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有恋慕

    薄雪覆盖侯府青瓦枯枝,细白的一层,风一吹扬得满府都是。

    下人们缀着小碎步走在偌大的仪阳侯府,连着几月来府里不太平,又是四小姐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纳为妾室,又是颜家和皇后娘娘对四小姐的偏袒。

    这人啊,运道差到极致也会否极泰来。

    就拿四小姐来说,不得老爷子宠,不得父兄疼,可她有位住在流岚院日常沉迷礼佛的好母亲。

    不仅有一个好母亲,还有远在千里之外肯为外孙女撑腰的外祖一家。

    甚而进了皇城,更有皇后娘娘宠溺。

    天大的事在真正的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

    但对她们靠着主家存活的奴婢而言,没有比大公子二公子接连被废更大的事了。

    天快要塌下来。

    往后投靠谁都没个定数。

    依着勋贵世家的规矩,大公子不行了,还有二公子,二公子不行了,这侯府的少主子该是二公子的嫡子。

    长幼有序,嫡长子继承制。

    可偏偏府里不仅有年仅七岁的小小公子,还有年轻气盛的三公子。

    大房二房倒下去,眼瞅着三房快要撑起府里的小一片天。

    当婢子的仰人鼻息,惯会看眉眼高低,这侯府便一日日的从喧嚣转为沉寂,如同一处深潭,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底下已经暗潮汹涌。

    而身为侯府正经的主子——仪阳侯的心情很是不妙。

    而满肚子的不妙在看见流岚院门前挂着一盏模样精巧的红灯笼时,他紧绷的脸绽开一丝笑颜。

    内心充满属于舔狗的快乐。

    大炎朝当然也有“舔狗”这一说,源于某个落魄的书生和富贵人家的小姐。

    书生为讨小姐欢心,宁愿跪着去舔小姐扔在地上的红烧肉,奴颜媚骨哄得小姐赏了他一巴掌。

    得了巴掌的书生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面带喜色,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宣言“愿为小姐做狗”,一时天下惊。

    不论是为了扬名还是为了讨口饭吃,又或被那小姐多一眼的关注,总之,所有人都晓得有这么回事,这么两人。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到底有没有,谁知道?

    魏汗青来时沐浴焚香,身子足足洗了五遍才肯从浴池出来。

    身为侯爷比女人家还讲究,不为旁的,夫人嫌脏。

    夫人若嫌他脏,定不会与他亲近半分。

    倘若夫人想他了,有用到他的时候,就会吩咐李乐在院门口挂一盏漂亮的红灯笼。

    红灯笼越精致,说明夫人心情越好。

    院门前的这盏灯笼是仪阳侯几年来打门口见过最好看的一盏,样式新鲜,红彤彤的看着喜庆。

    悬灯而挂,是谓临幸。

    很难想象这便是仪阳侯与其夫人的相处之道。

    于魏夫人来讲,这个男人顶多就是比其他臭男人干净好用的物件。

    侯爷之身,怎不金贵?

    却心甘情愿当夫人的狗。

    魏汗青反复整理衣冠,连月来的愁索一扫而空,他固然心疼亲儿子的遭遇,但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哪有不爱老婆的?

    他是三跪九叩才讨来这正妻,否则冲当年魏颜两家僵硬的关系,颜太师怎会捏着鼻子同意这门婚事?

    李乐走出门来:“侯爷,夫人请您进来。”

    她用了一个“请”字,仪阳侯面带喜色,与李乐擦肩而过时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夫人今日心情很好?”

    李乐看他一眼:“侯爷进去罢。”

    一个奴婢敢这样与府里的主子说话,仪阳侯半点火气都没有,提着衣摆跨入那道门。

    门顷刻关闭。

    内室点着一盏烛火,昏昏暗暗,唯独墙上画像那显得亮堂些——那摆着两盏灯,灯罩极好看。

    进门看到墙上那幅画,仪阳侯美妙的心情烟消云散,顿时生出满腹苦涩。

    魏夫人显然沐浴过,入了冬仗着脚下地龙旺盛仅穿着单薄里衣,长发披散,腰肢纤细,很有女人味。

    “你来了。”

    “来了。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他指的是院门那盏红灯笼。

    “是我喊你来的。”魏夫人轻勾衣带,漫不经心:“脱罢。想要了。”

    魏汗青本该欢喜,多年来也唯有与她亲近时,他才会有是她男人的觉悟。

    他是因爱她才娶妻的,娶回来,这女人却不愿和他做正常夫妻。

    他是一个用完就可以丢弃的器物。

    唯一比器物好的是,他灵活,有力气,百依百顺不用人操心。

    他的嫡子嫡女都是这般来的。

    魏夫人跪伏在那幅画像前,烛火摇曳映着她眼底满溢的情意,这情意不是给身后的仪阳侯,是给画上之人‘看’的。

    这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漠视羞辱。

    这羞辱魏汗青饮鸩止渴地承受许多年,船入港口,他声音发涩:“还没忘记吗?”

    “忘不了……”魏夫人喜欢看着画上之人,仿佛此刻与她欢.好的并非魏汗青,而是她心底所爱。

    “但凡见过他的,没人会忘记。”

    “我这样,会伤着你么?”

    他对着其他女人粗暴,对正妻从来小心翼翼,拿她当圣人捧着,当仙子敬着,当祖宗畏着。

    殊不知魏夫人最厌烦的就是他这点。

    “你不是他,学不来他的儒雅温柔……”

    仪阳侯苦笑:“是啊,我不是他,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他能让你魂牵梦绕。”

    画上的男人一身白衣儒服,容色殊丽,有芍药之艳绝,明明是个男人,眉目比女子还要精致。

    画这幅画的人定然爱他爱到无法自拔,这才将人物神韵捕捉地极其巧妙。

    广袖长袍,腰肢细瘦,仅仅是一幅画,也足以教人相信这是神仙般的人物。

    颜晴今日受那曲《舞佳人》影响,在画像前几次生生死死,媚态极妍。

    没她的允许,魏侯爷不敢将自己的东西留在里面,他想去抱抱瘫软的颜晴都没有资格。

    他恨恨盯着画上之人,低下头来眼里又有深深的畏惧。

    一刻钟后魏夫人缓过来,赤脚踩在羊毛毯:“我要带平奚去京城。”

    魏汗青顾不得收拾急急起身:“你们要去京城?不行!我不同意!”

    “你没资格反对。”

    “夫人!”

    颜晴冷眼看他:“府里乱象横生,你还是多想想选谁继承侯府罢,我与女儿出去避避风头,省得再有恶心事跑到我女儿头上。”

    她这话说的正是魏大魏二觊觎惊蛰院的妾。

    此事瞒不过他们的眼睛,仪阳侯心知她偏爱女儿,沉沉一叹:“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今连男人都做不得了,还会有什么恶心事惹到你那位心肝宝?”

    “你在说我偏心?”

    “你不偏心吗?”

    夫妻二人少有在一起议事争执的时候,魏汗青爱她至深,妻是妻,子是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公道话。

    “长子受伤你去看过一回,次子受伤你竟看也没看,我知道你去惊蛰院找你的好女儿了,但你为何不想想,你是她的母亲,你还是两个儿子的娘啊!

    “弄成如今兄妹不合的局面,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

    “这些年你生而不教,放任他们彼此相残,又是为何?你的女儿是女儿,我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他们是你生的啊。”

    ”是我生的又如何?”

    颜晴随意披了一件长衣,拾起她的佛珠好气性地捻着:“我的爱有限,爱了这个,就不能爱那个。你懂的。”

    “我不懂。”

    “好,那是你太蠢了,二十多年都没看明白。”

    仪阳侯面色颓败:“你执意带平奚去京城,真是为了避风头,不是去找你的相好?”

    “总之你拦不住我。”

    “好,那我再问你一句:平奚,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

    魏夫人眼神讥笑,停下捻动佛珠的手:“你终于问出来了,这么多年憋在心里不好受罢?”

    顿了一顿,她认真道:“她当然是你的女儿,是你的种,你好好想想这些年有没有在意过她,看还有没有脸问我不关心儿子。”

    知道魏平奚是他的女儿,仪阳侯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他折身行了大礼:“为夫错怪夫人了。”

    魏夫人用完就丢,不再拿正眼看他。

    “你还不走?”

    “我,我想再看看夫人。”

    “滚!”

    仪阳侯再次滚出来,搀扶他的随从早就见怪不怪。

    他直起身,为夫人没与外人生下野种感到庆幸,又为她要去京城隐隐感到悲凉。

    为夫如此,他实在是天下第一窝囊。

    窝囊又怎样呢?

    他是心甘情愿的。

    颜晴这人冷性了点,好在没骗他,在他求娶她时将一切说得清楚明白。

    她说她心里有人,恐怕一辈子都放不下,便是行.欢时也只愿面朝那人的画像。

    她一日放不下那个男人,就会一日待他为奴。

    想做奴才,做她脚下摇尾乞怜的狗,那就娶她。

    魏汗青毫不犹豫地选择当一只舔狗。

    这些年嫡女的身世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可夫人说这是他的女儿,那就姑且是他的女儿罢!

    只不过,她们要去京城……

    京城啊!

    ……

    “京城是我大炎朝帝都,天子脚下。去了那尽管住进外祖家,外祖家什么没有?你准备这些做甚?”

    魏平奚指了指郁枝收拾的一应琐碎,放眼看去,香炉都有。

    “你这是想搬空我的惊蛰院?”

    郁枝两手一摊:“你是真不知道你有多难伺候吗?被褥要香的,软的,盖被子和选女人似的,哪个花纹好看睡哪个。

    “缎面上的花不能艳俗,艳俗了会伤着你的眼,被子不能太厚,厚了你容易上火,还有枕头……”

    她说起来头头是道,她不说魏平奚都不晓得自己有这么多毛病。

    “都带去,省得你睡不好。”

    睡不好心情不会好,心情不好指不定又要怎么折腾她。

    郁枝有条不紊地忙着,偏偏某人站在这格外碍事,她推了四小姐一把:“你快放开。”

    “胆子大了,敢推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一挡在这……”

    魏平奚抬手将她还不容易整理好的包袱抖散了:“别收拾了。一应物什让翡翠玛瑙列个单子送往太师府,你把活都干了,让她们做什么?你这当姨娘的好生歇歇?”

    “你!”

    郁枝看着辛辛苦苦的成果被她破坏,气得眼眶泛红:“你脸倒是大,折腾我也就罢了,还折腾到太师府?”

    “外祖家嘛,她们乐意被我折腾。”

    “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是。”

    “……”

    魏平奚笑了笑,从身后搂了她的腰,郁枝懒洋洋挣脱两下,瞧挣不过也不再做无用功。

    “腿白腰软,兰心蕙质,做妾可惜了。”

    郁枝心一跳。

    “我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东西,那样的感觉像随时能被人夺了饭碗,碾入尘泥。

    “所以我挑起大房二房的争斗,有一半是为了你,剩下那一半,是我看不惯他们,存心要他们斗得你死我活。

    “或许我本在尘泥之中。魏家便是尘与泥。

    “这世上能困住人的尘泥也不少,瞧你,不就做了我的妾?”

    她轻蹭美人颈侧:“但你会是天底下最自在的妾。”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郁枝腰身发软。

    日日夜夜的肌肤相亲,每当魏平奚待她亲昵,她的身子会自然而然做出邀请的反应。

    这是羞耻的。

    亦是无法控制的。

    “天子脚下,权贵多如狗,你一个妾去了那不安全,所以你要不要求我抬你为妻?”

    妻。

    何等庄重令人神往的身份。

    郁枝不敢开口,怕开了口,妾都做不得。

    “胆小如鼠。”

    等了片刻不见她有所作为,魏平奚兴致毁了,抬腿欲走,终是停在门槛:“走之前去见见你阿娘罢。”

    “可以吗?”

    四小姐脾气上来:“爱去不去!”

    “谢谢奚奚!”

    她一声欢欢喜喜的“奚奚”,魏平奚唇角翘起,待意识到自己在发笑,她隐晦地用余光瞧了瞧翡翠玛瑙。

    翡翠玛瑙忙着列单子,忙得焦头烂额。

    没人看见她笑了,四小姐暗沉的心有了一抹光亮,挥挥衣袖:“想谢我,晚上拿身子来谢罢!”

    她迈出门。

    翡翠玛瑙好险地松了一口气:小姐这脾性是愈发怪了!善变的女人!笑就笑,还不想被人看见!

    幸亏她们姐妹俩机警。

    郁枝羞得捂脸——何时四小姐才能把贪她身子这句话说得隐晦些!

    能去见阿娘,她美滋滋地准备鲜艳亮丽的裙裳,阿娘虽然看不见,但料子好否还是摸得出来的。

    她穿得体面,阿娘知道了也会放心。

    只是此去京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郁枝换好她最喜欢的衣衫,外披雪氅,脚下踩着厚实的羊绒靴,在等身的镜子前照了几遍,心满意足。

    外面风雪簌簌,魏四小姐等在那扇门外:“好了没?”

    门打开,娇俏明媚的美人张开手臂原地转了半圈,眼睛如鹿眼清澈:“奚奚,你看我穿这身好看吗?”

    魏平奚不动声色欣赏她的美与媚,纯与乖,感叹自己捡了个宝。

    她道:“好看。”

    放眼大炎朝,哪家的妾敢这般穿?不怕被主母打死?

    可她越是明媚,魏平奚越喜欢。

    世间诸般规矩,她不管旁人怎么活,但少管到她头上。

    她伸出手,郁枝含羞握住,暗暗打量今日的四小姐。

    白衣倾城,银线绣着暗纹,贵气与仙气并容。

    神态瞧着温和许多,她垂下眸,安静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四小姐指节纤纤,柔韧修长,肤色是温润的白。

    虽是习武之人,一双手要比一般的习武之人娇嫩不少,不止一次给了她难言的滋味。

    温暖的车厢,帘子隔绝外面的风雪。

    魏平奚抱她坐在腿上,郁枝在她怀里昏昏欲睡。

    “奚奚……你唱首陵南府的儿歌可好?”

    “不唱。”

    郁枝猫儿似的拿头拱她,声音夹杂几许粘稠轻软的睡意:“唱一唱嘛。”

    “你是小孩子么,还要听儿歌?”

    “你不也是小孩子么?”

    她睡着了或是快要睡着了,胆子出奇地大。

    魏平奚吩咐后厨天天为她熬煮骨头汤也不见奏效,白日倘说话惹哭了她,入夜,尤其后半夜,且等着挨踹罢。

    好多次她都庆幸这女人不会武,要不然她的腿别要了。

    想到这,魏平奚的小腿隐隐作痛。

    她的妾和寻常人家的妾不同,她也喜欢这份不同,偶尔心情好了,也爱惯着这份不同。

    她轻叹,嘴里哼起儿歌。

    郁枝如愿以偿,做梦都是笑着的。

    她彻底睡熟,四小姐悄悄亲吻她眉眼。

    马车停在白虎街三号宅院,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门。

    看望过郁母,得知药辰子为她的眼疾愁得最近一直在掉头发,魏平奚善心一起,顺道看望住在隔壁的神医。

    郁枝陪郁母说话的空档,魏平奚叩开隔壁的门,一眼看到小院内正研究生发方子的药辰子。

    药辰子愁得英俊的脸老了几岁:“你来了啊。”

    他说话有气无力,仙子似的四小姐含笑打趣:“近女色?一副被掏空的模样。”

    “瞎说什么呢?”药辰子立志一生不娶,只以草药为妻。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夜里翻看古籍一宿没睡,可不是你想的那些。”

    “还解释上了?”

    “你以为我是你,夜夜笙歌,以美色为食。”

    魏平奚坐在小圆凳上:“若我寻到你这张纸欠缺的药材,我那便宜岳母的眼,真有得治?”

    “只要你寻得到,我大可一试。”

    “试?”

    药辰子又在薅头发:“治病救人,哪有百分百的把握?她那双眼拖得太久了,能治,不好治,能不能好不在我,在天。”

    她若有所思。

    “怎么?你知道这几味药在哪?”

    “知道,皇宫。”

    ……

    郁母握着女儿的手:“要去京城?不去不行吗?”

    “阿娘,她去哪,我也得跟着去哪。”

    这话落在郁母耳里便是两人缠腻,舍不得分开,不由自主又想起上回她撞破女儿‘女婿’行房的动静。

    “京城权贵如云,你与奚奚去了那可得小心点,谨慎行事。”

    “知道了,阿娘。”

    郁枝感叹四小姐不讲究,同样是说京城权贵多,让阿娘来说便是“权贵如云”,到了某人嘴里就是“权贵如狗”。

    她眉梢流泄一抹笑意。

    看不到她的神情,终归是母女连心,郁母猜到她八成又在想意中人,笑道:“她待你如何?可给你委屈受了?”

    “没有,阿娘,奚奚待我一直很好,只是性子怪了些,但有她在没人能欺我。”

    “这就好,这就好。”

    怕她不放心,郁枝捡着能说的和她说起魏家几月来发生的事。

    郁母听得认真。

    前前后后过去三刻钟,郁枝说得口干舌燥,金石极有眼力地为她奉茶。

    “竟是发生了这许多事。”

    勋贵之家阴的阳的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什么匪夷所思的事都有。听了女儿说的这些,郁母叹服四小姐是个有能力有手腕有心机的人。

    她不怕她心狠手辣,女子想嚣张地活一生,手上沾血是躲不过的。

    你不害人人害你,她宁愿‘女婿’是害人的那个,也切莫被人害了。

    因为她家枝枝心有恋慕。

    “你就那么喜欢她?”闲来无事郁母取笑女儿。

    从隔壁回来的四小姐人到门前听到这话,抬起的手慢慢落下。

    只听里面女子娇弱软绵的声音响起:“阿娘,她坏归坏了些,心是好的,不怪她性子恶劣,她能安安稳稳活这么大,挺不容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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