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

    醒来时,最先觉察到的,是地上打翻的沙盘。

    小狐狸没有昏迷多久,醒来时居然还在原地。她坐起身,拍掉脸上粘着的细沙。

    一个小太监回头,偶然看见,吓得睁大了眼,回头拉了拉另一个太监。那个年纪大点,倒是沉稳得多,当即迈开小碎步,挪到已经铺上帐子的龙床外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只见帘子掀开,走出来一个肥胖如山的老人。路公公一动不动,任由太监踮起脚来,在他耳边碎碎说了些什么。

    小狐狸偷偷打量周围,玉揭裘也好,瑞生也罢,一个都不见了。她没有犹豫,当即四肢并用,笔直往外逃。

    好不容易到门口,却撞到人。

    两个侍卫让开,露出一张威严到骇人的面孔。

    谢弄峤说“带走。”

    小狐狸插翅难飞,只能任由被左右架住往外推。她被扔进别院室内,瑞生在门边。

    再往里看,能看到一张床和暖融融的灯光。玉揭裘的侧脸像太阳跟前的器皿,边缘发烫。他正在为床上的江兮缈盖上被褥。

    看到玉揭裘和江兮缈亲近,谢弄峤立刻往里走。他走得很着急,以至于踩到小狐狸按在地上的手。

    手指被踩了一脚,小狐狸“嗷”的一下叫出声。

    担心吵醒江兮缈,谢弄峤猛地瞪了过来。尊贵的亲王殿下,身边自然不缺看眼色行事的奴才,一拨人捂住小狐狸的嘴,一拨人将帘帐放下,又去关中间的门。

    “你一个帮手,派不上用场不说,还伤了江姑娘。”谢弄峤正言厉色,“无能之辈,死了也不足为惜。拖出去乱棍打死吧。”

    小狐狸说不上怕,毕竟这些凡人还动不了她。只是,她伤了人,理亏也不好随意反抗,因此先想出言辩驳。

    但剑先悬到了他喉前。

    几个侍卫都要拔刀,侍女也腿脚发软。反而谢弄峤维持冷静,横眉怒目,毅然呵斥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玉揭裘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扬起嘴角“殿下稍安勿躁。”

    “怎么”谢弄峤不屑道,“你和这小丫头片子是相好”

    玉揭裘说“她当时被附身了。殿下这样,只会给师姐徒添业障。”

    “少搬出你们修行那套唬人的善恶业来,玉揭裘,你以为我当真对你一无所知么要是讲究这个,你早已下地狱还债去了。”谢弄峤嗤之以鼻,俊美的脸化作阴影中的山峦,“真可惜啊,当初,你分明与我一样。”

    有过转瞬即逝的迟疑,玉揭裘恢复微笑。

    他手歪了一下,那柄由江兮缈命名的剑便跌落在地。

    然而,剑震荡的动静还未停,他道“我不想师姐难办。”

    争执来争执去,全都是为了江兮缈。

    小狐狸知道,至少在这屋檐下,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垂怜的只有一个。那个人不是她。

    但是,该承担的罪责还是不能逃脱。

    小狐狸垂下头去,卑躬屈膝地行了一个礼。

    “都都是我不好。这一回,我定实话告诉,决不欺瞒。”眼下已不能再隐瞒了,不能让境况变得更坏,她必须托出实情,“其实那作祟的狐妖,或是我的相识。”

    众目睽睽之下,小狐狸只觉得后背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头来。

    玉揭裘也看了过来。

    即便知道是多虑,但他目光落下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小狐狸只觉自己变成翻转的刺猬。针刺进身体,却无法停止。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好想消失。

    她说“城中作祟的是她留下爪印的是她冒充陛下生灵的也是她如此这般,全是我的错。”

    仿佛郁结于心,谢弄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问“那孽障姓什名谁,是什么东西,此时在何处”

    “她乃是无父无母、无所依归的赤狐一条,名字叫做涂纱。”小狐狸说,“此时在何处,我也不清楚。只是,大约是宫里。”

    一片死寂。

    江兮缈眼睫颤动,侍女惊喜地低呼起来。回过头,大家都暂且转移了注意。

    瞬息之间,谢弄峤已奔到她床前,太过欣慰,甚至忘了称呼“缈缈缈缈,你没事吧”

    小狐狸仍然垂着头,继续五体投地、赔罪的姿态。她也想看看江兮缈伤到哪里没有,略抬眼,却发觉面前的靴子还在。

    她抬起头。

    玉揭裘正垂头望着她,纹丝不动,几乎叫人想提醒他,你师姐醒了,你的心上人在另一头。他朝她伸出手。

    小狐狸没有去握他,而是自己站了起来。

    屋里那头有些吵,他无声地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她摇摇头,随即笑了起来。小狐狸说“没有哪里”

    “痛”字没能说出口。

    江兮缈适时发出了低吟“小玉”

    宛如被钩牢牢锢住的游鱼,玉揭裘立刻转身,丝毫不拖泥带水,迁徙到江兮缈身边。

    她说“我没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陛下唤醒。”

    江兮缈坐起身,看起来的确恢复了不少。她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随后笑了“小玉,你为我传功疗伤了吧多谢你。”

    小狐狸知道,对比起玉揭裘对江兮缈的好,他对她的善意仅仅只是九牛一毛。

    她应当反省的。

    当无可奈何到这样的地步,小狐狸想,她只有反省自己。为何别人随手一点好,都能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陛下那边不见好转,亲王殿下必定要亲自露面才得体。他离开后,玉揭裘为江兮缈又传了一次功,出来时,小狐狸拽住了他,把他拉到一边。

    玉揭裘问“怎么了”

    小狐狸讨厌玉揭裘这样。

    每当她牵一牵他衣角,叫他名字,又或者一惊一乍,玉揭裘总是鲜少厌烦,反倒作出当真关切、实在体恤的神情。那脸色太容易叫她误会,所以讨厌,讨厌到极点。

    小狐狸说“休要再拖下去了,把妖丹还我吧。我权且不会跑。涂纱那烂摊子,我也有过错,所以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天色已暗,玉揭裘望着她。

    他回答“我知道了。”

    小狐狸躲在门外,偷偷窥视他进去。几个宫女识趣地离开。玉揭裘说“师姐,可否请你帮个忙”

    他大致将事情说了一遍。

    从头到尾,江兮缈只默默听着。

    身为妖丹的主人,小狐狸是有些诧异的。与此同时,她也能想见,作为吞食妖丹的那一个,玉揭裘大概也很意外。

    江兮缈竟然如此在意这件事。

    她好像感到不可理喻,发生的事太过匪夷所思,因而令她陷入迷惘。江兮缈问“为何小玉,你为何要吞她的妖丹未经吸收,你用不了她的妖力,还要花自己的血肉去喂她,这是何必呢”

    突如其来遭受这样的追究,玉揭裘也茫然,他蹙眉,或许并不喜欢被诘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往往人做一些事,本就没那么多利害算计,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便做了,不过没考虑后果罢了。

    江兮缈沉思片刻,也明白事情已成定局,与其追究,不如解决。她索性运功,准备逼出妖丹。

    夜里睡不着,小狐狸索性出去散心,未料瑞生也在外边。他是傀儡,本就不会困的。两人靠在门外,仰头看月亮。

    小狐狸问“瑞生,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呀”

    瑞生看着她,平静地回答说“我已问过他们。弥弥公主正跟随皇后殿下在佛堂苦修,为陛下祈福。我想,大约等她回来,然后再做定夺。”

    “你可有过后悔喜欢她的时候么”无缘无故,小狐狸有点紧张,好像怕听见什么不如愿的答案。

    瑞生一言不发。

    提问的人都快忘记自己提过问,他却我行我素地开了口。

    瑞生说“我是傀儡,傀儡师如何操纵我,我便只能照着做。可是,唯独心不一样。我喜不喜欢她,也不是我能操纵的事。”

    他用毫无感情的口吻说着对感情的见解。

    小狐狸望着他的侧脸,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真的人。而不是傀儡,不是木头做的物件。

    瑞生回过头,与她对上目光,出乎意料,竟然僵硬地移动了嘴唇。那笑容一点也不像笑,可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瑞生说“感情并非是能仰仗努力的事,或许,只有三生有幸与无能为力两种结果。但至少,喜欢人是不会死的。即便她不喜欢我,我也不会死。只不过是心痛而已那为何不索性喜欢下去呢”

    小狐狸的身体慢慢下滑,抱住瘦弱的膝盖。她望着虚无缥缈的前方,问“就这么无望么”

    “不,不是的。”瑞生也看向同样的方向,天渐渐要亮了,“迟早有一日,喜欢也会淡去的。”

    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陛下仍处于休眠之中。太医把过脉,一切正常,只是始终醒不来。

    江兮缈道“陛下并非中术,更像钻研感应时受了阻碍,力不足,故被困在梦境当中。要想唤醒陛下,必须进到梦中,借梦中人的身份助他圆梦,方能一道脱身。”

    小狐狸对涂纱的事自责,本来就想将功补过,于是自告奋勇。

    瑞生是傀儡,没有生气,就算不附身梦中人,也不会被梦主觉察,所以很适合参与。

    谢弄峤也提出要去。

    于是,众人布阵,梦的光影是从身下逐渐蔓延上来的。

    进入谢弄漪的梦中,小狐狸有过那么一点不安。她还只远远看过这位国君一眼。他看着有些病弱,仿佛用沙子堆出来的,风一吹就会散。

    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小狐狸降到了某一个女子的身上。

    周遭一片漆黑,是一处地下的铁牢。她身上没有枷锁,反而衣着精致,胃里也暖呼呼的,应当才用过膳。身后远远跟着随从,确保她的安全。

    她是来探监的么

    小狐狸用这女子的身体往前走。

    渐渐地,视野变得清晰了,她看到一名男子。

    他被吊起臂膀,头向下垂,身上伤痕累累。而她伸出手去。

    小狐狸是自己动起来的。由此可见,这是梦中这女子原本就有的举动。她托住他的下颌,单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小狐狸吻了上去。

    她并没有什么自己在做此事的实感,这只是梦中女子会做的事。

    吻结束时,口中也沾染了血腥味。然而下一步,仿佛否定适才温存的那个自己,她一耳光抽了出去,狠狠打中了男子。

    五年前,斑窦境的国君谢弄漪有过一位妻子,史称姬冉皇后,后来遭到废黜。

    而在此之前,她曾有一桩极其骇人听闻的丑闻。

    那便是祸乱后宫,在地下囚禁了谢弄漪的亲信臣子丁迦晟。

    附着在丁迦晟身上的玉揭裘撇过脸,再回过头,不由得压低声音,略微沙哑地说“既是梦中,不必下手这么狠吧。”

    而现今是姬冉皇后的小狐狸扬起手,不知所措,但也不否认有点幸灾乐祸,继续扇下去“我也控制不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狐狸这梦不错

    小玉反正你就想打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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