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这个周末,周谛受邀到江城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人在会中,静音的手机忽然进了来电,屏幕上出现‘小风筝’三个字。

    他垂眼一望,淡漠的神色柔化少许,对身旁道了声‘抱歉’,起身去会议室外接电话。

    平日里与他有几分交情的教授学者们见了,无不称奇。

    这个周谛,学问做得确实不错,就是天生寡淡,冷得不近人情。

    刚才那表情,充满慈爱,温和得不像他本人!

    转念一想,他儿子好像今年参加高考?

    原来如此啊,严父总算开窍,变慈父了。

    可喜可贺!

    周谛‘听’着同僚们诧异的声音,面上隐隐藏着笑,心说,儿子哪有烛龙家小风筝可爱。

    也不能说可爱吧,但她本身自带的反差萌,只有他一个人能get到就是了。

    走出会议室,进了斜对面的楼梯间。

    长身倚在墙上,划开接听键的同时,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香烟。

    “什么事?”不难听出好心情的询问。

    通话背景安静至极,两岁半的宝宝呼吸微急。

    “大、伯!家里有怪人!”林小鸢努力控制发音。

    树屋外响起脚步声,谁拉开了一层那道小圆门。

    吓得她,连忙屏息!

    周谛不慢不紧道:“他叫四时主,确实是个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家伙。不过没有坏心,若你不喜的话,避开就好了,他做事时有出格,我也不是很喜欢。”

    朱厌和毕方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连带几千年前的旧怨一并翻出,打得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烛龙赶回去劝架,走得匆忙,留下宝贝女儿在家,肯定不放心。

    那个家虽早就布下结界,可烛龙是灵力本源,他回了山海界,结界就会减弱。

    同样的因果道理,可用在钟山三子身上。

    炎禾落麟自烛龙本体而生,姜瑀是钟山的小土地,他们三个时时刻刻汲取烛龙的灵力,滋养成长。

    若一直呆在山海界还好,现下来到人界,而烛龙又去了山海界,暂时失去灵源供给,处于持续耗损状态。

    这种耗损极低,对他们本身影响不大。

    只不过现在的林家,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游荡在人界的妖物魔物可能趁虚而入,若真如此,情况就会变得很棘手了。

    赶巧,四时主和云琅前来做客,正好帮忙看家。

    周谛巨细端得有数,勾首用唇瓣含出一支香烟,安抚电话那端不言不语的小家伙:“你有没有看到另一个……一个跟在四时主身边的人?他可能看起来没那么正常,但是个明事理的,要是家里没人摁得住四时主,你大可将你的不满告诉那人。”

    林小鸢听得云里雾中。

    看起来没那么正常的人,性别外貌,年龄特征?

    一向能言善道的周大伯竟然形容不出来。

    罢罢,这不重要!

    林小鸢急得心都烧起来:“是十猪,他、看到我了!”

    尽管两岁半的宝宝一字一顿,使出吃奶的劲儿咬字发音,还是没能把四时主拗口的名字读对。

    四时主,是十猪。

    可爱!

    周谛失笑:“看到就看到了吧,还能怎么……”

    “他看到、我从另一个界——来!他看穿我了!”

    周谛点烟的动作顿住。

    四时主掌管四季,可操纵时间,有观万物本质的能力。

    他性格恶劣、随心所欲惯了,在山海界是个叫人又嫌又怕的狠角色。

    周谛倒不怕他,却也轻易疏忽他是除了自己之外,唯二能辨识天下的人。

    林小鸢还在告状:“他一来,把胡圆姨姨、他们,全部都定住了!我没有,他就很奇怪,笑得、好可怕……”

    周谛无声的张了张口,听前半段的时候想说‘这家伙和我一样喜静’。

    听完之后,没什么可说的了。

    林小鸢从另一个界来,这个界的时间在她身上失效也是说得通的。

    被四时主发现她的特别之处,无异于发现有趣的新玩具。

    恐怕妖魔还没攻破烛龙大人的家,房顶已经先被他掀翻。

    “我怕他告诉爸爸。”林小鸢要哭了。

    自从被周大伯说通后,她就决定顺其自然。

    这两年想象过很多坦白的父女局,滑稽的、可爱的、煽情的、气氛少许紧迫但总体温馨的……

    她是19岁的林鸢不假,她更是林家的林小鸢!

    关于她的来由,还有真相,她想自己和爸爸说。

    “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先别着急。”周谛说话的声音比之前端肃许多,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树屋。”

    “那好,我找四时主聊聊,你先不要出去,等我电话。”

    “嗯!”

    林小鸢忐忑的等了十分钟有余,周谛那边谈判结束,给她回电。

    四时主不会将她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烛龙在内。

    但有个条件。

    “他要你招待他,大抵就是泡杯茶,最多再给两块小饼干。”周谛阴沉沉的说,口吻里还残存着先前对话中累积的暴躁。

    让林小鸢自己去应对那局面,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几年日子过得太安逸,周谛和林筑龙都忘了四时主搞事情的能耐。

    以为自己安分了,其他个个都会守己。

    比起妖魔入侵,那厮才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周谛尽可能给小风筝多点信息:“四时主掌管四季,可操控单一和多个体的时间,胡圆他们的时间便是被他一并定住了。与他相处,尽可能避免身体上的触碰,一旦有所接触,他就能读取你的心思和过往。”

    林小鸢重重的‘嗯’了一声。

    划重点:不给摸头,不握手!

    “他身边有个伙伴,名唤云琅,与你一样是人,算来活了千年有余。四时主有愧于他,平素会在意他的想法,你若见到他,也为他准备一份茶点,以示敬意。”

    因为有愧,云琅的话,四时主会听一听。

    与云琅打好关系,相当于上一重保险。

    林小鸢一字不落的记下,余下的疑惑,暂且不管。

    比如为什么与她同为人类的云琅会活了千年有余,他又是什么来头?

    这些对于解决眼前的局面作用不大,她就不浪费时间去打听。

    以防万一,周谛还是决定告诉她:“云琅中了四时主最凶狠的咒,起初不老不死,后来遍寻解法,没曾想越解越糟,每隔三年身体发生一次变化,有时是迟暮老人,有时是翩翩少年郎,他自己也不能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那、也太惨了……”林小鸢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境。

    难怪刚才大伯无法形容那个‘正常人’的外貌。

    周谛道:“算算时日,他应该刚完成三年一次的变化,我猜他们这次造访是为了寻一处暂时的安身之所,为后三年从长计议。”

    换言之,他们出现在这里,已是对烛龙有所求的表现。

    如此想来,四时主不会做太出格的事,略使性子,满足一下恶趣味就会收手了。

    “云琅持重,明晓事理,不管他外貌变成何种样子,与他正常相处就好。至于四时主,虽然是个半疯半癫的家伙,却算得言出必行,既说好了,你且照做看看。”

    林小鸢缩在南瓜马车里,乖巧的点头:“我知道了。”

    她现在只是个两岁半的宝宝,说话细声细气,平时听来可爱的奶音,这时就只剩下委屈。

    让她一个路都走不太稳的小人儿去招待四时主,不是为难是什么?

    周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软下语气解释道:“我虽能立刻过来,只怕出现了会将他惹恼。”

    急过最开始那一会儿,林小鸢已经冷静许多:“我不怕,不看僧面,看佛面!是十猪对爸爸和大伯多少都会有、顾虑的。”

    周谛会心一笑:“万事小心。”

    结束通话,林小鸢给自己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离开树屋,去招待性格恶劣的来客。

    经过偏厅时,余光瞄到胡圆姨姨他们全然不动的身形轮廓,竟然有些羡慕。

    她多想自己的时间也被定住,直到爸爸回来……

    客厅无人,楼上有隐隐约约的走动声。

    林小鸢仰起头勇敢的向上看,淡青色的袍角在楼上转角一晃而过,往三楼去了。

    四时主不客气的声音飘下来:“我还没逛完,你先去烧水,再来一碟奶油曲奇,面上洒了葱花的那种就不要了。”

    居然挑食!

    林小鸢心里狠狠地腹诽,面上稳住了,扬声问:“另一位大人呢?”

    “你说云琅啊?”四时主不以为意的说,“他没胃口,不用管他了。”

    没胃口?

    莫非这次变化不合心意?

    那他人现在在哪里呢?

    林小鸢满头问号。

    四时主的催促,警铃似的响在耳边、客厅,整个林家:“别站在那里发呆,赶紧动起来,把你爸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招待我。”

    林小鸢吓得缩了缩身子,再抿抿唇,定下心神。

    我忍!

    两岁半的林小鸢够不着厨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把椅子拖到水池前,半跪着用水壶接了水,再移去灶台那边……烧水。

    一通操作下来,心理上的疲惫远大过身体。

    好在胡圆姨姨没把茶叶放在壁柜里,那是她站在椅子上都够不到的高度。

    水开了,小手伸进茶盒里抓一把雨前龙井,放进古朴的汝窑茶盏里,先倒适量热水把茶叶洗一遍,滤掉茶渣后,再将热水添置七分满,就算完成了。

    林小鸢可没有敷衍,她已经用上毕生所知的、全部的泡茶知识……

    泡好茶,再选几块形状完整的奶油曲奇装盘。

    做好准备,她先把曲奇端出去,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等她回头去端茶来,四时主便坐在沙发中央,那碟曲奇的正对面。

    林小鸢与他隔空对了一眼,控制着脸上的表情,走近了,把茶放在曲奇的旁边,规规矩矩道:“四时主大人,请用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要是爸爸在家,才不会让我招待你。

    就算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也给我受着!

    欺凌弱小,天打雷劈!

    哼!

    四时主对于使唤一个两岁半的幼童这件事毫无心理障碍,相反,他还觉得十分有趣。

    毕竟这副小小身体里,住着一个十九岁的灵魂。

    不,算上来到此界的两年,她当有二十一了。

    只看她摇摇晃晃的给自己端茶倒水,分明很生气却不敢发作出来,周谛一定对她交代了许多。

    四时主优哉游哉的品了一口茶,眉头便蹙了起来:“你就拿这种货色来招待我?”

    林小鸢早就想好对策,小手背在身后,回答道:“爸爸不喝茶,只喝咖啡。茶叶用来招待客人,很贵很好的!”

    “废话。”四时主当然喝得出茶的好坏,这种品质,在他这里只能算作勉强。

    林小鸢不接话,心说你尽管为难我吧,只要你不把我的来历告诉爸爸,给你折磨一下也无所谓了。

    四时主意兴阑珊的放下茶,拿起一块曲奇,正反两面挑剔了一下形状完损,颇为喜悦的品尝起来。

    画面有点喜感,还有点诡异……

    试想,他一个全古装扮相的年轻男人,坐在现代背景的客厅里吃曲奇饼干。

    神仙的容貌,恶劣的性情。

    无论他本人和周围环境的碰撞,还是他自身骨子里,都源源不断的散发出让人难以忽略的违和感。

    那种违和感是有刺的。

    他也从不在乎自己的行为言语是否会扎伤别人,甚至很多时候,他会主动靠近,故意伤害。

    “饼干烤得不错,没有给我坏的,算你识大体。”四时主吃完曲奇,仿佛温和了一些,伸出手去,准备奖励的摸她的头。

    林小鸢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后退,拉开距离。

    四时主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才将舒展的眉头,不悦的拢了拢,但很快,他重新展眉,看似退让的靠入沙发里,垂眼睨着眼前的小不点儿,口吻轻慢:“周谛都跟你说了?”

    林小鸢满脸戒备,点头。

    四时主嫌她心眼儿小:“不过想了解你在原先那一界的成长生活,借你的记忆看看那个界与这个界的不同,这都不行?”

    我跟你很熟吗,要让你了解我?

    林小鸢充分体会到他的难缠,也知道不满足当下的他,待会儿他可能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只是看看?”她不情愿的问。

    四时主清浅扬眉:“不然呢,挖出你的眼珠子来下酒吗?”

    林小鸢:“……”

    我只是个两岁半的孩子,竟然对我说那么血腥的话!

    太恶劣了!

    为了尽快结束对他的招待,林小鸢不得不妥协。

    “那就、给你看看吧……”

    小脑袋凑过去,就跟羊主动靠近狮子老虎狼没有区别。

    可她实在没有别的选择。

    四时主终于来了兴致,从沙发里坐起来,再度探出纤长漂亮的手。

    微凉掌心贴上林小鸢额头的一刹,她整个人蓦地怔住,瞪大了眼睛,表情只剩下惊愕!

    回忆不停的翻涌着、搅动着,属于林鸢的十九年,那被淡忘的十九年,重新清晰深刻了起来。

    父母的漠视、遗弃、直白的不喜欢和最后的利用!

    邻居和同学嘲笑、指点,恶意的揣测,或怜悯或轻视的目光!

    外婆的疼爱、包容,还有让她痛得难以呼吸的离世……

    她咬紧牙关熬过的日与夜,她为一线生机埋头苦读的分和秒,她故作轻松,无比渴望的亲情的关爱……

    瞬息间,情绪和情感爆发在胸腔,近乎将她小小的身体撑破。

    当这所有的一切到达临界点,她只剩下纯粹的痛。

    好痛!

    晕厥过去之前,嗡鸣的双耳捕捉到一声怜悯叹息。

    四时主落落寡欢道:“也是个可怜人。”

    林小鸢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忽然长大,变成了19岁的少女。

    爸爸、哥哥、落麟喵喵、姜瑀汪汪,还有胡圆姨姨、周谛大伯、小姨,会做好多好吃的饕饕……他们都不在了。

    只有年迈的外婆疼爱着她。

    那些爱远远不够,她知道,她不敢说,她怕伤了外婆的心。

    她的爸爸妈妈不爱她,只爱弟弟。

    后来外婆去世了,他们还要把她卖给别人抵债。

    成长太痛了,生活太苦了,她……快没力气坚持下去了……

    “我不管!我要养她!”

    谁在说话?好大声,好自信。

    她听得好有安全感……

    “上天待你不薄,以前没有的,在这里都会得到。”

    这又是谁在允诺?她信了,不怀疑。

    她也不贪心,一处安身之所,几个温暖家人,足矣。

    “快长大吧,做烛龙大人的小棉袄。”

    “我是你的哥哥,我叫盛朗轩,盛开的盛,明朗的朗,器宇轩昂的……轩。”

    “我会像守护朗轩那样守护你,好好长大吧,我的女儿。”

    “名字很重要。”

    “钟婉漓,钟婉滢,一听就是好姐妹。”

    “好好学习,才有前途。”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

    “我要做你小姨,给你攒嫁妆。”

    “他说在人类的视角,仿佛小的都是可爱的。林小鸢,单单听起来都注定备受宠爱与呵护。”

    林小鸢,是我吗?

    惊醒!

    挣扎着睁开眼睛,胡乱挥动的小手抓到一片温热的衣角。

    是她熟悉的触感,还有味道。

    “爸爸……?”

    林小鸢鼻子酸了,差点哭出来,颤抖的喊完,发现不对。

    旁边的人不是爸爸,还有她的眼睛,怎么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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