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走在最前面,提着一盏灯笼为殿下照明。
“你们都出去罢。”
“是,殿下。”
看守水牢的狱卒鱼贯而出,长阳公主随手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魏汗青和魏三死了。”
关在兽笼的女人无动于衷。
所谓水牢,最是阴沉可怖,每到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笼子就会下沉入到水里,频繁的窒息感使人受尽折磨无法解脱,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连日来的磋磨颜晴被折磨地不成人样,身形消瘦。
想来也是,未出嫁前是太师嫡女,嫁人后是仪阳侯侯夫人,前者被爹娘长姐捧在掌心,后者被魏汗青敬若神明,哪是真正吃过苦的?
“侯爷看起来是后悔了,一人执迷累得家族受牵扯。陵南魏家这一脉,算是没落了。”
虽没有落得灭门的凄惨,抄家是免不了的,积累了几世的家产充盈国库,留下的不过是个空架子。
树倒猢狲散,只要不傻,谁还敢和他家往来?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算是好的。
“三哥走前骂我是祸胎,我姑且称他一声三哥吧。家里这几个哥哥也就他还有点人性,魏大魏二觊觎我的妾,所以他们一死一残。
“魏三……他曾经拿我当妹妹,虽然是不讨喜的妹妹。但他临死把所有的祸都推在我身上,这是我没想过的。不过不重要,人都死了。”
她沉声道:“他说是我害了你们,是不是很可笑?”
颜晴形容狼狈,发丝、衣衫都浸了水,在孤辰子怀里颤颤发抖,不发一言。
“往事已矣,说来挺无趣。阴差阳错我欠你一条命,前世已经还了,这辈子不打算再和你纠缠……”
她说到“不再纠缠”,颜晴抬起头:“哪来的前世?怎么还的?”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具体的细节连睡在她枕边的郁枝都不晓得。
“就是前世。”
她身子前倾,咬字清晰:“前世我想尽法子融入魏家,想讨得家人喜欢,可惜事与愿违。我这性子,大抵注定无法和他们和睦相处。
“老爷子动过用我联姻的打算,是你帮我挡了。你护我像母鸡护着自己的鸡崽,那时候我能依靠的只有你。
“你是我的母亲,是我在魏家仅有的温暖和避风的港湾,到头来也是你,借大哥的手用‘忘忧’毒杀我。”
忆起前世种种,她眸光复杂:“肠穿肚烂,疼得我只能一声声喊娘,最后用匕首了结自己的性命。
“我猜想过很多人,觉得这魏家人人都有动机害我,唯独不敢想是你。
“十八年,养条狗也该舍不得罢。”
她低下头,不再看眼神惊颤的颜晴,出神地盯着靴尖:“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醒来,为了活下去我做过许许多多准备,结交江湖能人异士,努力修炼武功。
“事到如今我心中澄明,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她深呼一口气:“倘若我真死了,你可会后悔杀我?”
“后悔?”颜晴声音嘶哑:“做都做了,为何要悔?”
“我知道了。”她重新扬起眸子,不再看这冷酷无情的女人。
重生一说确实骇人听闻,稀奇非常,然而孤辰子有更为在意的事。
她抱着颜晴,努力用体温温暖她。比起颜晴,她现在这样子着实凄惨,满头白发,不到半月就有形销骨立的意味。
“等等!”
孤辰子清了清嗓子:“你等等,我有事要问。”
长阳公主漫不经心坐在椅子,对她所问之事有所猜测。
驰骋江湖半辈子的悬阴老祖此刻丧失所有的威风,她张张嘴又咬住嘴唇,狠狠心才问出盘旋心底多日的疑问。
“那日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她取出怀中的牛皮卷,以指为刀将写有慈悲降魔法的秘籍割下来,留下慈悲法师写在开头的一部分,极有准头地扔进孤辰子怀里。
得到牛皮卷,孤辰子顾不得水牢昏昏,定睛看去——确是念慈悲亲笔。
上面的字她一个都不敢错看,看到最后肩膀耷拉下来,眼里最后一分光芒也彻底黯淡。
“此地便是你二人的归宿,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公主殿下起身拍拍衣袖,来去如风。
水牢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得知身世孤辰子有感而发想掉两滴泪,悲哀地发现这个年岁她早已流不出泪。
念慈悲的尸骨都归于尘土,哪还稀罕她的几滴泪?
她哭不出来,颜晴笑不出来,沉沉瞪着养女果断离去的方向,脸色不住变幻。
没一会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兽笼下沉,两人再次被灌进阴冷的水中,等待她们的又是无止境的煎熬。
出了潮湿的水牢,明媚的春光不吝惜地倾洒下来,季平奚挺直身板:“不能再困在以前了,要走出来,迎接更美好的人生。”
重生一事说给颜晴和孤辰子听她丝毫顾虑都没有。
必死之人,囚禁在水牢整日不见天光,便是大吼大叫人们也只会当她们关傻脑子出现问题。
况且那二人都是没有体面也要努力挣出三分体面的人。
从水牢回到仰春殿,季平奚颇有一种往事随风散去的觉悟,无怨一身轻。
都过去了。
她坐在床沿亲亲郁枝的脸颊,一不留神把人亲醒。
某人在女欢女爱上多混账,少有当下柔情缱绻的神态,郁枝醒来见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心中悸动,脚趾忍不住蜷缩,像害羞的小梅花鹿。
“奚奚?”
“起来,我给你画幅画。”
画画?
郁枝刹那之间想的有点多,忍羞问道:“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
这话问得直白,季平奚一怔之后趴在她身上搂着她笑:“你想哪样?”
“……”
她当然想穿衣服!
“我喜欢不穿衣服的。”长阳公主把玩妾室的一缕青丝,神态勾人。
清凛美貌的仙子做出这副妖精样,哪是郁枝一介凡人顶得住的?
季平奚以色压人,压得对方喘不过气、小鹿乱撞糊里糊涂应下亏本条约。
郁枝暗道她狡猾,想耍赖,被摁在床上修理一顿这才泣泪老实。
“服不服?”
郁枝咬唇,转过身去不理她。
她不理人,季平奚有的是法子要她就范,只是法子太多一时不晓得用哪个,目光定格在美人露出的小截玉颈,她软下声线:“问你服不服?”
沉水香的味道萦绕四围,郁枝心跳如鼓,努力支棱起不受她淫.威的傲骨,被衾遮脸,默默无语。
相伴一年光景,她是什么性子新晋的长阳公主一清二楚,低下头来亲吻她柔软的发:“春日正好,要不要出宫看看你阿娘?”
唰!
郁枝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在看到某人得逞的笑眼时大呼上当,想逃?公主殿下哪会给她机会逃?
按着美人肩膀把人吻得七荤八素。
恰是湿红润雨,面若桃花,再抬眸将将成了人间春水浇灌的芳菲色,着实看得人心痒。
“服不服?”
郁枝搂着她脖颈没了之前的耍赖不认账,娇嗔道:“怎么总问我服不服?”
这话可是问到点子上。
平奚公主眼睛微亮,嗓音无端撩人:“服不服你在本公主手上走不了一回合?”
她话里有话,委实不正经,郁枝耳朵通红,鼓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不知哪来的胆子,一脚踹得天下第一大高手从床榻摔下去。
……
四月天,好景,好人。
习惯宫廷生活的郁枝被公主殿下带出门,前往玄武街南帮忙。
暌违多年,陛下终是还了荆河柳家应得的荣耀,赐万金,赏广屋,追封柳子承为一品忠烈侯,厚待其家眷。
要说季萦所为一为柳子承城楼一骂,二为补偿太后对柳家的赶尽杀绝,三嘛,女儿‘以妾充妻’撒下弥天大谎,待柳薄烟好一些,女儿今后能少受一些罪。
他爱女之心拳拳,于是大清早受尽宠爱的公主殿下被帝后撵出宫,美曰其名——去岳母那刷好感。
便宜岳母说起来还真不便宜。
季平奚顶着一脸怨气搬东西,心里委屈:好歹她是大炎朝的公主,季青杳那个假货仗着公主名头还能享受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轮到她了,就得特意出宫帮人搬家。
太阳高高挂,云章长公主半点没压着音量,同郁母夸赞道:“烟儿,你看殿下何等孝顺何等威武,那么大的一张床一只手都托得起来……”
正‘只手托床’的季平奚:“……”
这可太丢脸了!皇姑姑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柳薄烟不通武功,没法想象有人一只手托起象牙床的画面,只是日头足,好女婿还能纡尊降贵地为她忙碌,她心中感动,哪怕这会子不待见季容,也是点点头:“殿下喜爱枝枝,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季容笑得牙不见眼:“是这个理儿。”
听到这话的季平奚下意识就想放下那又沉又大的床——这话说的,像是她多爱枝枝一样?
正纠结是托是放,郁枝款步而来捏着帕子为她擦汗,一脸心疼:“累不累?长公主也是,怎能要你干这粗活?”
温言软语最是熨帖人心,得她一句关怀,季平奚像是大热天吃了寒瓜,心底舒爽,连那份燥热也解了。
“无妨。”她微微放低身子要郁枝为她擦脖子上的汗,擦好了,明眸含笑:“一会就好,你去陪你阿娘吧。”
郁枝顺从地回到娘亲身边,又被灌了满耳朵奚奚有多好、小两口要好好过日子。
这些话她听着心虚,在阿娘看来奚奚深爱着她,可唯有她知道,奚奚喜欢的是她的颜色和身子。
为了她床榻间的小意温顺,那人还挺愿意在阿娘面前做一做表面功夫。
她不知这样是好是坏,总觉得纸包不住火,阿娘此时对奚奚满口称赞,倘若知道真相,必不能接受。
季容看着这对母女,扬眉看向在庭院进进出出的好侄女。
季平奚累得直叉腰。
她有功力傍身,顶着‘天下第一大高手’的名头,当然要能者多劳。
一应大家伙被搬到运送家具的长板车,出门长街两旁围满人。
百姓们似乎没见过如此能干的公主殿下,纷纷冒出头想见识见识‘仙女托床’的奇景,这一看,看得公主殿下俏脸发红。
坐上回郁府的马车,季平奚嘴上还在嘟囔,什么“以后有这事再也不要喊本公主”,要么就是“京城的百姓少见多怪”。
郁枝捂着帕子掩嘴笑。
“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气鼓鼓的,越想越不是滋味,直呼上了季云章的当。
她怎么就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呢?
季容以“孝道”为名哄着好侄女看在宠妾的面子帮忙搬家,可谓是摸准了季平奚的脉门。
长阳公主骨子里极为孝顺,将心比心,不舍得要郁枝在郁母面前没脸,被坑上贼船。
郁枝凑近了亲她气鼓鼓的脸:“谢谢奚奚。”
得了一个香吻,公主殿下还是气,瑞凤眼上挑:“今晚我要试试后面。”
“……”
郁枝别开脸不看她,假装没听见。
“听见没?”
美人装聋作哑,气得人不轻。
平奚公主眼一闭:“气死我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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