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不想死

    时间退回两日前,刚成年的信鸽穿过云层雾霭落在高高的皇城,喘口气歇了会,继续振翅飞翔。

    天还没亮,巡逻的禁军看见那鸽子,想起上面的吩咐,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鸽子有惊无险停在乾宁宫的一扇花窗。

    咕咕声传来。

    季萦看了眼浅寐的皇后,颜袖果然被吵醒。

    事实上连着半月颜袖都没睡好,一旦睡下不是梦见她的女儿倒在血泊,就是梦见女儿口口声声喊着“母后救我”。

    寝食难安,皇后模样清减两分,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单薄。

    “再睡会,我去看看。”

    颜袖小幅度摇头,拥被坐起身:“我与你一起。”

    她执意不睡,季萦无奈,悉心为她穿好衣。

    纤白的指穿过乌黑亮的发,他心肠顿软:“阿袖,那也是朕的孩子,有朕在,没人能伤害她。”

    “陛下……”

    皇后依偎在他怀中。

    刚成年的鸽子不懂成人的情情爱爱,不耐烦地一直咕咕。

    季萦笑着迈下大床,赤脚踩在地上厚实的羊毛毯。

    窗子打开,鸽子冲着大炎朝最漂亮的天子绕了一个圈,嘚瑟展示它成年的优美身姿。

    皇帝陛下被逗笑,信手取下绑在鸽腿二指宽的小纸条。

    “阿袖,你看。”

    颜袖垂眸看去,不知怎的倏然想起噩梦里奚奚倒在血泊的一幕,腿脚发软险些站不住:“她、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

    谁给她的胆子伤害朕的骨肉!

    季萦搂着心爱的女人,艳丽的眉眼流出一抹深沉煞气。

    他生在冷宫,如履薄冰长大,成皇路上遍地荆棘,前有杀母仇人燕太后,后有诸兄弟争得头破血流,侥幸得阿袖喜欢这才有了太师府作为助力,

    要说此生唯二的庆幸,一为有妻,二为有女,女儿流落在外十八年,贼人仍不休。

    “来人!”

    大太监杨若闻声前来,不敢冒犯娘娘,只候在门外恭听。

    “传朕旨意,朕要春狩,即刻派人去办。”

    “是,陛下。”

    季萦临窗望着福寿宫的方向,半晌低笑:“按兵不动,若朕给你报仇的机会呢?你是动,还是不动?三皇兄的‘英灵’可在天上看着你这位母亲呢……”

    ……

    昔年先皇诸子中最有希望夺得储君位子的是燕太后嫡子,皇三子。

    可惜,三皇子不知何故惹怒帝王,帝王心思一转,总算在七个儿子里面看清谁才是他最好的儿子。

    先帝病重,属意皇四子为储。

    三皇子不满,对季萦暗行刺杀之事,反被聪明绝顶的季萦反杀。

    燕绘生有一子一女,皆爱逾性命,季玔死得不能再死,先皇驾崩,传位十一岁的皇四子季萦。

    明面上季萦奉燕绘为母,尊为太后,背地里两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都巴不得对方死无全尸。

    燕绘恨不恨季萦?

    当然恨!

    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恨到午夜梦回愧对早死的儿子。

    季萦恨不恨燕绘?

    更恨。

    毫不夸张地说,燕绘此人是季萦幼年悲剧的开始。

    燕绘十五岁入宫为妃,彼时后宫之主还是殷筠,殷筠一代贤后,可惜遭燕绘陷害被先皇贬为妃打入冷宫。

    季萦出生在合欢殿,寒冬腊月殿内烧不起木炭冷得牙齿打颤的感觉他至今还记得。

    他更记得,燕绘是怎样鸩杀了他的母后!

    十一岁的季萦斗赢诸位兄弟坐上帝位,前前后后隐忍蛰伏二十年,成就四海公认的圣明帝皇。

    他本身便是一个传奇。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夺女之恨不见血难消。

    春日微冷,晨风吹进来,帝王春狩的消息如潮水似地涌进福寿宫。

    这是一个机会。

    杀死季萦为皇儿报仇的机会。

    燕太后沉沉坐在宽大的雕花椅,季青杳一颗心惶惶,眼底带着淡淡的青色,一看就是没睡好。

    “皇祖母……”

    “仪阳侯那里怎么说?”

    她一愣:“魏汗青想保住‘女儿’,魏老爷子拦不住儿子,生怕颜晴所做之事牵连自家,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做个决断,是拼一把搏个前途安稳,还是等着帝后秋后算账,只要老爷子不想断子绝孙,就会选择前者。

    “再者,仪阳侯对陛下有恨。”

    “何恨?”

    季青杳笑道:“夺妻之恨。”

    美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帝皇,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颜晴钟意季萦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毕竟季萦的个人魅力比他的长相还要出挑。

    “昨夜哀家梦见皇儿了……”

    这话季青杳插不上嘴,也不敢贸然答话。

    “罢了。”

    燕绘做出决断:“带哀家的手令,你秘密出宫一趟。”

    大事在即,季青杳干脆利落:“是!”

    如今唯有帝后身死,太后掌权,她才有活路。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姣容公主头也不回出了福寿宫。

    苍穹风起云涌。

    春狩,试问以何人为猎物?

    帝王指令一出,狩猎一事火速被推上进程。

    颜晴一脚迈入惊蛰院,与此同时,季萦与颜袖的銮驾经过两日奔波抵达【流云猎场】。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惊蛰院的下人颇为敬重这位当家主母,却不知看似温柔的美妇人心底藏着如何的怨毒。

    魏平奚在竹松堂闲来烹茶,真气自由地在体内流转,生生不息。

    一身素白的衣袍,发间并无任何装饰,保养极好的长发被一根玄色发带系好,腰肢纤细,腿长而直,优雅散漫地倚坐,眸如星,唇色殷红。

    颜晴跨过门槛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卷’。

    她身形一顿。

    舍不得的情绪与水藻一般纠缠心尖的怨毒争斗,她看着魏平奚掩于眉眼的惑人出众,心有刹那的动摇。

    这动摇并不明显。

    等她身子站稳,想杀人的心又强烈起来。

    “母亲。”

    颜晴不错眼地看她,没再像往日做出温温柔柔的回应。

    魏平奚不动声色地专注烹茶一事。

    翡翠玛瑙早早被小姐打发出去,不知院内发生的一切。

    气氛凝滞。

    颜晴像是要在这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脸上看出一个窟窿,看来看去,她心生叹惋:“你很像他,又不像他。”

    一身渺渺仙气随了颜袖,容色不如季萦艳丽,却也学了季萦的专情。

    “你怨我吗?”

    “母亲这话从何而来?”

    “你该当怨我的。”

    颜晴自说自话:“我害了你的一生,让你生下来无爹娘陪伴,我给了你一个家,给的是不完全的家……”

    上辈子可没这些事发生。

    前世魏平奚死得糊里糊涂,到死是谁害了她都不晓得,今世重来,这毒害了她的女人竟连装模作样都懒得了。

    “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姨母。但我不想当你的姨母。”

    颜晴敛衣坐下,就坐在距离魏平奚最近的地方,神色痴迷:“我骗了你。你是陛下的女儿,是颜袖十月怀胎所生。”

    没有质问,没有怒目争吵,颜晴叹道:“你果然知道了。”

    魏平奚无声凝望她。

    “知道了也好,你知道,颜袖和陛下知道,我也就能狠下心来杀你了。”

    杀心放在了明面上对面的人仍然无动于衷,颜晴讶异:“你为何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我养了你十八年,临死,你怎能无话?”

    “你是个疯子。”

    “是,我是个疯子。”

    “但我不想做个傻子,被你玩弄于股掌。”

    颜晴不解:“我待你不好吗?”

    伤心过、痛苦过、挣扎过、怨愤过,魏四小姐面容平静:“那不是我想要的好。”

    “在你看来,怎样才是好?”

    茶水沸腾,魏平奚掀开铜炉上的盖子:“一个正常的母亲,正常的家,就很好。”

    “原来如此。”颜晴笑道:“你的愿望真朴实,恕我做不到。”

    她以手指颐,肆无忌惮瞧着养女姣好的脸蛋儿:“我嫉妒颜袖,怨恨颜袖,嫉妒她有季萦这样的爱人,怨恨她为何不能一直爱我。

    “她爱了我十几年,我习惯了她的爱,我是个占有欲不正常的人,喜欢被她捧在掌心的感觉。

    “但她爱到一半就跑去爱别人了。

    “我心有不甘,想看看到底是哪个野男人勾走她的心。

    “这一看,我看到季萦穿着女装翩然起舞。

    “幼年我见过他一面,他那时很是落魄,稍有不慎就有殒身的可能。

    “一个落魄的皇子,自然无法引起我的注意。

    “没成想他越长越好,他那一舞不止折了阿姐的心,也折了我的心。

    “但后悔是没用的。季萦与阿姐相爱。

    “我来晚了。

    “后悔最是无用,可人爱做的不就是后悔么?一次次的后悔,我将自己代入阿姐的角色。

    “他们很喜欢幽会,季萦是名君子,阿姐是端庄贤淑的世家女,他们二人幽会其实很无趣,就是坐在一起喝喝茶跳跳舞,吟诗作画。

    “我看得眼热。

    “那会初懂情.事,无数次梦见季萦在月色下吻我。

    “梦醒了我想,若季萦迎娶阿姐为后,我做他的妃子也不错,和阿姐一同伺候他。

    “我不想离开阿姐,也痴迷季萦。

    “可惜季萦迎阿姐为后,为她一人废弃三宫六院。从那时起,我恨恶专情之人。”

    颜晴笑得放浪:“我拿你当情人养,可笑你拿我当母亲敬重。

    “这也就罢了,如此咱们也能过一辈子。你不会的,我教你。你不敢的,我也教你。

    “倘若阿姐和陛下不知真相,我会一直拿你当心肝宠。

    “从偷换你的那天起我预设了很多种可能,其中一种是与你厮守到老,另一种,是等真相瞒不住了我就杀了你,报复阿姐,也让阿四此生忘不了我。”

    魏平奚指节泛白,忽而笑了:“若真相泄露,而我一无所知,你想杀我,会如何做?”

    她问的是前世之死。

    颜晴沉吟半刻:“你果真一无所知,我不会亲自出手。我会想法子借你兄长的手毒杀你。”

    她拆开一包碾得细白的药粉倒入茶杯:“此毒名为忘忧,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忘忧溶于水,热气蒸腾。

    “喝罢。”

    她将茶盏推过来。

    “我不想死。”

    “你没有选择。”

    “悬阴老祖是你的人?”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颜晴笑道:“她就在门外,你要见见吗?”

    这一见,便是死。

    喝药是死,被孤辰子打死也是死。

    这便是颜晴为她准备的死路。

    有恃无恐,根本没将曾经的‘好女儿’放在眼里。

    “你不怕我挟持你,威胁她?”

    “你尽管试试。”

    说话的是站在窗外的孤辰子。

    魏平奚低声叹息:“你以为我是傻子么?”

    话音未落,白影成风。

    “想跑?”

    孤辰子揽过颜晴腰肢,踏起轻功眨眼不见踪迹。

    天下第一大高手拐带夫人离府,身后跟着十二名内力深厚的悬阴门护法,魏汗青从拐角现出身形,眉头拧起,几欲夹死苍蝇。

    流云猎场。

    郁枝陪在皇后娘娘身边。

    魏平奚一顿疾行飞出百里,慈悲降魔法直入三境六层。

    “武功大进,倒是小瞧了你。”孤辰子放下颜晴,沉声吩咐:“保护好夫人。”

    “是!门主!”

    十二护法以颜晴为中心围成一个圈。

    魏平奚身后百名高手等候多时。

    百人同声,声震如雷:“奉陛下命,请悬阴老祖入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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