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会

小说:美人抱瑶瑟 作者:归去闲人
    原本精心准备的一场夜宴,最终闹到了不欢而散。

    回府的路上,陆修吹着冬夜清寒的风策马缓行,心头坦然而松快。

    倒是韦氏余怒未消。

    陆修那句话非但令陈棣夫妇极为尴尬,也让她这做母亲的下不来台,哪怕当时厚着脸打了个圆场,离开时的场面也颇为难堪。

    回府的路上,她几番想抱怨责骂,碍着马车外仆从成群,到底没能开口。

    好容易进了府里,韦氏喝命仆从远远候着,拽住陆修的胳膊,把儿子拖进了近处的暖厅里,劈头盖脸就数落起来。

    “你当陈家辛苦摆这夜宴是为了谁你当我一趟趟往陈家跑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你”

    “陈家也是公府,满京城哪户人家嫁不得,肯委曲求全,还不是一番好意你说的那是什么话,哪有你那样不留情面的。在御前办事那样机灵,怎么到这场合,说话做事都没了分寸”

    “真是白费了我一番苦心”

    韦氏为这婚事辗转反侧上蹿下跳,连往后如何下聘迎娶都想过了。如今事情被陆修搅黄,满腔心血泡了汤,愤怒之余又生出几分委屈来,责骂时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陆修只等她数落完,才开了口。

    “母亲说完了”

    “怎么,你还有理了”

    “此事并非临时起意,是我深思熟虑。”

    比起韦氏气得跳脚的姿态,陆修的神情平静如深潭。

    夜色瑟瑟入窗,他端然而立,只等韦氏眼底的愤怒渐渐消退,才沉声道“先前我已屡次推拒,是母亲听而不闻,一厢情愿地跟陈家纠缠不清,才闹到今日这田地。今日话已挑明,若还有下次,只会更难看。”

    “母亲若不信,尽可再试试。”

    他撂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剩韦氏站在那里,满腔怒气被压得无影无踪,只怔怔望着陆修的背影,一时间有点回不过味来。

    好半晌,她才叹了口气。

    心腹杨嬷嬷瞧着陆修已经走远,主母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便猜得了八分。便默默走进暖厅,帮韦氏理了理微敞的斗篷,劝道“夜已很深了。世子明日还要去衙署,夫人早些歇息吧”

    “他威胁我。”韦氏没头没尾地道。

    杨嬷嬷虽不知陆修是怎么威胁的,却也知道母子俩争执的缘故,犹豫了片刻,终是劝道“这件事到底是夫人做得过头了。世子什么性子夫人难道不知道他不肯的事情,就是主君也没法强迫的。”

    “可我终究是他的母亲”

    “就说他这婚事,都二十多了还没动静,换了谁不着急满京城里,门当户对的姑娘就那么几个,陈家既体面,又没实权,回头娶进门来,自然妥帖恭顺,能帮他把后宅打理妥当,让他不必为内宅分心。”

    “这样的婚事他都不满意,难道还想娶个公主郡主的,给自己找麻烦”

    韦氏说话时,语气分明有些委屈。

    杨嬷嬷忍不住笑了笑。

    “夫人的苦心,奴婢何尝不知道。只是夫人也说了,世子年岁渐渐大了,自然比小时候有主见。他先前三番四次地推拒,夫人都没当回事,还跟陈家串到一起来逼他,也难怪世子生气,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可他”

    韦氏仍觉得委屈,对上杨嬷嬷的劝说,一时间又没法反驳。

    杨嬷嬷扶她出了暖厅,接着劝道“世子自然是敬爱夫人的,若不然,先前也不会屡屡留情面。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这件事上,夫人该学学老夫人,多问问世子的意思,别总拿自己的心思独断专行的。若不然剃头挑子一头热,反而弄巧成拙。”

    她是韦氏的陪嫁,自幼一处长大的情分,劝言也是发自肺腑。

    韦氏听进去了,却仍不死心。

    “可这门亲事实在难得,你说还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她说到这儿,想起陆修撂下的狠话,自己倒有点退缩了,“算了。这小子翅膀硬了,再这么闹一场,真没法交代。”

    “我还是少操点心,免得被他气死。”末尾,韦氏这般嘀咕。

    翌日,韦氏又去了趟卫国公府。

    倒不是为了婚事。

    昨晚被陆修那么一闹,两家面子上都下不来,她也彻底看清了陆修对这件事的态度,且惧于陆修的威胁,实在不想自讨没趣。

    今日特地拜访,无非是稍加弥补,免得为这事儿平白结仇。

    陈家倒也不好说什么。

    隋氏照旧将她迎进了客厅,不死心地试探着提了提婚事,见韦氏不接话茬,心里已然明白,便绝口没再多说。

    两人不尴不尬地喝了几杯茶,随便拉几句家常,等气氛和软些了,隋氏亲自将韦氏送出了门,面上仍堆着和气的笑。

    次日傍晚,陈棣从京郊办差回来,隋氏便跟他提起了韦氏特地来登门描补的事情。说话间还颇为惋惜,觉得是自己操之过急,才引得陆修反感不满,耽搁了女儿的终身。

    “昨晚妙容就在帘后,听了陆修那句话,一整晚都没睡着。今早我去看时,眼睛也红红的,分明是哭过了。”

    隋氏想起女儿心事重重的模样,心疼不已。

    陈棣固然惋惜,却也知道以陆修的身份和行事,将话说到那份儿上,已是不留余地的了。

    想着自家热脸贴了冷屁股,他心里有些憋闷,冷哼道“有什么好哭的。京城这么些男人,凭咱们妙容的本事,谁家嫁不得。”

    “可别人终究比不上陆世子。我瞧妙容那模样,恐怕也是钟意于他,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她心气儿高,既有了钟意的,哪肯屈就嫁给旁人你不知道,两年前有场宫宴,陆世子惊才绝艳的模样我至今都记得,恐怕她也是那回”

    “好了”陈棣打断她,“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做母亲的原该好生教导,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瞧这回有多难看”

    隋氏被他呵斥,一时语塞。

    陈棣被闹得心烦,索性往刚纳的美妾那儿去散心,临走前还嘀咕道“那陆修除了脾气臭性子傲,还有什么好”

    “陆世子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京城里公侯府的世子也不少,但能让皇上器重的有几个听说当年先老公爷舍身救驾,皇上至今都感念,连皇子们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的。”

    外教坊里,燕管事这会儿也正念叨陆修。

    澜音受教般默默点头。

    从卫国公府侍宴回来,她便跟燕管事提了陆修要来听曲的事,好提前留个雅间给他。

    燕管事很卖陆修的面子,当场便将望月阁留出来。

    这会儿日色渐西,澜音将鹤鸣抱过来后,同此处伺候的丫鬟仆妇一道准备茶点熏香,燕管事恰好闲着,便亲自过来帮她瞧瞧。

    因澜音初次登场便得了乐官夸赞,连带他面上也添光彩,燕管事难免高看她一眼,便耐心指点招待贵客要留意的细节。

    只等里头妥当了,才放心离开。

    澜音则屏退丫鬟仆妇,静候陆修驾临。

    戌时二刻,陆修如约而来。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珠子,为庭院覆上一层素白,屋门推开时,冷冽的寒风扑得烛火微晃。

    澜音听着动静望过去,就见陆修身姿岿然,两肩风雪。

    他身上的绯色官服已被脱去,换成了蟹壳青的圆领锦袍,外头罩着墨色大氅,上头积的雪珠尚未融化,灯光下映照出莹润的微光。眉梢鬓角的雪倒是化了,显出些微湿润。

    她连忙拿软巾迎了上去。

    那边陆修抬步进门,随手解了斗篷搭在衣架上,回过头时,就见澜音已到了跟前。

    锦绣绣裙,淡妆云鬟,烛光下姿容昳丽。她的唇边噙着得体的笑,柔白的手将一段软巾递到他跟前,屈膝道“见过陆大人。”

    陆修接在手里,沾去鬓角的潮湿。

    而后随她缓步往里走。

    绕过屏风,就见桌上茶酒俱全,鹤鸣放在临窗的矮案上,背后一瓶红梅开得正好。

    澜音则跪坐在蒲团上,含笑抬眉道“大人今晚想听什么曲子,喝什么茶”

    烛光静照,梅花与人影相辉映。

    陆修忽然就想起了前晚,在卫国公府的那场夜宴上,她华衣盛妆,抱着鹤鸣登场弹奏,音调清越。

    彼时也是深夜,隔水的亭台笼罩在灯火之间,周遭有几株梅花盛开,在夜风里微微摇曳。而她身姿绰约,于寒夜里端然坐在案前,十指轻跃,弹奏得认真而投入。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姣好的模样,到此刻都清晰留在脑海里。

    也成为那场夜宴唯一的可取之处。

    这两日韦氏和陈家固然消停了,陆修也沉浸在公务中无暇他顾,但因这婚事而生的不快仍暗藏在心底,让他隐隐心烦。

    直到此刻,他穿过蹁跹微寒的雪走进这处雅间,对上她含笑的眉眼时,心里忽而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澜音则起身理袖,走到窗边坐好,揣摩着他的喜好拨动锦瑟。

    陆修仍独自坐在蒲团上,透过氤氲的茶气打量她弹奏的模样,而后微微阖上眼睛。

    这调子他其实听过。

    那还是在淮南,他以马奴的身份住在谢家,将她心爱的小红马当祖宗似的照顾着,每天都要刷洗一遍,不许留半点灰尘。

    她倒是过得快意而恣肆,或是外出游玩逛街,或是四处寻摸华衣美食,得空时便会拨弄乐器。琵琶、箜篌、琴瑟,但凡带丝弦的乐器她都会摆弄,以锦瑟为最,音调常会传到他的耳畔。

    彼时她是闺中千金,掌上明珠般被呵护着,活泼又骄矜。

    他则在马厩附近咬牙切齿,恨不得早些履完戏约离开淮南,偿尽恩情后,再不必受那小姑娘驱使。

    陆修从没想过,那样明媚肆意的少女,有朝一日会沦入外教坊,敛尽锋芒藏尽委屈,陪着笑为客人递上擦拭雪水的软巾。

    而他竟也会腾出空暇,来到从不踏足的外教坊,暂将公务和烦心事抛开,只身品她的香茗与音律。

    夜听锦瑟,原本是极美好的事。

    陆修瞧着她姣丽的眉眼,想起那日她站在外教坊舞台上,被人寻衅时身单力孤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却微微作痛。

    直待一曲抚尽,他才抬了抬手。

    “能让乐官赞赏的手艺,确实不错。”他清了清嗓子,神情中不露半点情绪,只是轻摇了摇茶杯,“续杯茶吧。待会再弹。”

    “好。”澜音自无不从。

    陆修则倚着背靠,瞥了眼鹤鸣,明知故问道“这瑟做工精良,是你买的”

    “是外祖父做的,送给我当生辰之礼。”

    澜音提起已故的至亲,声音格外温柔。

    陆修便顺着这话题闲聊下去,渐渐又从澜音的外祖父聊到他的祖父谢辰,乃至谢家在楚州的故交亲朋,家中变故前的一些情形。

    夜色愈深,偶尔有琵琶洞箫入耳,亦有窗外的笑谈声传来。

    窗外积雪渐重,廊下的灯火却在夜色里分外明亮,推开半扇纱窗望出去时别有朦胧意趣。

    这方小天地却仍暖和。

    陆修一时品茶,一时听瑟,一时推窗,一时闲谈,一个半时辰就那么消磨了过去。

    澜音最初还以为他当真是有闲心来听瑟曲,循着他闲谈时问及的事情琢磨,却慢慢品出了些不同。纷纷落雪中,那晚大雨滂沱,家中被仪鸾卫蛮横查抄的情形重新浮上了心间。

    她迟疑了几回,终是在陆修起身要走时鼓足勇气,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陆修微诧,侧头看她。

    澜音手指轻攥,脸上不再是外教坊待客时周全而客气微笑,而是肃了容色,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晚过来,问了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莫不是为了我家的案子”

    屋中极静,她屏住呼吸,忐忑而期盼地等待他的答案。

    陆修焉能看不出来

    但谋逆案由仪鸾卫查办,卷宗和案件内情都瞒得半点不露,他如今只是寻摸线索,头绪都未理清,告诉澜音又有何益

    徒增她的烦恼罢了。

    陆修看着抓在他衣袖的白皙手指,没觉得不妥,只是微微躬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在外教坊学会一件事。不该问的,别乱打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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