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夫人脸色铁青的送走了那对婆媳,转头回去,抄起插在花瓶里的鸡毛掸子就朝孙儿去了。
孙子是亲孙子,可她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孙子
要论身份,梁氏夫人是越国公太夫人,裴夫人是郑国公夫人,可那是因为越国公府爵位更迭的快,不是因为越国公府的辈分高,真说起来,梁氏夫人其实是裴夫人的后辈。
前者三十出头,后者年近六旬,她们是标准的两代人
而乔翎就更不必说了,论年岁,该是裴夫人的孙媳妇辈儿
想裴夫人作为贵妃之母,皇太后见了也有几分客气,如今却被两个小辈顶到了家门口,剥掉她脸面之后扬长而去,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说,怎么回事”
陈续从之前那近乎肝胆俱裂的惊骇之中挣脱出来,感受着身下传来的潮湿,取而代之的便是恼怒与羞愤。
他咬死了之前的说辞“祖母,我真不是有意的”
裴夫人勃然大怒,手里鸡毛掸子就要抽过去,瞥一眼地上那摊污迹,才收敛了没有靠近“趁我还想听,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陈续知道自己这位祖母的性情,惹急了怕是真会叫人把自己拉出去行家法,不得已之下,终于吐露实情“是表哥那边托我帮忙”
兜兜转转,竟然还是绕到了鲁王身上。
宫内贵妃的心结,裴夫人一清二楚。
而宫外鲁王心中的愤懑,裴夫人同样有所了解。
再结合今日越国公府那对婆媳言辞之间透露出的讯息,裴夫人很快有所明悟,继而心生无力,手臂不自觉的垂了下去。
只是很快,她又振作起精神来“来人,把这个孽障关进祠堂,叫他跪在那儿好生反省己过”
略微一顿,又道“跟着他的小厮也都是糊涂种子,都给我拉出去打”
大概是因为才刚刚同仇敌忾过的缘故,较之来时,回去路上的氛围和缓了许多。
张玉映仍旧是毕恭毕敬的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倒是乔翎,隔几瞬看梁氏夫人一眼,再看一眼。
最后把梁氏夫人看的生气起来“你总看我干什么,向我表功,等着我夸你不成”
她忍不住道“难道这次的事情不是你们两个丧门星惹出来的”
乔翎马上道“对不起,婆婆,是我不好。”
梁氏夫人见状,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不是你不好,难道是我不好英雄救美的把戏叫你演了,谁都觉得你侠肝义胆,最后替你担责的却是我们母子俩,我们难道不冤枉”
乔翎马上又道“您说得对,是我不好,婆婆。”
梁氏夫人于是继续道“是啊,鲁王是个王八蛋,专使这些小人手段,发生这些事,罪责在他,不在你们,可我们母子俩遭受无妄之灾,难道还要像圣人一样替你们这两个祸头子考虑,倒把自己的声名安危置之度外不成”
乔翎唯唯诺诺“婆婆,您说得对。都是我不好,惹出事了,倒是牵连到了您和二弟,您再说我几句吧,这回我绝不跟您顶嘴了。”
梁氏夫人心里不觉得快意,反倒愈发的窝火,指着她道“你少给我做出这幅样子来不知道的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这要是叫老太君知道,还不得敲锣打鼓的宣之于众,叫满神都都知道我这个凶悍蛮横的婆母欺负儿媳妇”
“怎么,你说话啊,现在哑巴了之前不是很能说吗再说啊”
乔翎真心实意道“婆婆,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居然会牵连到二弟身上,那是你唯一的孩子,再怎么爱惜都不为过。你放心,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你生气我也能够理解,我罪有应得,你再骂我几句吧”
她要是真的呛起来,梁氏夫人豁出去跟老太君闹翻,也要有个说法。
只是这会儿看她这副窝窝囊囊、躺平认嘲的样子,倒也没了说嘴的心思。
最后只厌烦的摆了摆手,冷笑道“滚开,离我远一点要不是撞大运跟国公八字契合,你这种穷酸小户出来的刁人能跟我说话呵,你也配”
乔翎“”
乔翎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婆婆,你也,也别真的太刻薄了吧”
梁氏夫人“”
乔翎继续哽咽着道“你这样真的叫我有点难过。”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难过就对了”
乔翎默默的低下头。
梁氏夫人追着打“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的吗你不该叫乔翎,你该叫乔霸天啊”
乔翎“好的,梁霸天。”
梁氏夫人瞠目结舌,怒视着她。
乔翎大惊失色,慌忙捂住嘴“对不起婆婆,我原本只想在心里这么说的”
梁氏夫人“乔霸天你给我住口”
看她还要张嘴,马上道“好了,闭嘴吧给我住口”
于是乔翎垂头丧气的沉默了起来。
如是过了会儿,反倒是梁氏夫人主动开口了“你学过刀法我看你先前舞的那几下,倒是略有些功底的样子。”
乔翎小心翼翼道“婆婆,你别看我的刀法稀松平常,但传授我刀法的师傅,可是相当厉害的呢”
梁氏夫人又开始烦了“满嘴没有一句实话,就凭你的出身,能有什么厉害的师傅好了,闭嘴吧”
于是乔翎又悻悻的低下了头。
到了地方,梁氏夫人目不斜视的下了车,高贵冷艳的往自己院里去了。
张玉映小心翼翼道“娘子,咱们也回去吧”
乔翎情绪低落的点点头“好。”
忽的想起一事,又说“替我准备笔墨,再找几张信纸来。”
张玉映了然道“是要给娘子家里人写信吗先前我不敢说,其实早就该写了。”
乔翎“嗯”了一声。
张玉映麻利的准备了信纸信封,又问她“娘子习惯用硬笔,还是软笔”
乔翎说“软笔。”
张玉映便替她寻了几支鼠须笔来,自己挽起袖子,替她研墨。
乔翎用镇纸压住信纸一头,提笔蘸墨,思忖了一会儿,终于下笔。
“我已经到神都了。”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玉映很好,越国公府里的人很好,路上遇见的人也都很好。”
“只有鲁王不好,总是找我麻烦。”
“临出发的时候,你们说在神都有关系,很靠得住,帮我想办法弄他一下。”
“真挚的问候你们。”
最后的落款是乔翎。
张玉映站在一边儿研墨苍天作证,她真没想过偷看
只是乔翎就在她旁边,那张写了几行字的信纸铺在桌子上,她眼力既好,能力也快,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就将信上的内容收入眼底。
张玉映原地呆住,瞠目结舌。
只有鲁王不好 ,总是找我麻烦
你们说在神都有关系 ,很靠得住
帮我想办法弄他一下
怎么娘子,之前跟梁氏夫人说要解决这件事,原来不是客套话吗
你真要弄他一下啊
到底什么关系,真有那么硬吗
张玉映目瞪口呆的看着乔翎把那张信纸折叠起来,塞进了信封里,继而摘掉灯罩,将蜡油滴在封口处。
她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子,常言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乔翎很赞许的看着她“正是如此,人就该活得豁达一些,心胸也该宽广一些”
说完转身出去了。
张玉映“”
张玉映算了,还是随她去吧。
她知道自家娘子的出身和来处只怕有些不凡,但要是说想弄一下亲王就能弄一下亲王,那就太夸张了。
至于那句“在神都有关系,很靠得住”,多半也是她来处的人吹嘘时说的,当不得真。
届时见了信,也只会一笑置之。
张玉映这样想。
梁氏夫人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将进门,就见儿子姜裕猫在帘幕后,朝这边儿探头探脑。
她皱起眉,遵循众生平等原则的白了儿子一眼“看什么看,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姜裕俊秀的面容上带着点少年人才有的稚气,往她身后张望“怎么不见大嫂”
梁氏夫人没好气道“她算你哪门子的大嫂婚事都还没办呢”
姜裕神色古怪的看着她,说“可我觉得,娘你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大嫂啊”
梁氏夫人于是又白了他一眼“都说了现在还不是你大嫂”
姜裕的事情,必然瞒不过老太君的。
后者知道之后,便不禁皱起眉来,几瞬之后松开,往官署去寻郑国公了。
如今的郑国公,正是宫里贵妃的父亲,也就是鲁王的外祖父,年纪倒比老太君小一些。
两家算是不太亲厚的世交,二人又是同僚,碰面之后,郑国公难免先去拱手“甘令君”
老太君微笑着还礼,却发问道“如果陈令君知道您的儿子深深的怨恨您,您会怎么做呢”
这是个相当突兀的问题。
郑国公怔了一下“这”
他捻着胡须,几瞬之后还是给出了回答“大抵要先去思忖一下缘故吧养不教,父之过,或许真是我这个父亲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呢”
老太君又问“如果陈令君知道,您儿子的身边有个侍从,深深的怨恨着您呢”
郑国公没有言语,甚至于有些不以为然。
几乎是在老太君问出来的那个瞬间,他心里就有了答案。
只是他绝对不会公然说出来的。
侍从跟儿子怎么比
儿子好歹是亲生骨肉,心里边埋怨父亲,自己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侍从这种家仆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主人心存怨恨
这种不识抬举的玩意儿,当然是直接杀掉,以除后患
心里边这么想,可嘴上,他还是极和气的道“当然也是一样的做法了。”
老太君听得笑了,重又向他行个礼,转身走了。
她来的突然,走得也突然,尤其中间说的话,也格外的冒昧。
郑国公原地驻足,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下值回府之后,他问夫人“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裴夫人送走那对丧门星似的婆媳,心里边憋了一肚子火,先把孙儿陈续赶到祠堂里去跪着,然后又叫人把他身边的侍从拉出去打。
这会儿见丈夫问起,也算是打开了话匣子,倒是没有夸张,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之事说了。
郑国公马上就明白了老太君的意思了。
鲁王可以因为圣上不对他寄予厚望而心存怨恨,他可以做一个嚣张跋扈的亲王。
那是亲生儿子,只要不谋逆弑父,圣上会宽待他的,来日的新君为了彰显仁德,也会宽待他的。
可是对圣上来说,郑国公府是他的臣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们怎么敢附从鲁王,由着他为非作歹
圣上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让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却不给她后位,我太对不起郑国公府了”这种想法。
郑国公府心存怨囿,他只会觉得“你们算老几,想按着朕的脖子,让朕立你们想要的未来储君你们真该死”。
郑国公坐在厅中,室外一派初夏气象,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好半晌过去,才问妻子“是续哥儿惹出的祸事,他想这么干,他的侍从难道拦得住怎么叫续哥儿去跪祠堂,反倒把那群小厮给打了”
裴夫人诧异的看着他,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面有愠色“续哥儿还是个孩子啊,他懂什么肯定是身边的侍从不上心,没把他带好,才会出这种事的”
郑国公定定的看了妻子一会儿,绷直了的脊背一松,忽然间笑了起来“还真是一点都不错啊,哈哈哈哈哈”
裴夫人不明所以,甚至因而有些恼怒“这有什么好笑的”
郑国公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疾言厉色道“把那个小畜生给我拉出去打,打他二十棍子长长记性”
裴夫人急了“二十棍子那续哥儿还怎么去国子监”
郑国公马上道“使人去国子监告假,就说因为今日之事受了家法,去不了了”
又叫了心腹过来“备份厚礼,去越国公府走一趟。”
今日老太君同郑国公言语的时候,心腹也在,此时自然明白主人的意思“是否要额外往老太君处致意”
郑国公轻轻摇头“不必多生枝节。”
老太君回到府里,就见芳衣满脸含笑,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迎上前来“老太君您猜猜看,刚才发生了什么”
老太君笑眯眯的看着她“不会是那边婆媳俩和好了吧”
“您怎么知道的”
芳衣诧异极了,很快又理所当然道“您这么富有智慧,知道也不奇怪”
她一边帮老太君宽衣,一边讲了今日府上的变故“先前夫人跟乔娘子一道离开的时候,我还提心吊胆的呢,知道两人好生回来,才算安心。哪知道呀,没过多久,夫人就使人送了好多东西过去,看起来呀,是前嫌尽弃了”
老太君听她用这种清脆又活泼的声音说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是真喜欢跟你们年轻人说话啊,听着就叫人觉得有精神”
芳衣受宠若惊道“您不嫌弃我吵就好。”
又说“乔娘子方才出门去了,八成是要去给夫人选件像样的礼物”
乔翎进了首饰铺子,力求能够选一件能够不让梁氏夫人嫌弃的太厉害的体面东西。
张玉映对此只能暗叹口气,以自家娘子那点积蓄,想选件梁氏夫人看得上的东西最好是买双好点的袜子
乔翎进了铺子,张玉映则牵着金子,在外边等候。
首饰铺子旁边是个茶楼,说书先生刚刚离去,茶楼里的客人们唾沫横飞的议论着刚才听到的内容。
“听说从前,皇帝能有三千个妃子”
“三千个一晚上睡一个都得小十年”
“毕竟皇帝是上天之子,怎么能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呢”
不知道是谁问了小声又难以按捺住好奇的一句“你们说,当今天子宫里边有多少个女人啊”
没人说得出来。
只咂摸着说“一千个总该有吧”
众人都啧啧起来。
只有坐在最边上的那个年轻人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一千个那他可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啊”
众人“”
张玉映“”
原先还算热闹的茶楼霎时间人去鸟飞。
张玉映都不由得拉着金子,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那年轻人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甚至于觉得茶楼里的人散的太快过于奇怪。
这时候他看见了张玉映,不由得双眼一亮“这位姐姐小生有礼了”
张玉映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关注这边,不至于叫人觉得自己和他有所牵连,这才极为勉强还了个礼。
那年轻人走得近了。
张玉映诧异的发现,这居然是个生的极明俊的男子。
那人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在下公孙宴,是到神都来投亲的,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家居何处”
张玉映见他仿佛要缠上来似的,赶忙拉着金子走开了。
投亲的
也不知道他要投的是哪一家。
她心想,真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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