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宗主澹台明浩抬起头,冷冷开口:“若说到损失惨重,有谁家能比得上我们澹台家?”
他身边,一个妇人肤白胜雪,姿容极美,形容却憔悴木然。
正是澹台明浩那位伉俪情深、以聪慧美貌闻名天下的夫人。
这位夫人也是术宗望门贵女,未嫁时便有博闻强识之名,但是性格内向,加上婚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素来不喜见人,更少参加仙门交际。
今天终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夫妻一起露面,却是因为爱子新丧。
就算是一身缟素,不施任何粉黛,立在众人中间,却叫人一眼望去,很难移开眼。
她望向四周,惨然低声道:“超儿……我的超儿死了。陈殿主,令郎好歹没见到尸身,说不定还有生机,我们家超儿可是真的命丧在了那迷雾阵里啊。”
她眼中慢慢流下泪来:“可怜他正是大好年华,这就抛下了父母双亲去了,我……”
她身边,澹台芸脸色雪白,沉默不语地立在母亲身后。
她原本就姿容冷傲清寒,如今脱下了澹台家标志的宝蓝色衣衫,穿了一身白色丧服,胸前别了一朵雪白素花,一对母女的神色皆是凄冷木然。
众人一看她们母女,心里都是一动,就有人偷偷想:“澹台家主相貌也就是亲和,算不得出色。幸亏这兄妹俩长得不太像爹爹,都随了母亲的好容貌。”
澹台明浩充满怜惜,轻声对妻子道:“夫人已经哭了这些天,眼睛都快坏了,超儿在天有灵,想必也希望娘亲保重身体。”
澹台夫人泪水更加汹涌:“我还节什么哀,爱惜什么身体?我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超儿一起死了!……”
她声音低柔沙哑,语声绝望凄楚,人人听了,都是心中恻然。
澹台明浩原本在家族中不受器重,澹台家这一代家主原本是他兄长,也同样在多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中殒命,他才接手了家主之位。
娶到了娇妻美眷,膝下又有一对极其出色的子女,带着整个澹台家族隐隐压了宇文家一头,正是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之际。
可谁又能想到,这么一次万刃冢试炼,竟然直接就害得澹台家痛失了唯一的儿子呢?
宁程望着众人,缓缓道:“各家均有伤亡,在下亲手教导出来的两个徒弟,同样一个生死不知,一个重伤在身。”
他脸色沉沉:“所以为今之计,不仅是要在一起理清真相,更要在一起商议,如何合力重新围剿魔宗妖人。”
长案边上,宇文瀚老爷子长眉扬起,不怒自威:“我们家离儿已经候在外面了。”
宁程恭敬道:“还有一些宗主和掌门尚未清楚听闻,请他进来吧。”
很快,大殿外走进来一个锦衣青年,身形玉树临风,可是脸色却略显苍白,神情也有点萎靡,远没有以往的盼顾飞扬。
正是宇文家的长孙宇文离。
此次在迷雾阵中多人伤亡,但也有些一些人借着浓雾躲过了截杀。
宇文离就是幸运的一个,虽然中了毒毫无抵抗之力,可是侥幸逃脱毒手,更亲眼目睹了现场的杀戮。
被赶到的仙宗长辈救下后,他醒来的叙述,自然就成了极重要的证词。
他立在殿中,虽然脸颊比平时清减,可依旧温文尔雅,气度从容。
“离儿,你将那日的事再说一遍,务必详尽。”宇文瀚沉声道。
宇文离恭敬点头,温声开口:“那日之前的事,诸位尊长想必都知道了。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被人篡改,我们近百位晚辈一起,被送到了那处迷雾阵中。”
宇文瀚怒道:“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大家都松懈了。可恨,动手脚的人手法巧妙,不仅改了瞬移点,还掩去了可供追踪的痕迹。”
澹台明浩淡淡道:“有这种本事的,全天下也没几个人。”
旁边有人愤愤接话:“魔宗右护法姬半夏!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
众人全都纷纷点头,那天入冢前,姬半夏就离奇出现,和宁程仙君交过手,要说他和这事无关,简直毫无可能。
宇文离接着道:“初陷迷阵,大家互相寻找,也没有将所有人找全,当时还以为是失散了,没想到……”
宁程清俊脸上微微抽搐,道:“你们真的没人看过劣徒宁夺吗?”
宇文离神色黯然:“确定。当初出阵时,留在最后的,是黎青黎红二人,还有就是宁小仙君。可在迷雾阵中,所有人都只见到了那个黎红。”
宁程冷声道:“什么黎青黎红,不过是魔宗妖孽的化名。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宇文离苦笑:“宁掌门教训得是。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旁边,宇文瀚紧皱眉头,忽然开口:“到现在,那两个小家伙都不知所踪,怎么就确认他们是魔宗的人了?”
宁程淡淡道:“朗儿可以作证。”
他身后是几位年轻弟子,商朗站在正中,闻言身子微微一颤,茫然抬起头。
众人一眼看见他的脸,都是一愣。
原先一个笑容明灿、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君,在先前剑宗大比中,还意气风发、勇夺第二,可不过短短数月,已经一派颓废憔悴模样。
宁程凝视着他:“说吧。”
商朗涩声道:“没错。那个黎青,就是魔宗小少主元清杭。他师弟……是魔宗护法厉红绫的儿子。”
殿上一片喧哗,远处,一道娇柔清脆的少女声响起来,盖过了喧哗:“你一定是弄错了,宇文老前辈和木谷主都验看过,他们俩体内凝结的都是金丹!”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少女脸带酒窝,柳眉轻竖,正是海青门掌门的独生女儿常媛儿。
海青门的常门主脸色尴尬,急忙呵斥道:“这里无数长辈,哪里有你质疑的份?休要多话。”
常媛儿忍不住,又急急加了一句:“两个魔宗的人从小就修炼正宗仙门心法,凝出金丹,这说出去,谁信才怪!”
澹台明浩看了她一眼,一张圆脸上甚是和蔼,忽然道:“常姑娘,听说你也在谷中寻到了兵魂,可否一观?”
长辈大宗师说话,常媛儿哪敢不从,抿着嘴,将“裁春”软鞭奉了上来。
澹台明浩拿着她的软鞭,手腕轻轻一抖,一道异光闪过,“裁春”忽然剧烈颤抖,原先刚劲的鞭身立刻软绵绵垂了下来。
他淡淡将长鞭抛还给常媛儿:“那个元清杭亲手送你的吧?妖人居心叵测,还是别用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为好。”
常媛儿一呆,赶紧将灵力灌注进去,却觉得鞭身上像是被什么紧紧桎梏住,已经再也感应不到“裁春”那娇俏活泼的气息。
澹台明浩一出手,竟然已经在她的软鞭中附了桎梏阵,禁了“裁春”的兵魂!
常媛儿这些天早已和“裁春”心意相通,这一下事出突然,心里又急又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澹台明浩面上微带讥讽,转向她父亲:“常掌门,听说令媛一向和那魔宗少主颇为亲热,女孩子家年轻单纯,您可要好好提醒一下,别被魔宗妖人迷惑了心智。”
常掌门脸色难堪,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再多话,就给我出去!”
常媛儿一向深得爹爹宠爱,从没见过他这样神色严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
宇文瀚皱着眉插话:“常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体内确确实实是金丹。”
宁程看向商朗:“你接着说。”
商朗沉默片刻,低声再道:“他们的体内为什么是金丹,我不知道。但是那个小少主元清杭,我小时候是见过的。
“他一开始易了容,所以我没有认出来。可是到了万刃冢后,他忽然摘下了面具,很是惊艳好看……我当时只觉得眼熟,到了后来,才和小时候的他对上号。”
四周的人声一片嗡嗡,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元佐意死后,是听说他有个外甥,从小顽劣又狠毒,难道真是他?”
“一直没人见过这孩子,应该就是了。”
“他舅舅妖邪狠辣,他又在厉红绫和姬半夏身边长大,这岂不是被养成了一个小蛊王?”
“啊!难怪他药宗和术宗大比都夺了魁首,原来师从这两个魔头。”
高台上,宇文瀚听着下面的芜杂议论,忽然抬头盯向商朗,暴喝一声:“小时候和长大的容貌,完全可能差别很大。你仅仅是觉得眼熟,就断定是同一个人?”
商朗怔怔迎着他犀利的目光,涩然道:“因为……他师弟厉轻鸿亲口承认了。”
这话一出,殿上顿时喧嚣更大。
“厉轻鸿?魔宗那个心狠手辣的左护法有个儿子,生父不详,就是他?”
“厉红绫啊……原本也是好好的仙宗侠女,可惜一时糊涂,堕入魔道,也算是可怜又可叹。”
“嘘,小声点儿。当事人可还在殿上坐着呢。”
木安阳脸色铁青,抿着嘴唇不说话。
旁边,木青晖咳嗽一声,温声道:“商小公子,你不妨说清楚点。”
商朗低垂着着头:“在迷雾阵中,我忽然想起了他师兄的相貌,开口一问……”
他声音苦涩:“他直接就承认了。”
宇文瀚脸色错愕,再也说不出话来。
下面的人群中,常媛儿鼓足勇气,含着泪叫道:“他承认便是了吗?焉知他不是随口胡说?”
她语声清脆,也不看她爹的脸色,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我瞧那个黎红一直奇奇怪怪,性格又乖戾,他的话哪能当真。”
凌霄殿的一名门徒大声冷笑:“你也说他性格乖戾,行为古怪,这可不就是魔宗妖人?”
木安阳旁边,神农谷的弟子眼眶通红,悲愤道:“我们大师兄在万刃冢里死得不明不白,就是他害的!”
商朗木然听着,一言不发。
凌霄殿殿主陈封看向他,忽然开口:“听说在万刃冢中,宁小仙君和那位元清杭一直同进同出,形容亲密;而你也同样和那个厉轻鸿极为热络?”
商朗眼中痛苦神色闪烁,低下头去:“……是我愚蠢。”
宁程淡淡看了陈封一眼:“陈殿主,您想说什么?”
陈封脸色冷漠:“没什么。苍穹派主持术宗大比时,就已经出了岔子,无名惊尸诡异出现,害死多人。如今迷雾阵里又血流成河,自然要将所有疑点都理一理的。”
旁边的众人心里都是一惊:陈封这话,竟然似乎在指责苍穹派两位优秀晚辈和魔宗的人不清不楚,暧昧不清?
宁程脸色终于微微一变,一字字道:“陈殿主,劣徒宁夺是奉了我的命令,才紧盯那个小魔头的,还望殿主慎言!”
陈封冷笑不语。
宇文瀚紧皱眉头,终于开口打岔:“商公子已经说完了,离儿你继续。”
宇文离这才一躬身,恭敬道:“是。”
他声音温和,吐字清晰:“那一晚,大家也都知道极可能有凶险,所以留了值夜的人手。我更是留了个心眼,事先吞服了解毒辟邪的灵丹。
“到了深夜,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感到胸闷难受,可是已经醒不过来,就此昏了过去。”
殿下立着不少各门派的人,其中便有那次劫难中的幸存者,随着宇文离的描述,一个个想到当晚的情形,全都脸色苍白,心有余悸。
宇文离顿了顿,又接着道:“本来那种情形,我躺在地上毫无知觉,也是同样被屠戮的命,可幸好,我带在身边的傀儡兽建了奇功。”
他衣袖轻抬,从里面倏忽蹿出了一条黑色灵蛇,盘踞在他指尖,三角的蛇头四下转动,微红的蛇信“滋滋”吞吐。
不少术宗弟子都悄悄探头,好奇地看着那灵蛇。
早就传闻宇文离天资出色,在十六岁上就用家传的异术制作出了这么一条似活非死的傀儡蛇,战斗力凶悍,是他最厉害的手段。
只是平时他很少示之人前,今天终于才拿出来亮相。
“这是我们宇文家擅长制作的傀儡灵兽,身体已经算不得活物,可是灵识还保留了一点。”
宇文离叹了口气:“正因为它不算活物,所以完全不受毒雾影响。我那晚正在昏死中,忽然指尖一阵剧痛,竟然是它凭着仅剩的灵识,感觉到外界的危急,咬了我一口。”
好几位术宗的门主和高人都心里一惊。
傀儡兽之所以被叫傀儡,就是灭其灵智、留下不知疼痛、不懂疲倦的身体,但凡能保留一丁点儿灵识已经不易。
这宇文离年纪轻轻,却已经能驾驭这么高超的术法,调.教的傀儡蛇竟然保留了活物般的灵性!
宇文离声音变得沉郁,似乎也想起了当晚清醒后的那一幕:“十指连心,我被这剧痛惊醒,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傀儡蜈蚣正围在我身边,虎视眈眈,可我的傀儡蛇等级更高,压制住了它们,这些毒虫才不敢上前。
“我闻到血腥气铺天盖地。知道不好,踉跄着站起来,没走多远,就看到脚下有几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
“四周虽然漆黑,可还是能依稀看出那几个人是百草堂的弟子。我心头冰凉,知道敌人已经赶到,于是赶紧踉跄着找寻庇身之所。
“可撞来撞去不得其所,不时还在浓雾中隐约听到闷哼和惨叫。”
他说得缓慢却清楚,聆听的众人仿佛重回那暗夜迷阵,只觉得身边仿佛也布满了血海,不禁都暗暗悚然。
“我这般乱撞了一会儿,忽然又在前面脚下发现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走近一看,几个人都只是昏迷着,显然是敌人到处找寻屠杀,还没找到这几个人。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几位是澹台家的弟子们。”宇文离声音低了下去,“我怕敌人随时赶到,便先拖着澹台小姐,艰难逃走。”
忽然,澹台夫人嘶声叫道:“宇文公子,你为何不救超儿?你若是也带上他……”
她哽咽难言:“你见到他时,他明明还活着啊!”
澹台芸微微抿着唇,眼中含泪,一言不发。
宇文离脸色苍白,愧疚道:“澹台夫人,实在对不住。那时我也浑身毫无力气,带上一个人,已经是极限。我想着先把澹台小姐藏好,再回来救第二个……”
澹台夫人乌发散乱,目光木然:“姬半夏素来傲气,自视甚高,绝不会滥杀妇孺。”
众人心里都是一愣:姬半夏擅长鬼阵邪符,又是凶名鼎鼎的魔宗右护法,风评一直凶残,又哪来的这种好名声?
不过,澹台夫人说得貌似也有点道理,这一次迷雾阵中死伤惨重,可所有仙门女修却的确都躲过一劫,倒也真是事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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