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一打听,这百年来,李符安在形形色色不同的地方待过。
要过饭,当过家丁,摆过摊,也耍过猴戏。
听着听着,小狐狸便依偎住爹爹,撒娇说:“往后我养爹爹,爹爹陪着我就好了!”
跨过门槛时,玉揭裘耐心地停下脚步,等待李符安过去,不忘伸手搀扶一把。
李符安稍微摩挲了一下手,他便不经意似的递来热茶。
吃饭时,李符安滔滔不绝说自家闺女如何聪明:“我教她算数写字,她也学得快……”玉揭裘也只笑着听。
李符安偷偷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跟小狐狸偷笑说:“这小玉师父,当真是个好人啊。”
小狐狸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她被蒙在鼓里的那段时日,曾数次见识过玉揭裘与他人交涉,打交道的普通人也好,商贩也罢,玉揭裘乐于观察他人,也擅长聆听。他从不吝惜笑和温声细语,而且会根据对付的表现给出别人想要的反应。
他没有心,所以习惯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融入周围。只要他想,就能轻而易举的笼络人心。
李符安说:“这里真不错,山好水好人也好。闺女,你说要么爹去求他们管事的,讨个差事做做吧?”
谁没事儿雇个一百多岁了的凡人干活啊。小狐狸说:“他们这不叫‘管事的’,叫‘掌门’。”
李符安又问:“他们修炼的人成不成亲啊?嫁给他们是不是不用付嫁妆?我看玉小师父不错——”
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老爹还跟以前一样不正经啊!
李符安还去拉玉揭裘,呵呵笑着说:“诶诶,小师父,小老儿打听一下呵,你有没有相好……”
小狐狸坐在爹爹怀里,直接伸出爪子,把李符安嘴巴给捂住了:“他老糊涂了!你别听他的!”
玉揭裘对李符安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但临走又看向小狐狸,说:“我要去探望师姐。你去么?”
小狐狸有点纳闷。
她和江兮缈非亲非故的,又不熟,分明之前几天都没叫她去,干嘛突然叫她去。
当着李符安的面,玉揭裘是笑着的,这时候迈开一步,让自己的脸消失在李符安视野中,对小狐狸陡然挑眉,张嘴用鬼脸示意她爹。小狐狸则瞪大眼睛,皱起鼻子回了个鬼脸。
小狐狸明白了,玉揭裘的意思是该送她爹下山了。
于是她转过身去,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对李符安说:“爹爹,是这样的。这边有人病了,今日,我得跟玉揭裘去看看她。”
玉揭裘也附和:“这几日,您便安心在外客那边住下吧。”
但才到廊桥上,小狐狸便跟玉揭裘说:“我不去了。”
他看着她。
“我同江兮缈又不熟。”小狐狸的理由还挺正当。
“你和你父亲关系很好。”玉揭裘说。
她盘踞在桥沿的树桩上,虽然没心思闲谈,但还是摇了摇尾巴道:“那是自然,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玉揭裘轻声念了一遍。
他没从这三个字中读出任何含义,只对于她说这话时的改变有所察觉。
小狐狸转背要走,却还是被玉揭裘拉住了。她没想到他会拽住她的后腿,一时间眼睛都瞪圆了。
“耍流氓啊你!”她惊声叫道。
玉揭裘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笑了,却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托住她身体,一并抱进怀里。他说:“江师姐近来心情不好,我总不能一个人去见她。”
“那也跟我没关系。”小狐狸仰起头,本意是反抗,湿漉漉的鼻子却不小心蹭到他下颌。
她心里惊了一下,但玉揭裘丝毫不在意。他带着她一起去看的江兮缈。
病美人的病看似不见好,反倒娇弱得愈发厉害,好似一阵风也能将她吹散。江兮缈抬起头,消瘦的下巴与明亮的眼睛尤为动人,目光流转,期盼而美丽的光彩叫人心碎:“小玉,师父来了么?”
他没回答。
坐下时,玉揭裘将小狐狸也放开来。不顾她的意思把她带来,却一见到江兮缈就对她置之不理。
这样的冷落,她居然已经习以为常。小狐狸落到座椅边,准备溜走,抬头却看到江兮缈伸出手。
纤纤玉指十分美丽。
不出所料,玉揭裘怎会舍得让江兮缈的手失去凭依,当即伸出去握住,替她放回床褥上才收回。
小狐狸低下头,先看到自己那对平平无奇的兽爪。那对爪子有尖尖的指甲,软乎乎的肉球,还有与赤色身体截然不同的白毛。
那偶然映入眼帘的画面叫人有些莫名,小狐狸往外走,遇到烧着炭的火盆,又停留下来。
蛊虫发作得突兀。不过事到如今,她已经渐渐适应了。尽管疼痛,但只要不再挣扎着爬起,撑一会儿便能挺过去。江兮缈和玉揭裘就在旁边,都下决心要走了,她可不想引起什么关注。
小狐狸慢慢趴下,咬紧牙关,坚持一声不吭。
肚子皮毛稀薄的地方能看到有一阵阵经脉似的凸起。
她抑制着疼痛,连喘息都要压低。在这样的局促下,玉揭裘和江兮缈的交谈声却变得格外清晰。小狐狸回过头,模糊的视野里,江兮缈正垂头抵到玉揭裘肩头,低低地啜泣着。
江兮缈似乎哭了。
小狐狸想,真讨厌。
全师门都喜欢你,玉揭裘也喜欢你,还有人叫你“江娘娘”。能治病的菅神珠也吞了。发生什么了,至于吗?
她承认这样的念头有点坏。但当时她身体不舒服,脆弱使人更刻薄,所以原谅她吧。
但江兮缈哭起来的确很美。
小狐狸趴在外间的地面上,侧着脑袋,望着他们,忍耐肉身中近乎撕裂的痛苦。她在钝刀子似的折磨中闭上眼。
玉揭裘说:“即便师尊不来,药还是要吃的。总得先把病养好。”
“这药喝了……也没什么用处,”江兮缈微微叹气,虚弱地笑道,“师叔已替我抓新药引子去了。只希望这回能好透了才好。”
要是她不一直拖着的话,大概会好得更快。
余光瞄到床头给师父写了一半的信,玉揭裘温柔地说:“一定会的。”
缠绵病榻不会多好受,江兮缈眼圈又红了。玉揭裘扶住她,将她安顿回床上。他该走了,起身穿过外间,看到趴在火炉边同样入睡的小狐狸。
玉揭裘低着头,在长久的安静中看了一阵。
他想起来了。
他曾挨在一起过的是小狐狸。
玉揭裘放缓呼吸,随即俯下身去,双手抚摸她的毛。小狐狸鼻子里发出轻轻的闷哼。他不由得想,她总是睡得这样不安稳吗。
身后床上的江兮缈在笑。
她说:“往常胡姑娘是不是都提心吊胆的,一来我这里,便安心得睡着了。小玉,既请人家来做客,要待人家好一点哦,别让胡姑娘讨厌我们这儿。”
再看向小狐狸,玉揭裘的眼神已经彻底变得冰冷了:“她怎么想并不紧要吧。”
江兮缈骤然下了床。
她走过来,来到门边,不远不近地站着。刚刚才向他哭诉过师父为何不愿面对自己的女子说:“小玉……你会一直站在师姐这边的吧?”
玉揭裘目不转睛看着地上的走兽,想也不想地肯定道:“自然。”
江兮缈抚摸着门沿,抬头望向他的侧脸。
那之后,但凡李符安来,沈策便会过来监视他们,以防她动什么歪脑筋。
沈策是个好孩子。
这也是小狐狸不怎么把他当回事的原因。
偶尔越是心善的人越容易被人欺,真不知道这算什么世道。李符安装模作样给他讲了一堆见闻,便把他哄得服气了,成日跟着他们父女俩一块玩。
小狐狸趁机找了借口,说一起去山里去找什么能延年益寿的“大地龙”,实际就是为了私下偷偷跟李符安说话。
阔叶的矮树中,父女俩都在刨着土。小狐狸将自己准备逃走的事一股脑跟爹爹说了。
李符安捏住一只小蚯蚓,扶着铁锹起身,不解地问:“你这都在人宗门待着了,怎么说也算一脚迈进正道了吧?”
狐狸形态翻泥巴很简单,小狐狸只需用两个爪子来回扒就行了。她大半个身子都埋在新打的洞里,看不出是在找蚯蚓还是挖窝,说这话时难掩沮丧:“哪有那么简单呀。妖魔是劣等,人都瞧不上我们,更别提仙门了。”
一想到这个,心情就更不好了。
究竟要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李符安蹲下身,凑到了小狐狸背旁边:“诶,诶,你听爹说。要么你跟爹一块儿逃吧?”
“什么?”小狐狸从洞里探出头。
“我听闻,他们要放徒弟下山。那日门禁是开的,咱俩干脆一块逃吧?”李符安这小老头,乐呵呵的挤眉弄眼道。
“爹爹你上个山都喘,还跑呢。”小狐狸撇撇嘴。不过,能和爹爹一起逃亡的话,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她又还是偷偷笑了。
李符安也低下头喘息道:“是啊,爹爹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了。这么多年,爹对不住你们娘俩。”
猝不及防又提到这个,小狐狸的心静静沉了下去。阿娘生前从未埋怨过父亲,只是时常叨念,命不由人,终究是他们太卑贱,太容易被捉弄。小狐狸说:“……往后我会给爹爹尽孝的。”
李符安却只笑着说:“爹爹老了。”
小狐狸是逐渐理解其中含义的。
她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被疑惑填满:“这是什么意思?”
熬过了这么久的分别,再见的时间却所剩无几。李符安已命不久矣。
“爹不怕,你娘在那头等着呢。”李符安喘息着说,“我只是怕她责怪。闺女,爹爹对不住你。”
小狐狸握住了父亲的手,将那只手贴到脸颊上。
明明还是温暖的,怎么就要离开了呢?小狐狸又想起阿娘死去的那一日。
她没做好准备。
生死从未让她做好过迎接身边人离去的准备。
不过,小狐狸马上便想到了主意:“爹爹,我这还有一颗没来得及吸收的妖丹。里头足足有四尾妖力呢。你拿走的话,便不会死了。”
李符安诧异得看过来,仿佛惊于她的异想天开。
这是小狐狸的最关键的底牌,她一直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等到真需要拼命,不得不铤而走险的时候,她才打算拿出来洗手。不论多么可靠的保险,在父亲的命面前不值一提。李符安似乎想推辞,但小狐狸的态度异常坚定:“不过爹爹,你先收起来,别急着吸收。一来吸收急了,会被这些修士发觉。二来这妖力,不少是杀人得来的。即便是我,消业障净化也要费些功夫,爹爹是凡胎——”
小狐狸越说越笃定,越说越雀跃。
爹爹能活下去了。
李符安犹豫着接了过去,捧在手心打量。
涂纱的妖丹色泽浑浊,散布着妖气。当初小狐狸作为补救,勉勉强强吸收了一尾。里面的力量仍是饱满的。
苍老的喘息声还在继续,呼吸在空气中变为白雾,李符安咽了一口唾沫。
“逐出弟子那日的确是个机会,我先去翻翻旧书斋的符。爹爹,我们先逃到山下去……”小狐狸站在洞穴边,认真思索着更为详尽的对策——
她完全没有留意到。
在身后,李符安抡起铁锹,对准她的头砸了下去。
小狐狸不省人事,直接跌入自己刨的土坑。
夜色中树影憧憧。
李符安匆匆跑下山去,脚步轻健,已然不再有上山时的年迈体衰。他边跑边觉心中畅快,只可惜今夜不见星月,因而只能独享这寂寞的狂喜。
他健步如飞,还有几里便到山脚,这点路途,于如今的他而言易如反掌。
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李符安几乎以为自己看错。恍惚中,他看到有人,可树木遮蔽,转眼便不见。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保险起见,李符安还是退了几步。
心如鼓擂,出乎意料,深更半夜,居然真的有人在林间。
此时此刻的李符安只觉自己法力无边,再者已被盯上,那便没有逃的道理。他索性向前走,踏入密林,踩着枯枝败叶走近。
然而,走入其中,一切又好像只是错觉。
夜色凄清,那里根本没有人。
他转身要走,却被从身后拧住脖颈,用力按到了地上。剑毫不犹豫地落下,若非李符安猛地翻滚,那恐怕早已戳穿他的脑干。他脸颊带伤,将对方推开跳出去。
追上来的并非小狐狸,而是有些出乎意料的人。
是习惯于术法的修道人士,却也是靠兵器维系过营生的亚种羽林孤儿,玉揭裘压低身体,谨慎的姿势便足以体现其不择手段的剑法。
“原来是小玉师父……”李符安笑了,但他身上森森闪烁着黑紫色的妖气——他自然没有听小狐狸的劝告,不一口气吸收。对他这种尝过甜头,经验却不充沛的人来说,只要是力量,都是一样的。
他四肢着地,姿势看起来有点像很久以前,曾对玉揭裘透露阿娘告诉过她两件事的小狐狸
不过,与那不同,李符安是人不是狐,不会有真的尾巴,取而代之则是紫色妖气浮起几簇的波纹。
玉揭裘不说话,只是翻转了手里的剑。
与其说李符安天真,倒不如说他不够了解玉揭裘。
涂纱四尾的妖力已足够他活上几百年。他久违收到如此大量的力量,一口气吸收进去,别说是相貌,连体内器官都在改变。夜色中看不分明,虽然这时候的玉揭裘也不关心,但李符安在变年轻。
他原本也不显老,却还是从七八十岁变成四五十岁,然后眼下甚至朝二三十岁迁移。
李符安喜不自胜。
寿命太长,他见识过不少人的死去。但他没有杀过人,也没这个念头。他只是个平庸的家伙,可没想过取人性命的事。够花的银子、够喝的酒,玩玩牌,赌赌钱,过优哉游哉的日子,这些便是他最寻常的幸福了。
就算被涂纱妖力玷污,冒出“要么拿这小修士试试手”的念头,李符安最终拿定的主意也是尽快脱身。
话归正题。
与其说李符安天真,倒不如说他不够了解玉揭裘。
从玉揭裘翻转手腕,更变握剑方式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逃不掉了。
他才笑着抬头,电光火石间,玉揭裘就来到了他面前。
他笑着笑着,就被压倒了,被踩踏了,被用剑抵住了咽喉。玉揭裘踩在他胸前,精准且稳当地遏制他起身。
玉揭裘像覆压海面的一片阴云,也像展开便能遮天蔽日的羽翼。夜很深很深,将他的脸化作月晦之夜。被偌大的影子笼罩,李符安看不清他的表情。
保命要紧,李符安哆哆嗦嗦,连忙求饶,他这一点和他女儿很像,尽管他恐怕不知道:“玉小师父……玉小神仙!饶、饶了小老儿吧!那个什么,小老儿没坏心也没坏胆啊,就是怕死,从闺女那混点力量,续个命而已!”
玉揭裘一声不吭。
这寂静叫人心惊肉跳。
李符安只得说得更多:“小师父,要么我缴点妖力给你?小老儿本来也不用这么多的,哪晓得她私藏了这么多!真是个小妖孽!小畜生!您还不知道吧?那小畜生正筹备着逃呢,她……她跟她表哥、姨奶奶的约了去她一个哥哥家!”
还是沉默。
李符安欲哭无泪,口不择言:“哎哟!祖宗!您就放了我吧!我知道自个儿造的孽,当初要不是那狐狸精发骚,谁会去操她呀!那小狐狸也是个孽种!我都不敢听她名字,生怕走不掉!当年要不是寻个由头逃了,我肯定是要掐死她的——”
有水滴落在脸颊上,李符安有些狐疑,想伸手去摸,却又怕轻举妄动被刺。
玉揭裘的声音从黑暗里传出来,他问:“你们不是一家人吗?”
“什、什么……”
又落了一滴。
玉揭裘又问:“你不是她爹吗?”
李符安脑海深处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持剑的人莫不是哭了?
水还在降下来,且愈来愈多,不只是他脸上,旁边的草地上。下雨了。原来是雨,而非泪水。雨越下越大。不知是否被这来自天的泪鼓舞,李符安一转攻势,放弃了无用的恳求,他索性说:“……你不能杀了我。
“我知道了,我搞错了,你是为了替那狐狸报复我是吧?臭小子,我已吸收了那妖力,妖丹碎了,你要杀了我,那她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久的妖力便只有消亡的下场。值不值啊?”仿佛从玉揭裘迟迟没处决的行为中得到启发,李符安甚至笑了,他越说越有底气,“再说了,你杀了我,便是杀了她亲爹。别以为我不知道,人修炼是要讲究业障的,你滥杀无辜,算不算罪孽!再说了,你杀了我,你想过后果没有?她会怎么看你?”
“……”
他握住了玉揭裘的剑,将它挪开:“知道了?知道就好!”
这一场豪赌竟然蒙对了。
李符安按捺住狂喜,爬起身来道:“你啊,还是太年轻!怎么,迷上那孽障了?你要是好好跟我说,我还能帮帮你,让她心甘情愿给你上!现在?晚啦!”
这时候,他才看清玉揭裘的神情。
他原本以为他会看到愤怒、不甘,或者孩子气的故作镇定。然而,稍稍令他意外的是,玉揭裘目光无神,仿佛根本不在乎他似的,静静凝视着未知的方向。
这孩子不大对劲。
活了这么久的直觉告诉他。
还是先溜再说吧。
李符安掉头就跑。
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使得玉揭裘陷入某种空白的呆滞。自从脱离孩童时代,懂事以来,他便想要得道成仙,即便他自己已不大记得缘由。
不过,师父曾告诉过他报应这回事。正因天降下了这样的规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在用善来框定自己,他如果不消业障,就只有沦落到最坏的结局。
所以,纵使如此,玉揭裘也明白的。
他会遭受恶报。
但她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小狐狸什么都没做,却要承受这些呢?
人生、血缘、生命、杀、罪与孽都扑朔迷离,他在如雾如沙的混沌中迟疑。
下雨了。
冰冷的雨滴让他从迟疑中惊醒。
假如说他原本的情绪是困惑,那看到李符安逃跑背影的时候便成了慌张。
玉揭裘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慌张过。
李符安向前跑着,他被推了出去,跌倒在地。玉揭裘有一双极为冰冷、骨节分明的手。李符安从未想过,分明刚补足妖力,他仍像猪狗般任人宰割。两眼直冒金星,脸肿起来了。玉揭裘松开他,随即双手箍住他脖子。
让他倒地的时候,他的慌张才被驱散;看到他两眼上翻失去抵抗能力,他心中才大石落定;双手拢住他喘息的命门,他才觉得有了把握。
玉揭裘想,不能让他逃走。
要是逃走的话,他或许会再度出现在小狐狸面前,亦或是让风言风语传到她耳中,叫她明白她这个父亲对她做了什么,实际又是如何看待她的。
李符安想,应该只是吓唬吓唬自己吧。
扼紧李符安的同时,玉揭裘脖颈上的青筋也略微显形。大雨倾盆,他却始终睁着双眼,面无表情地继续。
至高无上的皇祖母也好,被响马劫的过路人也罢,玉揭裘没有恨过什么人。至多只是不愉快,或者嫌碍事的厌烦。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杀过人了。
玉揭裘记起师尊的教诲,也记起小狐狸对她提及“背负”一词时悲怆的神色,他判断,这老头大概是他生而为人第一次感到怨恨的对象。
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亡时,李符安从激烈反抗变成拍打玉揭裘的手,力量减弱,玉揭裘却松开了。
李符安终于能大口呼吸,并用嘶哑的嗓音痛斥道:“……禽兽!”
玉揭裘思索了片刻。
“……”他蓦地笑了,从怀里抽出了短刀,“谢谢。”
他割断了李符安的喉咙。
血喷出来时,玉揭裘闭上了眼,无须擦拭,只消等待更多的雨水降临,把罪恶冲刷干净,将绝望印入心底。
那是不算很痛苦,却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末路。
回去途中,玉揭裘始终在想,他又杀人了。他忍耐了,努力了,规避了,却又落入这口深不见底的陷阱。
他的人生失控了。
玉揭裘浑身湿透,放空双目行走,视野缓慢地颠簸,仅仅只有大片大片一望无垠的树木,仿佛预兆着他已成定局的心与结局。
旧书斋中,小狐狸是被沈策找到的,此刻安顿在软席上,伤口也包扎过。室内点了安神香,旁边是他前几日才劳烦师姐去购置的火炉。
玉揭裘望着她的睡脸,在她平稳安定的呼吸声中开了口。
“你就这么想走吗?”他问。
没有人回应他。
杀了人,埋了尸,连污浊不堪的衣物都未来得及换。他侧身靠到书桌旁,筋疲力竭到低下头去。
窗外雨声潸然。
他并没有费太多力气去做这个决定。
因为的确是痛苦的,因为确实是折磨的。他们之间。玉揭裘不认为自己爱她,纯粹只是想要占有而已。并不真诚,也不友善。
这一夜,他初次为自己的强迫作出奉献,却对自己已然坠入深渊心中有数。
天亮时,小狐狸哭着要找爹爹。
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命不久矣,却无端离去。沈策去见小狐狸,将一颗外丹还给她,说是她爹留下的。
“这是李爷爷给你的。他要我带话给你,”沈策磕磕巴巴,或许是被她的激动震慑,又或许有其他缘故,因而不敢直视小狐狸眼睛,“叫你好好修炼,他还有要做的事,只好先走一步,相信你能体谅。他一直视你为骄傲——”
小狐狸连连摇头,不肯接受:“他藏起来了吧?他到哪去了?”
她不顾沈策的阻挠要往外走。
沈策连金丹都不到,怎能随便拦住她。
这不是她第一回失去父亲,但却是唯一令她如此痛苦的一回。她要走,要逃离这里。爹爹老了,他一个人能去哪里呢?为何不带她一起走呢?
“爹爹……”小狐狸什么都顾不上了,一觉醒来,天旋地转。头痛欲裂,还要接受父亲再度消失不见的事实。
她想要冲出山门,却看到乌压压的鼎湖弟子。他们并不是来体谅她失去父亲的,而是为了别的事。
鼎湖如今的掌门人二师父精通医术,不苟言笑,高高在上地宣判道:“小狐妖,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是听还是不听。”
小狐狸望着他,即便是痛苦的时候,妖也不会轻易地流泪,因此徒然显得茫然:“什么?”
她感觉胸腔中的两道心跳都加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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