她们俩平时就不太和睦,常会起些口角,乐部的姐妹多少都知道的。”
这话若搁在旁人,大抵会觉得周小萤实在胆小,怕惹事上身,连说过的话都要解释一通,摆出证据。
陆修却只觉得欲盖弥彰。
久在刑部,又得皇帝倚重,经手的案犯多了,他的目光也算得上毒辣。瞧着周小萤那点小动作和躲闪的眼神,以及不自觉就把许楚蛮牵扯进来的小心思,就已明白了大概。
不过他今日顺道来问这几句,原就只是为确认猜测,没打算再翻出已结案的旧事。
遂了然地点了点头。
周小萤方才还殷勤讨好,这会儿倒收敛了,也不敢与他眼神接触,只垂了脑袋恭敬站着。
陆修垂目,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据我所知,你姑姑曾是宫里一位得宠的妃嫔,后来犯了事,才连累你被没为奴籍,成了当地官府的乐伎”
周小萤被问得猝不及防,愕然抬头看他。
陆修紧接着问“想进内教坊吗”
内教坊三个字如诱饵砸在心上,即便周小萤竭力掩饰,瞳孔里细微的变化仍清晰落在了陆修眼中。
但她说的答案却是卑弱而谦虚的,“奴婢身份微贱,能够得乐官赏识,选入外教坊安生度日已是心满意足。进内教坊这种事,从不敢奢望,大人这是说笑呢。”
话音落处,外头忽而响起叩门声。
旋即传来易简的声音,“世子爷,衙署里有急事,卢尚书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陆修道声“知道了”,目光又扫过周小萤。
查案时早已见过各色歹毒狡诈的心思,也听过各种瞒天过海的鬼话,眼前周小萤这种故作柔弱言不由衷的言辞只会让他觉得无趣。
不过猜测既已印证,整个案子的脉络便愈发清晰,连同那茶叶为何搁在澜音所住的东厢房都有了答案。
陆修懒得再看周小萤,想着公事催人,便推门大步而去。
让澜音没想到的是,顾文邵的滋事之举对她竟成了助力。
表演的次日,她便收到了侍宴的请帖。
燕管事说这事儿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笑。
“也是你运气好,那日台底下的看客里,竟坐了太常丞薛大人。许是怕被我叨扰,他也没露身份,只找了个僻静角落坐着听曲。”
“他原就觉得你这年纪能弹出那瑟曲不容易,后来顾公子屡次玩笑,你都未曾理会,薛大人便觉得你有些定力。”
“大后天卫国公府的夜宴,原本只请了闻溪和周小萤,因他家郎君跟薛大人相熟,得知你这事儿后有些好奇,特地补了个请帖。”
燕管事说着,将请帖递过来。
澜音愣愣地接了帖子,一时间竟没回过味儿来。
太常寺主掌礼乐社稷之事,非但跟外教坊颇有渊源,且因常奏雅乐,身份名望更要高出许多,也难怪公府卖他的面子。
京城里这些高门贵户做起事来多半讲究,哪怕不太将乐伎放在眼里,面子上却做得周全。那请帖封得精致,上头蝇头小楷整齐悦目,瞧着倒是煞有介事。
澜音摩挲请帖,懵了片刻才想起来,“那到时候我弹什么曲子呢”
“就那天登台的曲子,弹得很不错。”燕管事难得夸人,让她只管安心,有不懂的跟闻溪请教就成。
闻溪得知此事后同样高兴。
正巧许楚蛮也在,原本还在为先前澜音被故意砸场子的事暗存不快,得知这消息后立时眉开眼笑,道“我就说嘛你苦心练了那么久,指头上的茧都厚了,那天也太委屈了如今可好,去公府侍宴能有不少赏银,你也能存些体己。”
“就惦记这些。”闻溪笑着拍她。
许楚蛮眉梢微挑,“一文银钱能难倒英雄汉,多存点体己没坏处”
三人说笑间,周小萤也回来了,听说澜音这么快就收到去公府侍宴的请帖,倒有些羡慕,便柔柔笑道“你这手本事原不该埋没的,如今出了头,真是可喜可贺”
澜音含笑应着,过后又同闻溪请教去公府侍宴的规矩,认真做些准备。
卫国公府里,陈妙容母女俩忙里忙外,也正热火朝天地筹备宴席。
这场夜宴名为亲朋小聚,实则是为陆修准备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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