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二十一,小满。
老黄历上有写:宜动土、装修、入宅、订契。
晚七点,云山樾,敞亮的主阁楼包厢内。
可容二十人的大圆桌,以林筑龙为中心,坐在左手边的是他的宝贝女儿,同时也是今天的和平友谊交流大使——林小鸢。
林筑龙右手边依次为:朱厌、九凤、两个空位、毕方和西王母钟婉滢。
周谛也来了,挨着林小鸢坐。
木偶侍从将菜上齐,把酒满上,尽数退了出去。
只等饕餮从厨房那边过来就可以开吃了。
此一时,灯光刺眼,空气中弥漫着少许明显的尴尬。
林筑龙带着女儿最先到,其他人逐一入席,他竭尽所能热情招待,试图炒热气氛。
不管朱厌还是毕方都很给面子,配合了他的官方客套,两人也没再横眉冷眼,不小心发生视线接触,还会涩涩的相视一笑,以示友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林筑龙很快发现,上周的拳赛搞得太激烈,在座各位包括他在内都身心俱疲,需要一点时间来扶平内心那些还在起起伏伏的涟漪。
成年人的沉默,是克制,更是体面。
林小鸢悠闲自在的坐着,抱一瓶酸奶咕嘟嘟,大眼睛转得滴溜溜,近距离欣赏诸位大佬的英姿和风采。
九凤女神比她记忆里还要美——n倍!
若用花来比喻,大姨是独开在空谷的幽兰,小姨是娇养在皇家花园里最娇最艳的海棠。
而九凤,她很特别。
眉眼间有茉莉的淡淡青涩,薄色的唇像敷衍开放的腊梅那般疏冷芬芳。
观整体,像花瓶里自有高贵姿态的香水百合。
那花瓶不能随意,必出自大师之手。
不然配不起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
她人形态的年龄也不好判断,只囫囵吞枣的看个轮廓,你觉得可能是个不好靠近的高冷小姐姐,近看去,整个五官精致秀雅,眸色纯粹,似十六、七岁的少女。
公园初见,她穿高贵大气的星空长裙,像电视剧里端庄的财阀世家千金。
今天的饭局,她穿与饕餮风格一致的刺绣旗袍,老气横秋的深紫色,深红色的刺绣花纹,竟然没压住她自身气质。
不知是没休息好还是怎样,她神情慵懒,长发编成一根松松垮垮的辫子斜搭在单薄的肩上,漂亮的眼睛持续发直,却在偶尔聚起少许光华的瞬间,流露出一丝叛逆和狡黠。
就像,被守旧大家族束缚闺中的大小姐,族长关她在祠堂背规矩,她面上做个乖巧的样子,心里门儿清!
大家都走了,她翻墙溜出去,跑到摇滚音乐节上彻夜狂欢,天明前才回,继续装乖。
而她要是换上纯色的连帽卫衣、牛仔裤和帆布鞋,那就是大学里不易被察觉的宝藏校花!
林小鸢持续脑补了一会儿,再去看另外两位。
朱厌高高壮壮,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像一块巨大的、坚实的磐岩。
毕方的身材和饕餮差不多,个头稍矮一些,丹凤眼、冷白皮,看似柔弱,那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柔韧的狠劲。
前者属于浓颜系力量型,后者是清俊系技巧型。
放游戏里看就更直观了,一个血厚防厚劈头往前冲的战士,一个靠灵活走位苟命的脆皮输出。
他们手里各执神器,在山海界打起来,确实让人头疼。
不过此刻嘛……
林小鸢先看朱厌叔叔限定单边熊猫眼和淤青嘴角,再看毕方叔叔那只打着石膏挂脖子上的右手。
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
“既没有私下和解的意愿,又不想闹上法庭,他们到底想怎么样?”钟婉滢被惹出情绪的话声响在包厢里。
这通工作电话,从她进来没多久就开始了。
林小鸢听得个大概,前情是南城两个富二代在酒吧起了争执,发展到去后巷单挑,结果头顶一块年久失修的广告牌刚好在他们打得难分难舍时砸了下来。
幸运的是,富二代们只受了皮肉伤,没有性命之忧。
不幸的是,附近居民报了警,警察叔叔来时呢,两边的态度十分嚣张,就以酒后滋事把他们拷了回去。
两家都要面子,想低调处理,赶紧翻篇。
同时找到钟婉滢的律所,律师了解了大家长们相同的意愿,却又在富二代那头连连碰钉子,只好向老板求救。
“要不这单别做了,各家都有精英级别的律师团队,来为难我的律所做什么?”钟婉滢说时,抬起头朝天花板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杀气外溢!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冷冷一笑:“在私下和解的前提下,都出一口恶气,对吧?”
这话,这节奏……
林小鸢咬着吸管,控制自己别看某两位主角。
那样不好,小孩子要讲礼貌。
钟婉滢没有这重顾虑,分别扫了朱厌和毕方一眼,像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坏女人那样,勾起嘴角:“好啊,你告诉他们,解决办法是有的,我会准备一艘船,船内设擂台,定好日期,请专业的公证,给他们举办一场拳赛,三局两胜,点到为止,无论胜负,打完恩怨一笔勾销,你问他们愿不愿意。当然,所有相关人员签保密协议,开支由两家共同承担……不,输的一方承担。”
对方艰难的默了默,为难的说了句:“这不好吧……”
钟婉滢反问:“你能想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对面无声妥协,通话结束。
钟婉滢把手机放到一边,抬起头,席上有两人同时别开脸,回避与她可能发生的目光接触!
朱厌摸到茶杯,凑到嘴边干巴巴的假装,喉结还戏多的跟着滑动,半天,发现根本没倒茶。
毕方闷不吭声的垂着脑袋,左手去抠石膏露出的部分右手手背,仿佛在认真思考待会他该怎么吃饭的关键问题。
周谛笑而不语,闲闲起身,提起茶壶给朱厌的空杯添了茶水。
演戏这回事,演技怎么样暂且不说,至少道具得置备齐全!
林筑龙被钟婉滢的视线逮到,只好和她寒暄:“西西事务所的生意,还是那么好。”
“还行吧。”钟婉滢将鬓边碎发撩到耳后,停了一瞬,耐人寻味道,“两个纨绔闹事,这活儿虽然麻烦,胜在收益回报高,我费点心也无所谓,不像前几天……”
前几天,怎么样?
事多!没钱!劳心劳力!
朱厌自己拿起茶壶,掩饰心虚的自斟自饮。
毕方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地缝里。
公开处刑,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九凤似是游离结束,醒神了,倚在椅子里乐得呀,笑声越来越大,还将手掌摁在桌面上,不时抬起拍两下,以作纾解。
太好笑了!
周谛被她笑声感染,也跟着笑到肩膀颤。
林筑龙想笑,憋着!还得随时关顾两位涉事当事人的心情状态,万一弄个不好,给谁心里弄出新疙瘩,今天的握手言和宴就白费了。
想到这里,额头上都浮出一层薄薄的急汗。
林小鸢心疼爸爸,把酸奶瓶子放桌上,挪着小屁股端正坐姿,亮开嗓门,脆生生地喊:“爸爸,我饿了,要吃饭饭。”
“要吃饭饭啊?”林筑龙得到女儿的解救,忙向桌上扫视,锁定那道还在冒香甜热气的八珍糯米饭,“那爸爸先给你弄一样垫肚子好不好?”
林小鸢笑容满面地:“好!”
林筑龙端着碗起身去弄糯米饭,对不住了各位,天大地大,我家宝贝小风筝最大!
多得林小鸢这一嗓子,其他人都找到了突破点。
朱厌皱眉问:“饕餮怎么还不来?”
毕方附和他:“就是,菜上完都有小二十分钟了。”
他要是早点来,把菜吃起来,把酒喝起来,他们也不至于被奚落成这样!
钟婉滢道:“饕餮离开厨房要先去沐浴更衣,换掉身上的油烟味。”
朱厌冷哼:“臭毛病真多。”
毕方继续附和:“我一只鸟都没他讲究!”
九凤笑精神了,撺掇他两:“要不你们再打一架?”
朱厌:“……”
毕方:“……”
谛听端起茶杯,喝之前提议:“去下面院子里打,宽敞。”
钟婉滢靠在椅子上,兴致盎然:“我给你们当公证。”
在场两位成年人克制且体面的静默数秒,然后爆发——
朱厌几乎是哀嚎着求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悔过还不行吗?”
毕方对着自己打石膏的右手低声叹息,咒骂的口吻:“好痛……”
要脸了?知道痛了?
在山海界打得天崩地裂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呢?
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大家嘻嘻哈哈的开涮,气氛活了!
林筑龙总算松一口气,专心喂女儿吃饭饭:“来,张嘴,一大口!”
林小鸢张嘴:“啊——”
“好不好吃?”柔声细语,关心备至。
“好、吃!”含糊不清,可可爱爱。
林小鸢才不管那么多呢,和平友谊交流大使什么的,不重要!
只要别为难我爸爸就好。
饕餮也是个不管别人心情,先顾我自己舒服的。
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干净整洁的出现。
入席,开宴。
朱厌先总结自己的不是,高度赞扬为这次事件操劳的大家,最后,举杯敬毕方,山海皆兄弟,你我一家亲!
毕方站起来谦虚回敬,也说了几句体恤林筑龙他们的话,这顿饭全程用左手拿着小勺子吃饭。
后来朱厌见他太辛苦,坐到他旁边帮他夹菜。
兄友弟恭,画面友爱且美满。
不管怎么打,最后都是要携手共建美好山海界的。
他们都悟了!
酒过三巡,气氛高涨,连平时端得厉害的周谛都被架起来要求上才艺。
饕餮嫌吵耳朵,吃好了,起身离席,转去八角亭下泡茶享安宁。
林小鸢贪饭后甜点,屁颠颠的跟在他身后追着去了。
等这顿饭近尾声,林筑龙端着一盏茶站到窗边往下一望,庭院里,月色下,宝贝女儿坐在秋千上,三个木偶侍从陪她玩。
一个负责在后面推,另外两个在旁边护着,防止意外发生。
秋千荡得高,林小鸢丝毫不显惧意,笑得咯咯咯的,还喊:“还要高、推高高!”
林筑龙眼看着秋千向高空上涌去,落下来,再荡出更大的弧度,有那么一两秒的瞬间,总觉得女儿变成真正的风筝,随时飞高、飞远,飞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怎么这副表情?”周谛来到他旁边,和他并肩往下看。
“看到我女儿这么开心,联想到一些将来可能会发生,而我不想去阻止,完全放手又会感到挫败的事……”林筑龙欲言又止。
还是那句老话,上古来的老古董了,随便找家博物馆一站,镇馆之宝都得管他叫祖宗,想不通那都是暂时的,时间总会抚平一切、解释一切。
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周谛嗤地笑了声:“舍不得就直说,这有什么?平时阿湛那臭小子在家我嫌他烦,看不到他,又怪想的。”
今天下午他还特地开车去学校看儿子,带了一堆好吃的。
“不是……”林筑龙双手抱臂,持续注视女儿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浅浅眯起,“我们家小风筝还不到三岁大,你有没有觉得她有点儿……过早独立?”
周谛侧目:“怎么说?”
林筑龙跟他认真探讨起来:“打个比方,这次我回山海界,前后总共去了十一天,小风筝长到现在,头一回那么长时间见不到我,可她没有哪天哭着闹着要找爸爸,胡圆说她得知我有事忙,就没再跟她们问过,你懂不懂我意思?”
周谛懂的,但这话不能乱接。
他答应过小侄女儿。
林筑龙滔滔不绝:“她这个年龄的小孩子,见不到爸爸肯定哭嚎,才不会管大人在忙什么,我们家小风筝,不但知道,还懂事不闹。换你,你诧不诧异?”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现在人类的幼崽精着呢,懂的比你多,我学校同事的孩子跟小风筝一般大,整天绞尽脑汁要她爸妈的手机看动画片,还能解锁密码。小风筝只是性子静了点儿,她心里的小世界说不定比山海界还丰富多彩,你又看不到,成天瞎操心。”周教授打完太极就走,不恋战!
“我想多了?”林筑龙狐疑表情不散,陷入怪圈。
这天离开享园,分别时,周谛跟小侄女通风报信了:你爸觉得你不粘他,不对他撒娇,也不哭着闹着要他陪,老父亲感到很孤独,给提前整出了孤寡老人的状态。
林小鸢一听,再一回想,爸爸去山海界那么多天,她应该找机会闹一闹的。
大意了!
回到家已是睡觉时间。
朱厌来林家做客,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调整浮躁的心态和心境。
林筑龙安排他睡客房,泡了茶,两人又在客厅聊了会儿。
林小鸢自己回房间洗漱,换上近期最喜欢的小黄人连体睡衣,再去她的小小书柜前挑了一本主打父女亲情的连环画,竖起耳朵,听动静。
等林筑龙安顿好朱厌,上楼,经过女儿的房间,习惯性开门瞄一眼。
就是现在!
林小鸢抱着书小跑着冲过去,林筑龙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小黄人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跑来了,连忙蹲下,展开双臂迎接。
披头散发的小黄人一头撞进他胸口,那力道过于集中,竟把他撞出痛感,‘嗷’的一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发出闷笑。
“怎么还袭击爸爸?”他是有哪里没做到位,惹女儿不高兴了吗?
又关心:“脑门痛不痛?”
“不痛!”林小鸢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对他眨啊眨,“想爸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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