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人,我是在很认真的威胁你……
李妩没有推开贺知余。
她承受着贺知余这个带着怒、带着宣泄的吻,只是抬手,手指轻轻抚上他后颈的发尾。
指尖微凉的触感与充满温柔爱怜的小小举动让贺知余更难自持。
一个吻愈演愈烈。
仿佛迟来的、分别多年的念想悉数倾注其中。
贺知余用力亲吻着李妩,胸腔里似有一团火在灼烧着他,直至唇舌间泛起一点淡淡的血腥味道。
他忽然停下动作,额头抵着李妩的肩,僵硬站在那里。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贺知余沉默中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微喘着气,感受到李妩手掌轻抚他的后背,眼角渐渐染上些许湿意。然而当视线触及李妩胸前微乱的衣裳,他眸光一凝又是一怔,继而抬起头来,盯着李妩锁骨下方的伤疤,挑开层层的衣裳。
在李妩胸前,一块刺目至极的伤疤,一道狰狞的新的疤痕。
分辨得出是胸口中箭后留下的痕迹。
并且看得出彼时伤口很深。
这样深的伤口,多半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似乎印证他之前的某些推断。
然而,李妩离开京城这些年的经历,他其实一无所知。
数年时间与李妩有关的记忆皆一片空白。
他只是一厢情愿认为,像李妩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必定都过得极好,不会让自己受任何委屈。可她受过伤,重伤,险些要她性命的重伤……
贺知余盯着那一道伤疤,胸腔里的一团火熄了,一颗心却像被攥住。
李妩始终面色平静,抬手慢慢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裳。
舔去唇上的血珠,李妩轻笑:“贺知余,这么多年,怎么技艺不见长?”
贺知余仍在气头上。
这会儿听见李妩嬉皮笑脸不正经的话,他终于又恼火。
“与你何干!”
李妩又笑:“脾气倒是越来越大。”
贺知余牙根发痒,恨不得把这个如今只知道折磨他的小娘子生吃了。
李妩仿若有所觉退开两步,笑盈盈看他。
“贺大人,愿赌服输的道理想来无须由旁人提醒,对吗?”
她在说之前被他否认的“一腔真心”。
贺知余冷着脸,一言不发看得李妩许久方才出声:“长公主殿下使命在身,微臣自当竭力护殿下周全。”
李妩听言,拖长调子、意味深长“哦”一声。
她了然般点一点头,不提那个吻,只问:“所以贺大人是铁了心要送我去鞑靼和亲?”
李妩不提,贺知余也不提。
即便不提却各自心知肚明——倘若不愿,李妩要推开他,易如反掌。
贺知余这会儿倒顾不上想这些。
他因李妩的话心生警觉,问:“是又如何?”
李妩笑:“那便须得贺大人再帮我做一件事我才愿意乖乖听话的。”
“也不难。”
贺知余微抿下唇。
李妩怡怡然说:“婉婉生辰将至,我准备向皇兄请旨,册封婉婉为郡主。”
“那些大臣得知此事定横生枝节。”
“我不愿让皇兄为难,唯有劳烦贺大人帮一帮忙,明晰利弊。”
贺知余听李妩说起这样一件事,心下明了,皇帝陛下同样有心册封李婉,但李妩未尚驸马,“李婉”这个孩子的身份,有些朝臣未必愿意承认,须得小心处理。
他已猜到婉婉真实身份的某一种可能,便明白李妩的用意。
以今日同僚对他的怜爱目光,即使他赞同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大约不过归咎于“被逼无奈”。
那么,李妩是从几时开始算计他的?
在去行宫之前,抑或更早?
贺知余几近冷笑出声。
他冷冷望住李妩:“长公主殿下厚爱,微臣本责无旁贷,只恐担不起此重任,唯有敬谢不敏,望殿下恕罪。”
话音落,人也转身气汹汹离去,步履匆匆,一步不停。
分明又恼了。
李妩看着贺知余的背影,指腹轻摁微肿的唇,慢悠悠收回手,低低笑一声。
果然,还是以前的贺知余更可爱更有趣。
……
深夜的揽月阁,两个人不欢而散。
到得翌日,李妩与贺知余见面,平静的眉眼下藏着浅浅的笑,仿佛昨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贺知余一肚子火气却没消。
但见李妩面色如常,他便一样不露端倪,照旧坐下来,和和气气用早膳。
婉婉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乖巧坐着喝着素粥。
临到贺知余要出门去衙署,又依依不舍。
多少火气也不可能冲着小姑娘去。
贺知余温声哄过泪眼汪汪的婉婉几句,正准备走,忽听见李妩的声音:“放衙以后,贺大人会回来罢?”
抬眸便见李妩眸中盈满笑。
别有意味的话,隐隐有几分戏谑在其中。
回不回来,她在乎吗?
无非是拿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嘲弄他一回罢了。
贺知余飞快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也不去应李妩的那句话,和婉婉道过别,他步伐沉稳,离开月漪阁。
与婉婉的天真无邪不同。
眼瞧贺知余对李妩的话充耳不闻,清芷拧眉问:“殿下,贺大人今日怎是这般态度?”
李妩牵着婉婉去后花园散步,笑一笑道:“大约生气了。”
清芷跟上她们,不解:“生气?”
李妩随意应一声转而吩咐:“派个人去凌府递话,告诉凌越我要见他。”
清芷福身,略过贺知余的事不提,先去办事。
待婉婉在花园玩累了,小手抓着一把秋海棠被奶娘抱着和李妩一道回月漪阁时,凌越也过来了长公主府。奶娘直接抱婉婉去休息,李妩在花厅与凌越见面。
李妩坐在玫瑰椅上,瞥见凌越进来,语声淡淡请他坐。
凌越脸上掩不住的忐忑紧张,行礼入座之后,小心翼翼问:“殿下见我,是为云安郡主的事?”
“还不算笨。”
丫鬟奉上热茶,李妩示意其他人退下,只留清芷在花厅里。
她问凌越:“你同云安如今什么交情?”
凌越低着头,支吾了下说:“云安郡主性子良善……”
“没问你这个。”
李妩打断凌越的话,“我问的是你和云安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要说清楚和李滢溪之间那些,难免牵扯到他在相思楼为李妩同别人大打出手并且打输了一事,凌越不知如何开口。何况,昨天新冒出来的平阳长公主欺负云安郡主的流言,推算起来,李滢溪正是在离开相思楼之后便过来的长公主府,如此说不得同他那点子事有关,面对李妩,他更觉得羞愧。
李妩见凌越吞吞吐吐不回答,也不着急。
她捏着茶盏的甜白釉瓷盖拨弄两下漂浮的茶叶,不紧不慢说着:“云安昨日上门来找我。”
“在那之前,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在何处?做什么?”
李妩语气里带着审问之意。
凌越深深皱眉,又觉得这件事责任在他,因而起身道:“殿下,与云安郡主无关,是我的错。”
李妩瞥一眼站起身的凌越,冷声:“坐下。”
凌越依言坐了回去,却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是我的错,和郡主没有关系,殿下万莫迁怒到郡主身上。”
李妩不置可否。
她只顺着凌越的话问:“怎么个错法?”
凌越说:“是我执迷不悟,明知殿下不愿见我,却不肯放弃。”
李妩想一想道:“之前有一次,云安在府门口撞见过你,得知你难见我一面,打算帮你?”
“她准备怎么帮你?”
“既要帮你,为何又没有带你来见我?”
三两句话便将那些事猜出大半。
凌越不知李妩是否已经知悉,但也明白自己瞒不下去。
他终于老老实实坦白。
将在相思楼的事,以及李滢溪原本打算怎样帮他进长公主府见李妩的事一一交待清楚。
当听见凌越一本正经说他原本要扮做李滢溪身边的大宫女混进长公主府,李妩难得嘴角抽了抽。
这种法子,亏得他们想得出来,也亏得凌越愿意尝试。
两个傻子凑一块,傻得更明显了。
“郡主为我准备好一应的裙衫、胭脂水粉与首饰,那日郡主的大宫女已帮我梳妆打扮妥当,郡主却突然说想起有急事,便留我在相思楼,先行离开。后来才晓得,云安郡主来过长公主府……”
“殿下,此事因我而起。”
凌越认认真真说,“倘若要怪罪,只怪罪我一个人便是。”
李妩笑问:“我说过怪罪么?”
凌越怔一怔。
“外面那些流言……”
凌越怔怔中不确定问,“难道不会给殿下添麻烦吗?”
“这也算麻烦?”
李妩挑眉,“我怎么不知我这般脆弱?”
凌越慢一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李妩淡定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变得温热的茶水,搁下茶盏方道:“我知你为我救你一事心怀感激,但感激只是感激,不是别的。你同你表妹如何,是你的事,我不愿意同你再有牵扯,是我的事。”
“我派人去请你来。”
“你见了我,便担心我会为难云安,她是我妹妹,我为何要为难她?为着几句闲言碎语?”
李妩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凌越,你既不了解我,也不信我。”
“你自认对我有情,便是这样的有情?”
“由来如这般自我感动最无趣。”
“望你早日想清楚这些,不要越走越远,错失良人。”
凌越被李妩说得越发羞愧。
他涨红着脸,早已变得哑口无言。
“所以往后不必想着要见我。”李妩无声一笑,“你方才说这次的事是你的错。别的倒罢了,云安因这些事而不高兴,这确实是你的责任,你不能不闻不问。”
凌越茫然望向李妩:“殿下希望我怎么做?”
“非常简单。”
看一眼凌越,李妩弯唇道,“把云安哄高兴了便是。”
凌越微愣。
李妩问:“做不到?”
“不是……”
凌越迟疑过一瞬,转而坚定心思,答应下来,“好,请殿下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哄郡主高兴。”
李妩点点头。
说到此处便对凌越也无太多别的话可说。
不多时,凌越从长公主府出来。
他心里仍有些许茫然,为李妩所说的那些话。
同时又决心定要把哄李滢溪高兴这件事办得妥妥当当。
只是另一个问题也冒出来。
要哄云安郡主高兴,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
见过凌越,在李妩眼里便算把李滢溪这一桩事解决了。
迟一些用过午膳,她陪着婉婉小憩。
李妩醒来时婉婉仍睡得香甜,小小的嘴巴微微翘起,似乎梦境甜美。
她轻手轻脚从床榻上下来到外间美人榻上懒洋洋躺着。
清芷听见动静,问过一声,确认李妩已经起了,很快带着丫鬟送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由着清芷帮她绾发时,李妩问:“当初离开京城之前,我交给过你的一个匣子,如今在哪里放着?”
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清芷想得一会儿才记起李妩指的是什么。
“奴婢记得,当时存放在书房靠北那一座书架的暗格里。”
清芷回答过李妩又问,“殿下想找出来吗?”
“待会儿去取给我。”
李妩看一看铜镜里自己的脸,弯唇一笑,“有用处。”
清芷循着记忆顺利找到李妩提到的匣子。
东西交到李妩手里,她打开看得两眼便放在一旁,暂且不再动。
当年清芷把匣子拿去存放的时候便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如今依旧不知又无从窥探。
清芷索性问:“殿下,这匣子里面是什么?”
李妩回答得毫不犹豫:“宝贝。”
清芷不明白。
巴掌大一个小匣子里能装什么宝贝?且若是宝贝,殿下的小库房平日里由她打理,她不应不知。
李妩瞥向清芷,见她眉心微蹙,心有不解,又笑一笑。
那匣子里的当真是“宝贝”,却非金石玉器而是一位少年郎的赤诚真心。
是……
她当年缠着贺知余为她写的诗。
正当这会儿,李婉醒来了,正在里间软软喊着找“娘亲”。
李妩下得美人榻,进去里间看婉婉。
而身在大理寺的贺知余,甫一放衙便见宣平侯贺显的随从等在外面。
那随从见到他立刻迎上来。
“世子爷。”
“侯爷请您回府一趟,有要事与世子相商。”
贺知余记起李妩昨夜说她去过宣平侯府,想必贺显要见他与此有关。
他淡淡道:“得空我会回去的。”
随从听过贺知余的话,又一躬身道:“侯爷说,那些事,他已知晓,想与世子爷细谈。另有与长公主殿下有关的一些事,侯爷也想与世子爷认真聊一聊。”
与李妩有关的事?
贺知余拧眉,定定看得眼前的老随从几息时间,勉强松口:“知道了。”
因而贺知余未回长公主府,先回了宣平侯府。
往日与贺显见面,彼此能客客气气说上两句话已称得上和睦融洽,如今夹杂着许多事,两个人愈发疏远。
说是父子。
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父子关系其实多么脆弱不堪。
贺知余走进贺显的书房,见贺显正坐在书案后,缓步上前见了个礼。
他语声平淡道:“侯爷找我。”
书案后的贺显抬头看一看贺知余,示意他坐。
贺知余在下首处坐了,贺显说:“前天夜里的事情,往后不会发生了。”
“之前为何不提?”
“这么大的事,你应当告诉我的。”
贺知余没有回答贺显的问题,只说:“不再发生是好事一桩。”
他显然无心多聊这些。
贺显见状,默一默,转而斟酌道:“昨日长公主来见过我,她说,若你不愿,不会强逼于你。”
“中秋快到了,你准备几时搬回府里来住?”
在宣平侯府也过得几年的中秋除夕。
可他与贺家格格不入,本该团圆的佳节,对他来说,并不团圆。
贺知余亦堪破贺显的心思。
目的何尝是想问他几时搬回侯府、盼他同过中秋?分明不声不响摆出两个选择在他的面前。
其一自然是搬回贺家。
其二,他不搬回来便相当于承认自愿留在长公主府,因李妩说不会强逼他。
承认自愿留在长公主府,亦承认对李妩有情。
之后便该盘问他当年那些事了。
“侯爷是觉得脸上无光?”
贺知余轻扯嘴角,笑容里带着丝嘲弄,“有什么所谓?左右更脸上无光的事,不也做过?”
贺显沉一沉脸:“你打算一辈子不原谅我?”
“不敢。”贺知余敛笑,“你是父亲,我是儿子,我有什么资格不原谅?”
贺显又一次气结。
贺知余认为已无说下去的必要,不再浪费口舌,起身要走。
贺显也站起身,从书案后走出来。
他闭一闭眼,沉声对贺知余道:“我知当初是我令你娘亲心灰意冷,她才会远走他乡,近二十年杳无音信。”
“我亦心中歉疚不已,一日不敢忘了你们。”
“为何不愿给我补偿的机会?”
贺知余偏头。
“以侯爷高见,究竟什么样的补偿,能够换回我母亲的性命?”
贺显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没办法回答。
贺知余便晓得这一趟本不必来,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回到长公主府比昨日迟上许多。
踏着残阳步入月漪阁,远远见婉婉探着小脑袋不停张望,翘首以盼等他回府,贺知余神色稍缓。
“爹爹!”
小姑娘瞧见贺知余,当即高喊一声,哒哒哒哒朝他跑过来。
婉婉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贺知余抱起她的动作已变得十分熟练。
被抱起来的婉婉又将手里的花拿给贺知余看。
“爹爹,花花。”
她奶声奶气向贺知余介绍,小手指向前方,拽一拽贺知余的衣襟,“看。”
贺知余想一想问:“里面有花?”
婉婉点头,弯着眼睛,认真说:“里面,花花,看。”
贺知余便抱李婉进去。
本以为婉婉说的花在李妩的房中,他却在婉婉的指挥下回到他住的房间。
外间花几上一个他出门时空空荡荡的细长插瓶多出一把秋海棠。
花朵艳丽,使得整个外间染上两分活泼。
“婉婉摘了送你的。”
李妩的声音响在他们身后,贺知余与婉婉齐齐回过头。
再看那把秋海棠,又觉出几分可爱。
贺知余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姑娘,心底暖意涌动,他认真说:“谢谢婉婉。”
婉婉听言,咯咯直笑。
李妩却轻叹一声:“有些人嘴上道谢,偏不愿帮忙。”
贺知余瞥她一眼。
李妩笑,上前捏一捏婉婉的脸说:“清芷做了桂花藕粉羹,婉婉去吃。”
贺知余便将婉婉交给清芷抱走了。
李妩这才迈步进去,这会儿,贺知余留意到她手上拿着个匣子。
“婉婉生辰在即,我想与皇兄请旨册封婉婉为郡主。”李妩径自走到一张圈椅前坐下,手中的匣子放在小几上,望着贺知余说,“只担心大臣们得知后竭力反对,横生枝节,想劳烦贺大人帮忙。”
“不知贺大人可愿意帮这个忙?”
与昨夜那一番话相差无几,且又询问他一次。
贺知余站在花几前,侧过身子去看李妩。
“殿下昨夜已经问过了。”
“是。”
李妩一本正经,“但或许贺大人今日改主意了呢?我多问一遍,也不亏。”
贺知余:“……”
他又一次领教李妩的歪理。
“以长公主殿下的本事,想找旁人来做这件事不难。”
贺知余走过去,捡了另外一张圈椅坐下。
李妩手指拨动着匣子的铜锁片,发出嗒嗒的声响:“贺大人在我看来,是最合适的人选。”
贺知余问:“为何?”
“自然是一心想送我去鞑靼和亲的贺大人,反而会在这件事上为我说话,毕竟要为我解决后顾之忧。”李妩笑吟吟望向贺知余,“旁人或有私心,或被我收买,唯有贺大人,不会听从我的指使。”
没有人会认为贺知余会站在李妩这一边。
在那些大臣眼里,贺知余恨她不及,如若帮她说话,定有后招。
贺知余闻言笑得一声。
李妩手指点一点放在小几上的匣子:“贺大人答应帮忙,我便送贺大人一件宝贝,如何?”
贺知余觑向那只巴掌大的匣子。
他看着李妩将匣子打开,继而从里面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
宣纸在李妩的手中展开。
贺知余看不见宣纸上写着什么,只隐约能瞧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宝贝……
将李妩的话放在一处,贺知余心底刹那间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见李妩把展开的那张宣纸反过来给他看。
他看清楚上面熟悉至极的字迹。
在贺知余有所举动之前,李妩收回那张纸,慢条斯理折好,放回匣子里:“想数年前,贺大人已是文采斐然,今时今日定更胜以往。偏我独爱这一首感情真挚的小诗,不知贺大人以为如何?”
匆匆两眼,也足够贺知余认出来了。
上面的字迹是他的,这首小诗是他当年被李妩缠着为李妩所作。
贺知余轻呵:“长公主想怎样?”
李妩无辜看着贺知余:“贺大人实在不愿帮忙,我亦无可奈何,唯一的念想,是将这首小诗公之于众。”
贺知余:“……”
“撒泼打滚,无理取闹。”
李妩微微一笑:“贺大人,我是在很认真的威胁你。”她把匣子重新合上,“只要贺大人在婉婉册封一事上帮忙,我便将这匣子里的宝贝送给贺大人,如何?”
将那首诗公之于众,贺知余相信李妩做得出来这种混不吝的事。
却偏偏叫人难生她的气,乃至昨天夜里的气彻底消了。
她说自己在很认真威胁他。
那么,他也唯有很认真的被她威胁。
贺知余面上镇静:“烦请长公主殿下先将匣子归还于我。”
李妩纠正他:“送给我,自然是我的。”
贺知余没有和李妩分辨这个问题。
他默一默,顺着她的话改口:“烦请长公主殿下先将匣子交给我。”
“可以。”
李妩很好说话的应承,不疾不徐补充,“立个字据。”
贺知余便随李妩到她书房。
府中布局陈设与数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房亦是如此。
贺知余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双鸭戏水图。
这幅画是他与李妩通力之作,当年装裱好以后,亦是他亲手挂在书房的。
李妩把画留下了,却不知是特地寻出来挂起来让他看见,或一直挂在这个地方,从未取下。
贺知余不动声色去看李妩。
李妩平静走到书案后,抬头看一眼贺知余,见他表情似不对劲,环视一圈自己的书房,终于注意到那一幅双鸭戏水图。她淡淡一笑,取过毛笔,埋头写字。
直到同贺知余立下字据为证,李妩把那只匣子交给贺知余。
接过匣子的贺知余配合检查过一遍,确认没问题才真正把东西收下。
从书房出来之前,贺知余又去看墙上那幅画。
李妩也看过去一眼:“若不在意,天天在眼前也不会在意。若在意,远在天边,也时时刻刻想着念着。”
“贺大人,这幅画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我之间那些事,不会影响我对这幅画的喜欢,因而它不曾被取下。”
贺知余越过李妩走出书房:“我也觉得好看,故而多看两眼。”
“殿下以为是什么?”
李妩侧眸看一看贺知余的背影,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
唔……嘴硬的贺大人。
贺知余终是揽下婉婉册封郡主那一桩事。
将李婉册封为长乐郡主之事一经提出,确遭遇诸多朝臣的反对,而缘由无外乎李妩预料中的那些,其中被搬出来最多的无疑是身份问题。但有贺知余的支持,几番唇枪舌剑,兼之大臣们暗暗揣测嘉和帝心思,渐渐松口,默许了。
这桩事尘埃落定,此前陆霜筠和李妩提过的婉婉的生辰宴也定下来。
中秋亦如期而至。
嘉和帝李深于宫中设下宴席,邀请朝臣赴宴共庆佳节。
宴席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皆露面。
李妩带着婉婉陪在老祖宗的身边,有婉婉逗开心,这场宴席对太皇太后来说便不那么无趣。
作为云安郡主的李滢溪则陪在王太后的身边。
她离李妩很近,即便殿内热闹不凡,依然能模模糊糊听见李妩说话的声音。
只那一日在长公主府的事仍梗在她心上,她有些不能面对。
酒过三巡,李滢溪彻底坐不住。
她寻了个借口从殿内出来,走到无人之处一面吹风一面缓下一口气。
“云安郡主。”
李滢溪捕捉到脚步声的同一刻也听见吕雪莹出声唤她。
“雪莹。”李滢溪回过头看着吕雪莹,礼貌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吕雪莹含笑走到李滢溪身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李滢溪转过脸,望向不远处的一丛翠竹:“殿内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吕雪莹忽而压低声音:“我也担心你。”
李滢溪以为是指她从殿内出来一事,笑一笑说:“不碍事的,我再待上一会儿便回去了。”
吕雪莹却道:“郡主,我不是说这个。”
李滢溪偏头去看吕雪莹,一双眸子写满不解。
吕雪莹抿唇,李滢溪反应过来,让大宫女退到远处,又问:“怎么了?”
“郡主可曾听闻长乐郡主的事?”
吕雪莹低声问道。
李滢溪颔首:“自然晓得,这件事怎么了?”
吕雪莹摆出哀哀戚戚的表情来,皱着眉说:“我听闻,此番乃是贺大人极力支持此事的。”
李滢溪看着她不说话。
吕雪莹顿一顿,继续说下去:“贺大人搬入长公主府又支持长乐郡主,叫人很难不担心郡主。”
李滢溪问:“担心什么?”
吕雪莹不得不把话说得更直白:“郡主也知,往前正是贺大人极力促进与鞑靼和亲之事。”
“我担心的是,倘若贺大人向长公主倒戈,改变心思……”
“与鞑靼和亲一事或难更改,长公主若不去和亲,便得有其他的人去。”
吕雪莹眸光盈盈看着李滢溪。
她执起李滢溪的手,又轻叹一气:“郡主本不必受此苦累的。”
李滢溪便听懂了。
是说,如若她皇姐不去和亲,许要轮到她去鞑靼和亲。
但又如何呢?
身为皇室宗女,遇到这样的事自不可任性妄为,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也未曾听陛下提起过。”
李滢溪说,“多谢雪莹关心,只我不愿庸人自扰,徒增烦闷。”
吕雪莹以为李滢溪懂了,却发现她依然不懂。
“郡主甘心吗?哪怕被长公主这样算计,也甘心吗?”
算计?
李滢溪不大喜欢吕雪莹这个措辞,但她没有多想,好脾气说:“皇姐不至于要算计我的。”
吕雪莹佯作不解:“可是不久前长公主不是还欺负郡主吗……”
“那是误传。”李滢溪摇摇头。
误传?
吕雪莹皱眉,又听李滢溪道:“出来得有些久了,雪莹,我们进去罢。”
李滢溪牵着吕雪莹往回走。
吕雪莹亦步亦趋跟随,心下郁闷:云安郡主明明和长公主不和,这挑拨怎么不见奏效?
是她说得太含蓄?
可机会错失,现下不宜继续提那些事,免得叫李滢溪发现不对。
李滢溪却也认真想一想吕雪莹的话。
她暗自一本正经分析。
倘若李妩真心算计她去鞑靼和亲,她有反抗的余地么?
几乎是没有的……
即便晓得李妩真心算计她,她能报复李妩么?
不能,若李妩出事,去鞑靼和亲的重任只怕当真要落到她头上。
是以这件事多想无益。
李滢溪得出结论,又想吕雪莹乃一番好意,纵然于她无用,她也该领情。
“雪莹,让你担心了,不过我心里有数的。”
临到要进去殿内,李滢溪温声对吕雪莹说,“你放心吧。”
吕雪莹却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嗯!”她重重点头,想着李妩兴许很快便要倒霉,脸上浮现灿烂的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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