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贵妃不知道徐空月许诺她的"届时"到底是多久,她只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憔悴。有时她呆呆坐在龙榻旁的绣凳上,怔怔发着呆。皇帝叫了好几声,她都似没有听见一般。
直到皇帝突然大咳起来,她才好似被惊吓到的兔子,微红着眼睛跳起来,惊慌失措的模样,让病重的皇帝都不忍心苛责她。
这日,她又是这样。皇帝忍不住死死抓住她的手,问∶"爱妃如今可是嫌弃朕了?"他如今面目惨白,形容枯槁,真真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没有半点人形。别说是她这样年轻貌美、娇艳欲滴的贵妃,就算是容妃舒妃在世,想来也不愿意再近他的身。
想到这里,他抓在谨贵妃手腕上的力度渐渐重了起来。即便这段时日她仍是尽心尽力服侍在侧,不假人手,他仍是心头恶念丛生。止都止不住。
谨贵妃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神情哀伤地望着他,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陛下……."她语带哽咽,双目含泪,望过来的目光充满忧伤∶"臣妾……真的好害怕……."
皇帝以前并不怎么喜欢看美人垂泪,总觉得那是无能软弱的表现。可如今,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坐在病重的自己身边,不住垂泪,他的心头泛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谨贵妃矫情懦弱,反而觉得她对自己情深义重,真心实意。
那些先前阻拦不住的恶念,如同潮水一般逝去。皇帝心头泛起无边的怜惜,他将谨贵妃拉进怀里,像是哄小孩子那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柔声问道∶"怕什么?"
谨贵妃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摇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很快就沾湿了皇帝胸前的明黄寝衣。
皇帝一病就是两个多月,朝中上下无不议论纷纷。只是大多只敢私底下议论,几乎没人敢拿到明面上。太子依旧勤奋好学,只是每日下课之后,会到皇帝寝宫问安。
而宫中的明华殿,这日悄无声息住进来一个人。
徐空月得到消息,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回禀消息的探子还跪在底下,说∶"我们暂时还未能查探到此女子的任何消息,如今只知道,她是被太后带进宫的。"
"太后?"徐空月轻声重复着。要不是今日提前,他恐怕还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太后存在了。
这位太后仍是先帝的原配,从太子妃起就一直陪伴在先帝身边,对外一直贤良淑德,颇有善名。当年皇帝之所以能从先帝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与其说他天资聪颖、深得先帝喜欢,不如说是因为他的靠山,乃是这位太后娘娘。
然而扶持辅佐两位帝王,还并非这位太后的过人之处。真正让徐空月感到敬佩与忌惮的是,这位太后从元和十年起,就一直称病,不见外人。而原先属于她的势力,要么辞官归故里,要么流放外任。乍一看,她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再无半点权势。
但是徐空月却知道,即便如此,皇帝依旧深深忌惮着这位太后。所以他不敢明目张胆设局陷害,只是一步步引诱着,让南嘉长公主因一步之差,再无回头之路。
他的食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细细思考着太后在这时往宫里塞人,究竟有什么理由?更何况,塞到哪里不好,偏偏要塞到明华殿。难道那人与明华殿有什么渊源?
可思来想去,仍是想不明白。许久之后他道∶"再去查探,必要时,可前往南岭郡王府。"一想到此人出现在计划外,徐空月的眉心就狠狠皱起∶"务必要查出此人的身份来历。"
宫中,皇帝寝宫。谨贵妃依旧端着药来到皇帝面前。
这几日皇帝的精神面貌越发不好,整个人萎靡不振,还时不时陷入昏睡之中。然而谨贵妃的面色并不比他好看多少,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着、憔悴着,就连专心读书的赵垣珩都看出来了,问她∶"母妃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终于记得只唤"母妃",而不需要谨贵妃一遍遍提醒。谨贵妃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她无比温柔的摸了摸赵垣珩的发顶。
从前那个垂髫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快和她一样高了。她心中有了些许安慰,柔声道∶"母妃没有什么心事,只是希望珩儿能好好读书,长大了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赵垣珩虽然心中觉得奇怪,可是一想到自己如今深得父皇,母妃对自己的期望有所变化也是很正常的。于是他在母妃手底下稍稍蹭了蹭,表露了好久不曾外露出的亲昵。"母妃放心吧,太傅都夸儿臣是贤明之才。"
谨贵妃百感交集。她很想像以前那样,将珩儿搂在怀里,狠狠夸奖一番,但是一想到如今珩儿已经长大了,伸出去的手就只能无力收回。
"爱妃在想些什么?"谨贵妃将勺子递到皇帝唇边,却迟迟没有收回,皇帝不得不出声问一句。或许是人在病中,他疑心更甚从前。有时谨贵妃一个发呆走神,他就想探究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有没有谋划什么?
但随即,谨贵妃湿漉漉的眼神望过来,格外苍白消瘦的脸颊,楚楚可怜,我见犹怜,就不由得让他叹息一声,随后打消所有的疑虑。
"臣妾在想…….谨贵妃的视线望向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脸上担忧混合着欣慰,"珩儿长大了,可臣妾有时宁愿他还像小时候那样,扑进臣妾怀里撒娇。"她说着,仿佛也知道这些话有失身份,于是眉目低垂,乖顺得简直像是一只无害纯良的小白兔。
皇帝怜惜之心又起,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孩子长大了,自然不能再同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撒好娇。"
"陛下说的是。"谨贵妃低垂着眉眼,,低低应道。随后又舀起一勺药汁,递到皇帝嘴边,"陛下,喝药吧。"
皇帝张嘴将药汁喝进嘴里,但随即胸腹间又是一阵剧痛,疼得他眼前发黑,红的刺眼的血不断从嘴角流出。
谨贵妃被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药碗。
每次皇帝吐血,她都表现得比皇帝更惊慌、更害怕。反倒是皇帝这段时日时不时就吐一口血,几乎已经习惯。他用满是皱纹的手背摸了一把唇角,随后朝谨贵妃伸出手来,语带安慰∶"爱妃,别怕....
谨贵妃的眼泪顿时滚落了出来,嘴唇微微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
皇帝的手一直伸着,好一会儿,谨贵妃才稍稍平息了下来。已有宫人进来打扫。皇帝将谨贵妃拉到床边,不顾她被泼脏的衣裙,让她脱了鞋袜躺上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要害怕。"说着,又是一连串止不住的咳嗽。
可他像是怕再次吓到谨贵妃,用另一只手死死捂着唇。谨贵妃只能从他微微震动的胸膛里感受到他止不住的咳嗽。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喃喃道∶"陛下…….妾该怎么办……怎么办……."
当日夜里,皇帝再次吐血。然而这次情况与以往并不相同,皇帝一咳就是满手的血,止都止不住。御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围在一起商议又商议,却始终连一个方子都开不出。
谨贵妃坐在龙榻旁,一只手死死握着皇帝苍老的手,一边眼睛直勾勾盯着御医们,像极了那种纸做的假人,十分疹人。有的御医被她的眼神盯怕了,不住地发着抖,往其他同僚身后躲。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御医颤颤巍巍递过来一张方子。谨贵妃脸色惨白,比躺在龙榻上病若游丝的皇帝还显憔悴病态。她微微侧了一下脸,自有宫人接过那张药方,煎药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谨贵妃已经不再亲自为皇帝煎药了。可她仍是端着药碗,亲手喂给皇帝喝。只是皇帝仿佛真的大限将至,汤药喂进去,却被吐出了大半,到了最后,甚至一口药都难以喝进去。
谨贵妃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次又一次,固执一般将勺子递到皇帝唇边。只是喂着喂着,她的眼泪又扑簌籁掉落下来。
她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像极了她以往那些暗自垂泪的夜晚。一旁的御医们见了,也不由得扭过脸,低低叹息一声。
及至半夜,皇帝终于醒了过来。不但喝了大半碗粥,甚至下地走动了一圈。仿佛先前的吐血只是假象,等到天一亮,他又能坐到龙椅之上,接受群臣朝拜。
可即便他此时看似情况好转,但寝宫之中,依旧无人面露喜色。
御医们请完脉,称,这很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寝宫之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愈发小心起来。唯有谨贵妃与旁人不同,她像是平息了所有的焦躁不安,不但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帝走了一圈,还为他锤肩捏腿,伺候周到。
倒是皇帝重新躺回龙榻上,稍微歇了口气,便让曹公公将太子叫过来。
众人一听这话,神色顿时不一。
赵垣珩这段时日并未减少课业,反而因雪灾之事,增加了不少。他按照太傅的吩咐,读书读到子时,才刚刚躺下,就被宫人叫起。听闻是皇帝深夜召见他,他也没什么怨言,只是依旧睡眼朦胧,进入寝宫之时,还掩着唇打着哈欠。
一进来,就发现皇帝龙榻前跪着好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兼任太子左卫率的安国公徐空月。
这些人中,只有徐空月时常进宫,加上他又是平定西北之乱,夺回三城的大英雄,赵垣珩对他的崇拜敬仰之心深重,于是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皇帝看到他,立即出声将他叫了过来。指着面前几人,让他一—叩拜。大多数人赵垣珩并不熟识,但既然是皇帝让他叩拜,他也——照做。唯独到叩拜徐空月时,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如漆黑夜空中最明亮的那一星星。
皇帝默默看在眼里,不言不语。等到赵垣珩——叩拜完,皇帝才对几人道∶"朕这一生,有功有过。功过如何,后世自会评说。回首朕这一生,始终都在解决外戚干政之事。"他苍白病态的眼眸中,隐隐露出点留恋怀念的滋味。
"直到如今,才初见成效。"但随即,目光变得无比凌厉专横∶"朕百年之后,你们切记,万不可再出朕当年被外戚专政一事。"
这便是在交代后事了。几人心知肚明,也不说什么,纷纷叩首而拜。
皇帝心中满是叹息。他不过刚至知天命的年纪,生命却已经走到了尽头。从前不屑一顾的始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做出无数荒唐之事,在这一刻却得到了共鸣。
只是他终究不是始皇帝。他长叹一声,而后对几人道∶"朕已写下传位诏书,传位于太子赵垣珩。你等皆为辅政大臣,往后当尽心尽力扶持幼主。切莫因幼主年少,欺辱于他。"
说完这番话,皇帝面露疲态,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
徐空月走在最后,回眸瞧了一眼谨贵妃。她依旧坐在龙榻边,像是一个不会动的木雕美人,对刚刚皇帝所言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幽静,仿佛一潭死去多时的水,阳光也照不进半分。
所有人都退下之后,皇帝这才将赵垣珩叫到身边,对他道∶"皇儿你要记住,今日这些人中,唯有徐空月可以信任。"
赵垣珩虽然年幼,却并非不知事的孩童,见此情况,他亦能猜出一二,于是与他母妃极为相像的眼睛中,泪花渐起。他重重点了点头,"儿臣会谨记父皇的话,往后只相信徐将军。"
皇帝却小幅度摇了摇头,"可信任,却不可全然信任。"见赵垣珩眼中露出迷惘之色,他又道∶"你现在年幼,他自然会尽全力帮助于你。可你终究会长大,等你长大的那时,他就是最不可信的那个人!"
-旁沉默许久的谨贵妃也忍不住为他这番话暗暗心惊。
皇帝说完,又轻轻晃了晃了头,"朕知道,你现在不能理解。你只需要记住,父皇已经为你留下后路,将来你觉得徐空月不可控时,就拿出朕的遗诏,将他诛杀!"他话中的狠厉,从眼神之中透露出来,让赵垣珩都不得有打了一个冷战。
但随即,皇帝就意识到自己吓到了他了,伸出苍老无比的手,轻轻摸了摸他发顶。"朕本想着,至少要等你长大成人。朕会教你读书识字,会教你骑马射箭,朕会将从前缺失的宠爱,都弥补给你。"他的目光含着眷恋不舍。"可是朕大限将至,往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赵垣珩哭着握着他的手,"儿臣舍不得父皇,父皇您不要走好不好?"
这样的幼儿之言,让皇帝眉心露出一道深深的折痕。但随即又可无奈何的舒展开,"你往后,要做个好皇帝。"说完,便让人将仍在哭泣的太子送回寝宫。
赵垣珩一走,寝宫之中便只剩下谨贵妃。她一直陪在一侧,不言不语,安静的仿佛从来不存在。即便是先前赵垣珩哭泣时,她的目光也只停驻在皇帝的身上,对她的孩子没有给予半点目光。
皇帝对她的怜惜满意之心更重。他拉着谨贵妃的手,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样,对她说∶"朕是真的舍不得你啊。朕的身边,从来没有你这样温柔体贴、真心实意为朕考虑的女人。"
"她们奉承朕,不过是因为朕的宠爱,可以让她们得到无上的荣耀与权力。她们的始终只是朕的宠爱,而非联这个人。"
"朕的一生,都在与外戚争斗。容妃、舒妃,从前有多温顺,但是当她们所出的皇子渐渐长大,她们的野心也一点点显露出来。他们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亲人、势力,还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可朕如何不知道?朕深受外戚干政影响,对这些最是在意了。她们明明知道朕介意,但为了权势,却还是这样做了。"
他看着谨贵妃的目光越发柔和爱怜,"只有你,与她们是不同的。"
他的目光越发怜爱∶"朕从前觉得,你与那些人,或许没有什么分别。所以朕原本是打算,等朕百年之后,与你共赴黄泉。但你这样好,好到让朕自惭形秽。珩儿还这样小,他又没有母族可以帮衬,将来被那些外臣欺负了怎么办?"
"所以就算了吧。朕就要你好好活着,辅佐珩儿长大。只是,你可千万不要像太后那样,扶植亲信,处处干政。朕虽然留下你性命,但只要你有朝一日伸手干政,朕留下的遗诏一样会让你死。"
他本以为,这样一番话,再怎么也会吓到她。她胆子那样小,每次见自己吐血都惊慌失措,面无血色。然而当他的目光停驻在谨贵妃身上,却发现她呆呆望着自己,神情怔怔,"陛下原来是这样想的。"
皇帝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只是继续道∶"只要你好好辅佐珩儿长大,不要像太后那样,处处扶植自己的亲信,把自己权力凌驾于皇权之上,那么朕是可以容忍你的族亲兄弟入朝为官,享受一世容华。"
他本以为,这样一番抚慰的话说完,谨贵妃怎么也该对他感恩戴德,毕竟她出身低微,倘若没有自己的恩宠,又怎么能身居贵妃之位,还将会成为太后之尊?
可谨贵妃含着泪的目光只是望着他,神色复杂。"我原本对陛下心怀愧疚,恨不得以身代死。可原来陛下竟然是这样想的。"
皇帝不知道她怎么了,不自觉叫了一声∶"爱妃?"
谨贵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不似之前那样浓墨重彩的哀伤,而是仿佛如释重负。"陛下觉得,让我做了贵妃,做了太后,就是对我的补偿吗?其实陛下从未懂我,您只是在做您想做的事。"
"就像当年,我不过是您身边奉茶的小小宫女,只是因您一时之趣,便毁去了我的清白,从此我的一生都蒙上了不幸。"
皇帝听得几乎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想到,有人会视"承宠"为"不幸"。他身边的人,无不在汲汲营营,为了权势,为了恩宠。他忍不住争辩,"朕……."
可谨贵妃如今并不需要他说什么,"您从来只做您认为对的事情,而不去管这些事对他人的影响。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按照您的心意活着的。"
"在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人,不屑什么皇权斗争,权势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多余的东西,他们从来不屑一顾。"
"您之所以会这样想,不过是因为您亦是这样的人,为了权势,连最基本为人的道理都能舍弃。"
"您总说太后专政,外戚干政,可据我所知,太后的人辞官的辞官,外放的外放,她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势力解散,只是为了让您不要继续猜忌。可您是怎么做的?您将她的女儿女婿害死,还生生将她最疼宠的外孙女逼死。"
回首那段时日的惨剧,即便她远离朝堂,远离纷争,也能想象得到皎皎那种袁莫大于心死的绝
望。她望着皇帝的眼眸依旧含着泪光,浓重到化不开的哀伤。"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贵妃、太后。"
"倘若不是因为陛下,那么我会到了年纪就出宫去,与我的……我的青梅竹马成亲。"她说到这里,唇角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那是皇帝从未见过的甜蜜,仿佛雨后初阳,仿佛冰消雪融。"即便日子过得清贫辛苦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还有一双手,会为了往后的幸福日子,去努力拼搏。"
随即,她的目光又充满哀伤愁怨∶"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被困在重重深宫,不见天日。"
皇帝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总是安静的,内敛的,其至卑微的,让他觉得她是无欲无求的,美好子的仿佛荒里野里独自盛开的野花。即使不是那种耀眼的美丽,但坚韧顽强,也足够吸引人的视线。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几乎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道声音,&amp;quot;娘娘还在与他废话什么?如今圣旨已下,太子继承大统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可说的?&amp;quo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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