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镇

小说:尘埃 作者:时汀
    周三晚上,林槐夏收拾好回苏镇的行李。

    她只请了一天假,当天去当天回,不用带太多东西。但她从小就习惯把任何事情都提前准备妥帖,这样比较安心。

    她把满电的充电宝和数据线塞到包里,确定没落下东西后,将背包的拉链拉好,放到衣帽间的中岛台上。

    门口传来敲门声,林槐夏应了一声,趿着拖鞋去开门。

    程栖泽倚在门边,把手里的热牛奶递给她。

    “谢谢。”林槐夏轻声道谢。

    见他一直站在门口,并未打算离开,林槐夏眨眨眼,“还有其他事”

    “明天几点走我让耿宁订票。”

    耿宁是程栖泽的助理。

    “啊不用呀,我已经订好了。”

    “几点”

    “你要让张叔送我吗不用的,我打辆车过去就好。”

    程栖泽沉默。

    审视般的目光落在林槐夏的脸上,眸光冷彻。

    林槐夏歪着脑袋,疑惑地对上他的视线。

    “我是不是说过,陪你一起去”

    “”林槐夏反应几秒,依稀记起他那天醉酒后说过的话。

    那不是喝醉了说的胡话么。

    他还真打算去

    见她一脸讶然的神色,程栖泽气结。合着他说过的话,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程栖泽无奈地翻出手机,冷声问“订了几点的票我让耿宁订到同一个时间。”

    “早早上七点的高铁。”

    又是片刻死寂。

    程栖泽不喜欢拥挤的交通方式。飞机头等舱是他最低的底线。

    林槐夏硬着头皮解释“苏市没有机场,我回家还要转大巴,一个小时。要不还是我自己回去吧”

    她其实私心不想让程栖泽和她一起去。

    程栖泽听后果然不自然地皱了下眉。

    就当林槐夏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程栖泽道“高铁头等舱。把大巴票退掉,我安排过去的车。”

    林槐夏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她只得道“你不是不喜欢苏镇吗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程栖泽神色一凛,像是被触到逆鳞般,不悦地蹙起眉尖。

    然而他并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想去你长大的地方看看,不可以”

    林槐夏微怔。

    莫名的,心弦被轻轻拨动。

    沉默片刻,她轻声道“没有。你让耿宁订票吧,我把之前的票退掉。”

    第二天早上,两人坐上开往苏市的高铁。

    程栖泽第一次坐高铁,很不适应车站内拥挤的人群。林槐夏怕他嫌弃,密切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在特等座车厢的私密性和清洁度较好,程栖泽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从帝都到苏市要三个多小时,林槐夏带了电脑处理工作。

    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里的施工图,眼前覆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林槐夏眨眨眼,纤长的睫毛像是一把小刷子,扫过程栖泽的掌心。

    他收回手,轻咳一声。

    “车上看电脑对眼睛不好。”

    林槐夏睨了眼他手里的平板电脑,打趣“你不也在看电脑”

    程栖泽是典型的工作狂魔,不会浪费一分一秒工作的时间。

    他竟然好意思说自己。

    程栖泽睨了眼她的电脑屏幕,上面笔直且密集的线条组合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他摁灭平板的开关,淡声道“我不看了。你也不要看了。”

    林槐夏笑笑,安抚似的握了下他的手“别闹。这周任务要完不成了。”

    说罢,她转过头继续工作。

    程栖泽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完不成就不做了,总不至于开除你。就算开除,我又不是养不起。”

    “你在说什么呀,”林槐夏讪讪,“这是我的工作,当然要按时完成。”

    “你这工作又累又不挣钱,图什么”程栖泽牵起林槐夏的手,因为工作的缘故,她的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他轻轻捏了捏那里,“在家好好呆着,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养你,不好么”

    要出差勘察,要熬夜赶方案,要下工地他不明白林槐夏为什么那么拼。明明不论她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

    林槐夏抿了下唇,小声道“这份工作就是我想做的。”

    见她执着,程栖泽无奈摇头。他不理解,但尊重她的选择。

    从苏市高铁站出来,两人转车前往苏市边上的小镇。

    与帝都的气候不同,苏市地处南方,空气更加湿润温和,就连路边行人的说话声都变得温软许多。

    车子到达苏镇,城市的繁华与现代褪去,只留下南方水镇温婉素朴的模样。

    林槐夏让司机把车子停到镇中心的商业街边上,商业街不让过车,她需要徒步进去。

    程栖泽接了通工作电话,林槐夏和他比了个手势,自己一个人去买东西。

    从闷热狭窄的车子里出来,林槐夏深呼吸了一口。

    没有北方的冷冽干燥,取而代之的是印象里只属于小时候的湿润空气,甚至弥留了点桂花的香甜。

    近几年苏镇发展,市中心的建筑重新修葺,并且建起一条商业街,不仅保留了南方水镇的独有特色,还兼具了年轻人喜爱的便利与热闹。

    一时间,苏镇成为了国内热门旅游景点。

    林槐夏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要去的那家店,买了些奶奶爱吃的糕点,又从隔壁的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白百合。

    林槐夏回到车上,报了个连导航都很难找到的定位。

    车子缓缓轧过青石板路,路过热闹的商业街,路过旁边新修建的居民区,渐渐开往苏镇的边缘。

    车外的风景渐渐从整洁热闹变得衰败冷清。

    苏镇发展没几年,并未覆盖整个小镇,目前只有镇中心那片区域发展得比较好。

    政府在镇中心规划了许多新的住宅区,鼓励镇上的居民加入到旅游经济的发展中,不少住在老城区的人都纷纷搬到镇中心居住。

    林槐夏曾经居住的这片区域越来越多的人搬走,只剩几个不愿离开的老人还留在这片。

    渐渐的,原本就不热闹的街巷愈发冷清破旧。

    再往山上走,车子就上不去了。

    林槐夏和程栖泽一起下车,徒步过去。

    程栖泽帮林槐夏拎着糕点,她抱花束。

    两人沿着河边,慢悠悠地往前走。

    说是河,其实只有窄窄一条,上面架了座只够一人经过的石砌拱桥。河水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两旁耸着高高的芦苇,河水里满是淤泥苔藓。

    小河的另一侧是清一水的矮房。苏镇常见的墁石灰墙面和“人”字形硬山顶。常年没有翻修的缘故,墙面有的地方开裂泛黄,有的地方覆着一层青苔,空气中弥着一股很淡的潮腥味。

    虽然破旧,那排粉墙黑瓦的建筑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流转着一层奇妙的厚重的岁月感。

    林槐夏抱着花束,心神恍惚。

    熟悉的小巷勾起她幼年时的重重回忆,她想尽力忘掉,却又止不住地想念。

    这也是她在奶奶去世后很少回到这里的原因。

    她怕怀念,又忍不住怀念。

    “我之前就住这边。”她小声和程栖泽解释,“再往前走三条巷子,就住那里。”

    程栖泽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四周“这边好像没什么人住了。”

    “对,好多人都搬到镇中心了。就刚刚我们停车的地方。”

    “那边确实比这边住着舒服些。”

    林槐夏本以为程栖泽会嫌弃这里的破旧和落后,见他只是客观地陈述,轻轻松了口气。

    两人停到一处旧宅前。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骨瘦嶙峋的老爷爷。他的面前铺开一张白布,上面乱七八糟摆了许多东西。

    林槐夏走过去,俯下身,温声道“阿爹,我来买纸钱。”

    老人抬起头,眼神不太好使。但看清林槐夏后,他弯起眼,笑容可掬“囡囡回来啦”

    “回来啦。”林槐夏笑着点头。

    “啊,吃饭啦”

    “吃过了。”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会儿,程栖泽一手抄兜,站在边上,静静地等着林槐夏。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微微俯着身,秀发随着她的动作倾泻而下。她伸手将耳边的碎发挽至耳后,笑容温婉而明亮,几欲晃了他的眼。

    买完纸钱,林槐夏和老爷爷道别,回到程栖泽身边。

    见他神色恍惚,她伸手在他面前摇了摇“走吧”

    程栖泽回过神,喉结微滚,淡淡地应了一声。

    “其实这边也很少烧纸钱了。”两人往山上走去,林槐夏漫不经心地和程栖泽解释,“但是王爷爷一个人住那里,回来的时候我都会买些纸钱。”

    程栖泽默默地听着。

    说是山,实际上就是个大土坡。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半山腰。

    山上依旧无人打理,野草蔓生。远远望去,歪歪扭扭的坟头映入眼帘。

    林槐夏走到一个简陋的石碑前,她牵着程栖泽的手,回头望他一眼。

    程栖泽微微含颌,将手里那盒糕点递给林槐夏。

    林槐夏松开他的手,蹲下身,将糕点恭敬地摆在墓碑前“阿婆,我带男朋友回来看你啦。”

    “你总怕我照顾不好自己,现在有人照顾我啦,放心吧。”林槐夏鼻子一酸,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眶,“给你买了爱吃的糕点,你在那边也要照顾好自己。”

    林槐夏又陪奶奶聊了会儿。都是些往日琐碎的事,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叙述,仿佛是在叫奶奶放心,不用担心她。

    程栖泽站在她身侧,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似的难受。

    林槐夏说的这些,很多他都不知道。两人交往三年,他好像从没在意过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做了些什么,她好像也不介意他的漠不关心。

    他抬手揉了揉林槐夏的脑袋,似是安抚。

    把想说的都说完,林槐夏将手里那束百合放到墓前。

    她习惯性地从里面抽出两支,拿在手里。

    她站起身,因为蹲太久的缘故,脚有些发麻。

    程栖泽眼疾手快地揽住她,垂眸睨了眼她手上的花“为什么留两支”

    林槐夏在他的怀里滞了片刻,支支吾吾地答道“顺道看个朋友”

    程栖泽抿了下唇,没再多说什么。

    往回走的路上,林槐夏找到方清的墓碑。

    方清是方渡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两家都不富裕,连个好好的葬礼甚至墓碑都没钱置办。只有一个简陋的石碑。而立在石碑边上的墓碑更加简陋,只是一个刻了字的木头碑。

    林槐夏忍着心中翻腾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将两至百合放到两个墓碑前。

    她想起方清刚走的时候,方渡每天都会来这里发呆。

    他不想林槐夏跟着,就骗她说晚上这里闹鬼。林槐夏不信,偏跟着。结果晚上黑黢黢的,她吓得半死,硬要偎在他身边。

    那时她还小,意识不到他唯一的亲人离世对他造成了多大伤害。只会眨巴着大眼睛,和他讲“阿婆说方姨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要难过呀,不是还有我和阿婆陪着你嘛我们都是一家人,以后我照顾你呀。”

    谁成想,明明说着照顾他的人,却害他在本应最灿烂的年纪离开人世。

    林槐夏怔愣地望着那个木头碑。

    那是她在终于接受方渡彻底离开自己这个事实后,亲手给他刻的。

    他在十几岁的时候突然闯入她的世界,闯入苏镇这个小小的地方,又在十几岁的时候从这里悄然离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除了她,似乎再无任何人记得他的存在。

    那么好的少年,本应在最美的年华大放异彩,却因为她

    林槐夏想起生日前的那个晚上,想起她气呼呼地和他讲再也不想见到他,想起他为了讨自己开心遇到的那场车祸

    思绪乱做一团。

    程栖泽等在不远处。他有一搭无一搭地玩弄着兜里那只打火机,不时望向林槐夏的方向。

    林槐夏回来时,眼眶红得厉害。

    “你”

    “走吧。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林槐夏牵住他的手,似乎并不想提及这件事。

    程栖泽绷直唇线,欲言又止。

    他淡淡地睨了眼那两个简陋的墓碑,没有看清上面写了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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