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晚风暗藏情人缠绵絮语。
星光温柔,星河流淌,月亮害羞地探出头,皎洁光辉亲吻一树树枝丫。
象牙床内有人从百宝箱里取出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红绫被内有人等着心上人垂怜。
三千长发如水流泻,嫩白的脚趾悄然抓床褥,窗外猫儿叫了两三声。
公主府养着猫,皇宫也养着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猫儿。长阳公主殿下娶亲,宫里宫外张灯结彩,热热闹闹。
光照不到的地方——水牢。
狱卒哼着小曲提着一坛子酒晃进来:“想不到殿下大婚咱们也能领到好处!”
泥封拍开,他长吸一口气,“嗯!好酒!就祝殿下与公主妃早生——”
他舌头打结:“啊,呸呸呸,瞧我这张嘴,说错了,该祝殿下和公主妃相得益彰,白头偕老。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夜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敬殿下。”
“对,敬殿下!”
两人同时举碗,酒水在海碗里晃,好似晃动了一池月光。
关在兽笼的女人瘦骨伶仃,瞧不出昔日颜二小姐的温婉生动,整个人枯槁如老妇,听到不远处的动静缓缓抬起头。
她声音嘶哑,问道:“何事如此开怀?”
这话她问了三遍,第三遍时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狱卒才听见。
毕竟是颜二小姐,曾经的魏夫人。
狱卒端着酒碗起身,一脚踩着长板凳:“今天是公主殿下大婚的好日子,宫里当值的都领了皇后娘娘赏赐的酒肉,酒肉滋味甚美。
“当今陛下英明仁德,娘娘贤明宽厚,殿下苦尽甘来洞房花烛,这大炎朝好一番盛世,吾等身为炎朝子民,为何要不开心?”
“你和她说这做甚?”
同伴咽下嘴里的炙羊肉,有点大舌头:“这女人心狠着呢,十九年前仗着娘娘的信任暗地里偷换了殿下,退一万步说,殿下不是她的亲骨肉也该是她亲手养大的外甥罢?
“我是真不懂这些贵人是怎么想的,仪阳侯为了女人敢起兵谋反,魏夫人垂涎咱们陛下反而偷了他的女儿来养,养就好好养,养不熟了就想要人命算怎么回事?”
他撇撇嘴看着兽笼里一声不吭的孤辰子:“还有这人,武功惊绝天下,可惜一身内力被殿下废了,你说她怎么就想不开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拼死拼活?”
狱卒低头喝了口酒:“算了,殿下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个,来来来,咱们接着喝!”
颜晴肩膀耷拉着,眸子黯然:“成婚了啊。”
她低低笑了两声,笑得人瘆得慌。
狱卒瞥了她两眼,觉得晦气,存心离兽笼远了些,搬着桌子往角落吃喝。
“她喜欢那个妾,你总不信,现在信了罢?”孤辰子喉咙干哑,闭眼打坐,满头白发透着苍老的余味。
“呵……”
颜晴摇摇头:“我到底输在了哪儿?”
阿四不爱她,眼里没她。
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对她只有母女之情,宁愿爱一个妾也不愿与她长相厮守,为什么不肯永远陪着她?
为什么啊。
论风情美貌她虽比不过那如花似玉的妾,可她养了奚奚十八年。
她懂她,懂她的怪性,喜欢她一切的缺点,包容她的风流,爱她年轻的容颜。
她到底差在哪?输得一败涂地。
孤辰子干涩地发出一声笑:“二小姐,这世上能与你匹配的只有我,你那‘女儿’是性情如鬼,而你……是真正的鬼啊。”
哪有养母、姨母对‘女儿’、‘外甥女’产生情愫的?
这不是爱。
是疯,是病啊。
“为什么呀……”颜晴自言自语:“我的阿四,我的奚奚……”
见她听不见自己的话,孤辰子吐出一口郁气,半个时辰后从打坐的状态睁开眼,她小声问道:“二小姐,你想不想出去呀?”
颜晴骤然看向她!
……
“怎么这么麻烦!”狱卒一巴掌拍在桌子:“你一个阶下之囚还想喝酒?做什么梦呢!”
“是我要喝。”
“是颜二小姐啊……”
狱卒对孤辰子和对颜晴不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颜晴再是罪人也有一对舍不得女儿去死的爹娘。
况乎殿下大喜的日子,这儿真要出个好歹,一不留神死了人,陛下和太师那里都说不过去。
想了想,狱卒端着酒碗走过去。
“就准喝一口,听到没!”
待他走进,孤辰子运起体内不多的真气隔空摘他系在腰间的钥匙。
眼看要得逞,一道冷哼传来——“废物!险些坏事!”
大太监杨若神出鬼没出现在阴暗潮湿的水牢,广袖一甩,兽笼内的孤辰子吐血跌倒。
“好一个惊才绝艳的悬阴老祖,山穷水尽都能被你撕开一道口,可惜了,你命不好!”
狱卒顾不上喝酒吃肉急忙跪倒:“见过大总管!”
最后的希望都泯灭,颜晴苍白着脸默默扶起受重伤的孤辰子,孤辰子冲她露出苦笑:“二小姐,我帮不了你了……”
看她面色颓败气息奄奄,颜晴心尖猛地一痛,不敢再看她:“我要见皇后!”
杨若掐着嗓子阴阳怪气:“不看看什么时辰?娘娘在陪陛下,哪有功夫见你?”
“……”
天地静下来,死气沉沉。
乾宁宫内春.情勃发,大太监守在门外平声静气:“陛下,人解决了。”
话音落地得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晓得主子在忙,他捂嘴笑,麻溜走开。
“陛下……”
颜袖攀着帝王不够宽厚的肩,气息微乱。
季萦替她擦去脊背香汗,音色惑人:“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孤辰子早该死了,朕留她到今日已是仁至义尽,是时候用她的血贺长阳大婚了。”
“阿萦……”
皇后娘娘环着心上人后颈,容态亲昵,季萦心脏重重一跳,不再理会繁冗杂务,专心讨好美人。
……
“我要见皇后,我要见陛下!”
颜晴疯了似的在笼子里大喊。
狱卒先前险些坏事被大总管一顿教训,此时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愤愤地瞪着这人:“安静点!吵着爷了!”
管你是不是太师之女呢!
颜晴喊破了嗓换来无名之辈的臭骂。
“二小姐,别理他们……”
说起来也是孤辰子运道不好,又或是季萦属实是位优秀的帝王,心机深远。
曾经不可一世的悬阴老祖虎落平阳,拼命聚起一丝内力结果遇上天下第二的剑人,剑人衣袖一甩袖风直接震伤她心脉,眼下莫说是太医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毕竟世上仅此一颗的还魂丹已经被人用了。
她叹口气,不知是叹自己英雄末路,还是叹二小姐也有为她发疯的一天。
“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颜晴咬着牙死死瞪着她。
孤辰子面色惨白,凄惨一笑:“命数将尽,活不了了……”
“我不准你死。”
“二小姐……二小姐肯为贫道掉一滴泪吗?”
“别再说傻话了。”颜晴抱着她:“我只剩下你了……”
死都换不来她一滴泪,孤辰子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了然:“二小姐……还记得十三岁那年的风雪吗?那年冬天,雪真是大啊……”
至死她不为她掉泪。
至死她不提当年风雪的一眼万年。
颜晴苍白的唇更白,指尖发冷:“你醒醒,不要睡……”
一滴泪自孤辰子眼角缓缓淌下,这位叱咤一生绝不低头的女子,终于在心爱的女人怀里得享沉沦。
这一刻,颜晴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水牢的机关落下,兽笼淹没进水中。
……
孤辰子死了。
颜晴失去了她最忠实的同道和舔狗。
魏汗青死时她心如磐石,只觉得死就死了,人都有一死。
可当兽笼里再没人肯与她搭话,孤寂钻入她的骨缝,她这才觉得难受,难受地想哭。
迟来的泪划过她憔悴的脸庞,可惜死去的人注定无缘瞧见。
当晚,颜晴抱着死去的孤辰子窝在笼子一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成功了,她赶在阿姐和阿四的前头用忘忧毒死了她的‘养女’,她亲眼看着她的小阿四肠穿肚烂受尽折磨而死。
鲜血刺伤她的眼,她本想笑,结果发现早就忘记该如何笑。
太后不是病死的,是知道真相的颜袖——大炎朝臣民引以为‘贤后''的中宫之主亲手掐死的。
燕绘死在颜袖手中。
她的阿姐永远失去她的女儿。
梦里她们两败俱伤,谁也不好过。
颜袖不好过,季萦不好过,假公主不好过,魏家不好过。
彻底失去‘魏平奚’的第十三天,颜晴也感觉不好过。
人死了,是她借长子的手狠心毒死的。
世上少了一人,魏家少了一位‘四小姐’,惊蛰院没了主子,再没人跑来流岚院晨昏定省一口一个“母亲”。
颜晴梦见自己身穿僧衣,手捻佛珠,心内布满苍凉。
梦醒,她又哭又笑。
原来……
是会后悔的啊。
悔之,晚矣。
……
长夜漫漫,百态众生。
公主府,郁枝趴在栏杆去瞧镜中的自己,只一眼,羞得“呀”了一声,想起身,被人握住纤腰。
“不准跑。”
季平奚这话说得凶狠又无赖:“是谁告诉你挑衅本公主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郁枝趴在那哼哼,俏脸红如霞,弱弱道:“我不要……”
“不准不要。”
“你好霸道啊!”
长阳公主看美人羞红了眼,姿态放低柔声哄着:“就弄一回,尝尝鲜?”
“唔……那我要闭着眼睛。”
“睁着。”她和美人咬耳朵:“睁着才有趣味,你就不好奇?”
“我不要好奇。”
“你怎么那么难伺候?”
郁枝旋即眼眶有了泪:“你凶我……”
泪光闪闪,看起来更好欺负。
良辰美景,公主殿下灵机一动,深情款款:“好枝枝,我爱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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