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和爸爸说了什么啊, 他怎么那么生气。”程恩恩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忐忑地等待, 江小粲盘着小腿儿挨着她, 撑着下巴好奇地问。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不能打听的。”程恩恩一脸严肃地说。
“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呀。爸爸那么奸诈, 你又搞不定他。”江小粲很热心地说,“他已经快到了哦,你现在还有机会。”
程恩恩挤出两个字:“不用。”
要不是为了在孩子面前维持住自己的形象,程恩恩都想赶在江与城到来之前马不停蹄地跑路了。
她一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向他坦白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另有所爱,为了追到他用了手段?
那样不异于将自己的心意血淋淋剖开暴露在阳光下。
那天她说想和他结婚的心是真的,但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暗中耍手段的基础上, 江与城还会相信她的真心吗?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一直到江与城到来,程恩恩还没理出头绪。
江小粲跳下沙发去开门,江与城走进来,程恩恩看到他的一刹那,情不自禁往角落里挪了挪。
江小粲迫不及待从江与城手中接过草莓塔:“谢谢爸爸!”
“回房间吃。”江与城对他说,眼睛却盯着程恩恩, 直勾勾让人避无可避的注视。
程恩恩瞪着眼睛回视,努力坚持不露怯。
江小粲乖乖往房间走,关上卧室的门之前, 对程恩恩握了握拳:“不要怕, 正面刚!”
程恩恩:“……”
江与城抬步向沙发走来, 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纽扣, 脱下外套, 搭在扶手上。他两手往口袋里一揣,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像审讯官一样盯着程恩恩。
程恩恩也不吭声,似乎要将对抗进行到底。但她没坚持两分钟就有些顶不住了:“ 你到底干什么呀?”
江与城这才开口:“刚才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程恩恩抿着唇,不吭声。
“怎么不说话?”江与城凉凉道,“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说得很有底气。”
程恩恩假装失忆:“我没说什么。”
“少给我装蒜。”
这事儿江与城今天没打算轻易揭过。她闹独立也好,闹离婚也罢,他可以耐着性子陪她玩陪她耗,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他头上扣一顶帽子——喜欢丁韶?这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散布出来的谣言。
程恩恩站起来,贴着沙发想绕出去:“我的卷子还没写完……”
江与城一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扯回来:“我在问你话,回答完再去写你的卷子。”
“你这样……”程恩恩梗着脖子,“我下周就考试了,你这样,影响我复习。”
“你的电话影响了我工作。”江与城不推不让,“我撇下一堆事情过来,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儿转移话题。”
他少有这样步步紧逼的态度,程恩恩觑他一眼,心知今天这茬儿不说清楚是过不去了。
她把江与城的手拨掉,一屁股坐回去,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思:“好啦,我承认,我追你之前,其实知道你喜欢丁韶姐。”
江与城眉头轻轻一皱,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秒钟,语气难以捉摸:“你追我?”
程恩恩左手捏着右手食指:“嗯。”
江与城呵了一声。
程恩恩被他呵得没底气,小心翼翼地反问:“……不是吗?”
江与城快被她气笑了。
他走到对面坐下来,往后一靠,长腿叠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讲讲,你是怎么追我的。”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闷声回答,“我请你给我补习数学,占用你的时间,不让你和丁韶姐有机会见面。”
“你让我给你补习,是为了追我?”江与城问。
程恩恩点头。她那时候最讨厌数学了,要不是为了追他,怎么可能主动要求补习数学。而且放着自家状元哥哥不用,非要请他一个外人。因为那个时候丁韶只有在周末才会出现,所以她心机地用这种方式霸占着江与城的“周末”。
“还有呢?”
程恩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声音低了一点:“我把她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藏起来了。”
“是吗。”那年过生确实是和大家一起庆祝的,江与城对礼物不热衷,少了一份还真的没发现。他看了程恩恩一眼,夸她:“厉害。”
“……”程恩恩的脸悄悄红了几分。
“说完了?”江与城问她。
程恩恩点点头。
这算哪门子的追人。
到底是谁有误解,怎么他费尽心机才引诱到自家围栏里的小兔子,以为她自己是别人竞争上岗的。
“现在告诉我,”江与城微微眯起眼睛,“是谁告诉你,我喜欢丁韶?”
“你自己说的。”
丁韶也是江与城跟程礼扬的朋友。当年他们一帮朋友时常在一起聚会喝酒,每一个人程恩恩都认识,哥哥姐姐们对她这个小朋友也很照顾。丁韶挺漂亮的,人也温柔大方。程恩恩跟她接触得不多,因为丁韶不和大家一起工作,碰面的次数最少。
程恩恩第一次见她,是在家里。那天程礼扬请大家来家里吃饭喝酒,喝多了开始胡闹玩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江与城被问到有没有喜欢的人,回答有。当时一片起哄,一帮狐朋狗友连游戏规则都不管了,逮着他连番逼问。江与城这人,不想说的东西,无论谁来都逼问不出,推到面前的酒他倒是一杯一杯地来者不拒。
严刑拷打半天连个屁都没问出来,乱七八糟的起哄声里不知谁问了一句:“你就说她在不在现场吧。”
江与城将空掉的酒杯放下,说了一个字:“在。”
周围很吵,这个问题和答案,好多人没听到,听到的人表情都意味深长。
彼时程恩恩窝在程礼扬背后的沙发角落,大人们的游戏她是从来不参与的,别人喝酒她喝牛奶。她一直偷偷围观那边的起哄现场,没有错过江与城的答案。
她悄悄向丁韶的方向望了一眼——现场就只有这一个女孩子。当时心想,这个姐姐真的很漂亮,怪不得江与城喜欢她。
那时候程恩恩还懵懂无知,没发现自己对江与城的小心思。现在想起这事儿,心里就跟塞了一吨柠檬似的,酸。
江与城喝着咖啡,听完这些话,睨了她一眼:“蠢货。”
以前他也这样骂过她,但此刻柠檬精附身,程恩恩就不是很乐意了。
把脸扭向一边,酸酸地说:“我没有她聪明。”
还会吃醋呢。江与城有点想把她抓过来打一顿屁股。
“谁说现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你呢?”
程恩恩又把头转了回来,左眼写着茫,右眼写着然。
江与城将交叠的腿放下去,直起身,手肘撑在膝盖上。
“你知道,你哥去美国进修,你钥匙丢了回不去,住在我家那次,钥匙是怎么弄丢的吗。”
程恩恩摇头。
那时候她和江与城还不熟,虽然跟着程礼扬时常碰面,但江与城的气场是很冷的,程恩恩胆小,见到他总怯怯的,不太敢和他说话。程礼扬去进修三个月,交代她“有事就去隔壁栋找江哥哥”,那天傍晚江与城开车来接她,帮她拎过书包,程恩恩上楼走到家门口,到处找不到钥匙,给程礼扬打电话又没打通,只好去隔壁求助。
江与城收留了她,一收留,就是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每一个晚上,以及每一个周末,她都是在江与城家里度过的。也是在那期间,慢慢地和他熟悉起来,慢慢地发现这个看起来很酷很不好接触的哥哥,其实是个很有趣也很温柔地人,心里的种子悄悄萌芽。
“我拿走的。”江与城说。
程恩恩大约没反应过来,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江与城的嘴角勾起一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微小弧度:“你哥在我那儿还留了一副钥匙,他没告诉你吗”
程恩恩懵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那三个月的相处,是早有预谋。
她震惊地瞪着江与城:“你……”
隔着茶几,他泰然自若地望着她的眼睛:“嗯?”
程恩恩说不出话。
想当时她找不到钥匙,急得不知所措,背着书包在他家门口哭:“我的钥匙不见了,我回不去了。”
这个人衣冠楚楚演技精湛,十分关切地说:“那怎么办呢?”
程恩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不知道。”
然后他说:“不然我送你去酒店,给你开个房间,等你哥的电话打通再说。”
程恩恩继续哭:“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去住酒店。”
他思考片刻,最后才道:“你如果不介意,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
程恩恩怎么可能介意,感激涕零地对他鞠躬:“谢谢与城哥哥。我只住一晚,明天找到钥匙就回去,我不吵的,不会打扰你休息。”
江与城扶了她一把:“不用这么客气。你是礼扬的妹妹,就是我妹妹,当成自己家就好。”
“……”
假惺惺!
程恩恩脑子里又乱又懵圈,琢磨了十多分钟,才终于将这个颠覆她过往认知的真相消化掉。
“那你……那你……”她起了三次头,才把话说完整,“你喜欢的一直是我吗?”
这个搞错了十年的误会,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江与城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也许对这个直脑筋的傻瓜,他早应该直白地说出来。
“我每天为你做饭,帮你补习,带你去玩,哄你开心,你以为,我是为的什么?”
“我以为你人好。”程恩恩小声说。
“那我吻你呢?”
程恩恩觑他一眼,再次小声说:“我以为你被我勾引了。”
“……”江与城无奈地叹气。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程恩恩瞅着他,尽管小心翼翼地努力掩藏,眼睛里还是泄露了一丝期待。
江与城却坐了回去:“既然你要离婚,这个答案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兜兜转转到最后,原来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心里装了很多年的一块石头仿佛也除去了。程恩恩抑制不住地感到开心。
但那点小雀跃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来势汹汹的、几乎将她压垮的遗憾和懊丧。
原来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她自以为的“强迫”,自以为的“卑微”,自以为的“拖累”,明明是你情我愿啊。
他们明明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开始,却因为这个“误以为”,将十年的婚姻经营成了这副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的信念,让程恩恩脚踏实地地向上生长着,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平和。今天却忽然又乱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了地面,在半空中飘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江与城很想乘胜追击,顺便将离婚这场闹剧终结在这儿,但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许久的安静之后,只是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恩恩的肩膀都耷拉下去,艰涩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心里有点乱……我竟然搞错了这么多年……”
程恩恩对她和江与城的爱情的所有认知,都建立在这个误会的基础上,后来的不自信,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一句无心的话,一个错误的理解,听起来渺小不值一提,但潜移默化中已经影响了她的思维,从而影响了许多时候的决定。
“你搞错,并不影响它的存在,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江与城笃定从容的口吻,仿佛带着安定的魔力,“一直都是这样。”
程恩恩惴惴不安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江小粲从房间里出来时,江与城已经走了,他把剩下那份草莓塔用小盘子装好,又拿了一只小叉子,端过来给程恩恩吃。
程恩恩看起来垂头丧气。
江小粲切了一口喂给她:“爸爸欺负你了吗?用不用我帮你报仇?”
“没有。”程恩恩张口吃掉,很甜,她的表情却苦巴巴,“是我欺负他了。”
江小粲一脸怀疑:“你确定?”
程恩恩点头。
江小粲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叫我出来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程恩恩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后几天复习的时候果真是受到了一些影响。考试在即,压力和紧迫感让她依然保持住了步调,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紧张也在逐渐加重。
没有在学校里与广大高三考生一起学习,程恩恩只能从倒计时日历上不断减小的数字,才能感受到一些高考的氛围。考试当天,她自己开车到达考点,下车的刹那,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入耳,才终于找到了那种真实感。
穿着校服的学生一批批涌来,程恩恩深吸一口气,俯身拿起装着文具和证件的透明袋,关上车门,走入人流中。
这些考生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一路上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有的在交流保持心态的心得,有的在互相检查有没有漏带东西,甚至有的还在争分夺秒地背单词和文言文。
许多家长陪同孩子一起来,不放心地叮咛:
“注意时间,考场应该都有挂钟吧?你作文写得慢,一定要留足够的时间……”
“不要喝太多水,渴了先忍忍,考完再说……”
“笔都带够了吧?两支不够吧,再去商店买一根……橡皮带了吗?”
——程恩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文具袋:三支黑色水笔、一支涂卡铅笔、一管铅笔笔芯、一块用的最顺手的橡皮……虽然第一场是语文,尺子她也带上了。
没有家长陪同的,也基本都有老师和同学在侧,程恩恩似乎是唯一一个孤身一人前来的。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高考,走在准备参考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全国性重大考试的考生当中,忽然想起哥哥。
不知道他当年走在这样的路上,是不是像她此刻一样心里没底。
程恩恩到达考场,负责安检的监考员看到她目露诧异,接过她的身份证和准考证,目光反复地在她和证件上来回扫视。最后问:“27了?”
刚刚安检完的考生正进门,闻言回头;身后还排着不少人,程恩恩沐浴着十几道惊异的目光:“是。”
像这样的大龄考生毕竟还是少见,监考员的问题有点多:“怎么现在才来高考,高三落榜了?”
“不是,错过了考试。”程恩恩回答。
“那你这等的有点久啊。”
其实还不是因为学习不行——两个监考员相视一笑,流露出的便是这个意思。即便是什么原因休学,或者像她所说的错过了考试,正常人都会选择来年复读,哪儿会等到27了才来。
程恩恩没说话。
监考员举着金属探测仪正要往她身上检查,程恩恩忽然抬手挡住:“对不起,我想先去一趟洗手间。”
拿回证件,拎起放在门外的书包,程恩恩转身走出那条走廊,转过弯,便开始奔跑起来。
她跑下楼,逆着人流一直跑出校门,站在最后的一段台阶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学校。
她抱着书包在台阶角落蹲下来,无视身旁经过的考生和家长,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第一声“嘟——”声响起,她眼眶里就冒了泪,吸了吸鼻子,忍住没哭。
电话很快接通,没等那边的人说话,她便喊了一声:“江与城。”
不管是不是要离婚,她在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哪怕是去年最恨他时,出车祸意识昏迷的刹那,最先想到的、最想找的人,都是江与城。
听筒里传出男人磁性的嗓音:“怎么了?”
“我今天考试。”程恩恩捏着书包的拉链说。
“我知道。”江与城稳得一批。
你知道什么,粲宝儿一大早就发信息祝我考试顺利,你一个字都没有。程恩恩腹诽,但莫名地跟着稳了一点,刚才被取笑的尴尬和委屈也缓解了。
“我有点紧张。”她说。
“紧张什么。”
程恩恩刚想回答,忽然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点奇怪,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头让右边一扭,看到一截笔挺整洁的黑色西裤。
视线顺着笔直的裤腿往上爬,江与城站在那儿,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断了电话。她诧异地站起来。
“——还没选好上北大还是清华?”江与城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
程恩恩原本都快好了,一瞧见他,委屈劲儿全他妈回来了,比刚才还强烈一百倍。
一开口就带了点哭腔:“他们取笑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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