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眼见着她呕出一口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仓皇着就要去传御医。只是还未跑出门去,便被皎皎断然喝住:“不许去。”
她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地上那摊血红的刺痛人眼。兴安的脚还踏在门槛上,脸上一副泫然若泣的模样,仿佛下一瞬就能哭出来。“公主……”
皎皎却习以为常的拿了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擦去。她那样淡定,擦拭嘴角的动作细致又熟练,仿佛这样的事情曾做过千百次。
兴安的眼睛都红了,他拼命眨动着眼睛,似乎是要将控制不住的眼泪眨回去。只是微微含着哭腔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感受。“公主,就让奴才去宣御医过来看看好吗?”
皎皎却摇了摇头,“我没事。”见兴安眼眸之中的担忧仍是不减,她甚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我身子我最清楚,你不必担心。”
可亲眼见着她呕出一口血,兴安是怎么都无法相信她此时说出的话。
皎皎却顾不得他,只是问道:“刘御医可说……”昨日那鲜血淋漓的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皎皎只觉得心口微微生疼。并不似刚刚那样疼得毫无防备,却也足以让人无法忽视。
她尽量忽视那种感觉,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问道:“还能否有治愈的可能?”
她并非是不相信刘御医的医术,只是就像身患绝症的人一般,总还是下意识抱有一丝希望。
兴安如何能猜不出她此刻的想法呢?正是因为能够猜得出,才愈发觉得可悲可怜。他缓缓摇了摇头,“刘御医说,伤口太深了……”他说得很慢,仿佛字字斟酌,却还是难以启齿。“手掌……几乎被削断了大半,就算……他只能……尽量保住……”
与刚才的无比慌乱不同,皎皎将兴安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脸上却没有太大的表情。仿佛她所有的惊慌失措都随着刚刚那一口血,被吐了出去。
她的眸子重新恢复成淡然模样,对兴安的难以启齿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可兴安瞧见她这幅模样,心底的悲哀愈来愈盛。
他是曾亲眼见过皎皎明媚灿烂的时候,那时候的她尽管高傲骄纵,却无比鲜活,是一个有着喜怒哀乐的正常人。可如今的她,尽管也会笑,也会慌乱,却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鲜活。她就像是一个赋予了特殊使命的石雕,被渡了一口仙气,虽然外表看着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内里却仍是石雕。
兴安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公主,您要不要……”
可他的话却被皎皎打断,她的神色依旧淡漠,仿佛说着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事一般。“摄政王的手,是要拿刀拿箭,去战场上杀敌人的。”
徐空月少年成名,威名享誉整个大庆。尤其经过西北三城夺回战之后,甚至连北魏铁骑都闻风丧胆。这样一位英雄豪杰,倘若再也不能拿动刀剑……兴安甚至不知徐空月醒来后,能否承受这个事实?
但皎皎显然并未考虑这一点,她想的只是——
“传我的命令下去,摄政王的手受伤一事,不得泄露半点消息,违令者,杀无赦。”
如今的北魏被徐空月震撼,才龟缩不敢来犯。一旦徐空月受伤的消息传扬出去,北魏是否会趁机来袭,还未可知。
如今皇帝年纪尚小,还来不及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亲信。一旦大庆再与北魏开战,徐空月不能上战场,那么最终得益者,恐怕要么是徐空月一党,要么就是北魏了。
前者皎皎不能忍受,后者绝不能容忍。
兴安先前并未想到此事,听皎皎此言,才猛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匆匆告退,传令去了。
小皇帝仍然守在医所。徐空月身上的伤都已经被上过药,包扎好了,只是人还迟迟未醒来。
刘御医来检查了几次,一次比一次面色凝重。
小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当刘御医再次检查之后,他便再也忍不住,问道:“为何摄政王还不能醒来?”
刘御医叹了口气,“摄政王的伤势太重,又失血过多……”寻常人伤成这样,恐怕是药石都难医,摄政王还能残留着一口气,已经很是不易了。
然而小皇帝却听不得这种话,眉头死死皱着问:“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永远醒不过来了?”
刘御医心说,明日要是还不能醒过来,恐怕就真的不能醒了。但显然对在怒气边缘徘徊的小皇帝不能这么说,他沉吟片刻,只说道:“臣等自会尽心尽力……”
“朕要的不是你的尽心尽力!”小皇帝就差暴跳如雷,“倘若明日他还不能醒,朕就……朕……”小皇帝还从未放过狠话,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说下去。
还是一旁的余连接了腔,“倘若摄政王明日还是不能醒来,刘御医不妨就辞官归家吧。”
小皇帝如同寻到主心骨,赞许地看了余连一眼,接着对刘御医道:“你就自己辞官,滚出长安城!”
简直如同孩童言语。刘御医听了,只想发笑。然而面前的孩子却是执掌大庆皇权的九五之尊,他既然说让自己辞官滚出长安,倘若摄政王明日还不能醒来,那么自己就真的要滚出待了数十年的长安城。
年逾半百的刘御医幽幽叹了口气,对小皇帝跪下叩首道:“微臣遵命。”
然而小皇帝仍是火气冲天,“朕要的不是你遵命,是要你尽快让摄政王醒过来!”
一想到徐空月恐怕再也不能清醒过来,小皇帝就觉得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他烦躁地抓了抓下颌,来回踱着步。
这时,内室突然传来一声轻呼:“不行,王爷喝不进去药!”
小皇帝猛地停住脚步,朝着内室看去。
刘御医也是一惊,不等小皇帝开口,就快速起身,朝内室跑去。
小皇帝怔忡几霎,也连忙跟了进去。
内室窗户紧闭,半点风也透不进来。浓郁的药味充斥鼻端,无端让人生出几分烦躁。
汤药已经反复热过好几次,但昏迷中的徐空月却始终咬紧牙关,抗拒着苦口的良药。服侍他的几个药童眼泪都快出来了,也无法将药灌进去。
刘御医见了这种情景,让药童小心将徐空月的头垫高,再掰开他的下颔,用汤勺或是芦管往里灌。
药童照做之后,虽然药是灌了进去,可不一会儿便从唇角缓缓流了出来。刘御医一见流出来的药量,便知这是一滴都没能入口,不由得也着急起来。
小皇帝扑到床榻前,想像从前那样扒着徐空月的手哀求,可四下望了望,却发现一身伤的徐空月,竟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他扒着。
饶是小皇帝仍对他心存芥蒂,可内心的崇仰却从未减少,此时见着他心目中如同巍巍大山一般屹立不倒的徐空月,一脸苍白病弱地躺在床榻之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完好地方,也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睛。
他眼里的徐空月,一直都是英姿勃发、盖世无双,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强大自信,还从未像现在这般,虚弱单薄,仿佛倒影于泡沫之中的高山,看着巍峨,实则一戳即破。
他小心翼翼避开徐空月的伤处,只扒着床边,轻声道:“为什么不喝药?你还没有与我对打一场马球,你是不是要说话不算数?”重阳节之后的那场宫宴,他在徐空月的教导下,成功赢得了魁首。本来是要捧着彩头送给月盈,却在回头之后,再也找寻不见月盈的踪迹。
那时他满心难过,连招呼都不曾打一声,就匆匆回了明政殿。
他掀翻了龙案上的所有东西,将一旁摆放着的青花白底瓷梅瓶往地上砸时,是徐空月突然出现,接住了那个瓷瓶。
他本就在气头上,瞧见本该被砸碎的瓶子还稳稳当当被放回远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从地上摸出一个东西就往徐空月身上砸去。
凭徐空月的身手,本应轻而易举接住,谁知他却不闪不躲,任由那东西砸在他额角上,当场淌出血来。
这是小皇帝未曾想到的结果,他举着砚台的手顿住,怎么都无法再砸出去了。
然而徐空月盯着淌血的脸,不气不恼,眉眼轻抬,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说,“陛下怎么不砸了?”
气恼的小皇帝被他话语一激,再次将手中的紫石砚台扔了出去。
不过这一次,他没再对着徐空月砸过去。
砚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落在徐空月的脚边。漆黑的墨汁在他浅碧色的衣袍上开出朵朵黑色的花,他弯腰将砚台捡起,从容放在空无一物的龙案上。
“陛下是大庆之主,既然喜欢,不妨多砸几下。”
说罢,他顶着仍在淌血的脸,又稍稍退开几步。
而小皇帝发泄几下,不满怒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于是满腔委屈再次浮上心头,“为什么……”
满是哭腔的声音在空荡偌大的明政殿响起,伴随着袅袅而升的熏香,回响在殿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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