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风沙急,北风卷着尘沙狰狞招摇,往人脸上吹,衣领里灌,靴筒里钻,总之两字——折磨。
在这样的风沙天儿行路,再精神的人都得脱去一层皮。
远远地行来芝麻绿豆大的两个小点,小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瞬就要被风掠去,再离近看,小芝麻点原来是两个人。
郁枝攀着季平奚的胳膊,累得快要咽气:“墨王是想、是想打不死然后累死你罢?”
公主府优渥日子过久了,来到黄沙漫天的恶劣地,难怪她受不住。
她嘴里所说的“墨王”不仅是这整片沙漠的王,方圆八千里都在他的管辖之内,【玄漠王庭】还是大炎朝盛世太平下的第一劲敌。
季平奚早些年成为武林排行榜上的天下第一,来挑战她的人多如牛毛,皆被她一招打了回去。
墨王是这世上当仁不让的武痴,本来季平奚堂堂公主没必要孤身赴约来这风沙地遭罪,可武痴说了,若能以平民之身,不借助任何一方的帮助以脚行漠北八千里路,再能以武坦坦荡荡胜了他,玄漠王庭愿永世臣服大炎,做大炎朝最忠心的‘子辈’。
打着灯笼都捡不来此等好事,季平奚当然要去。
墨王都不怕输了王庭永世基业,作为享有封地的长阳公主殿下,她更没理由怂。
谁知还没去呢,家里先闹翻天。
姑姑带着岳母劝她不要以身犯险,父皇和母后拧着眉宁愿不要墨王这个便宜儿子也不同意她一走八千里,皇弟抱着她大腿哭,没几息的功夫被他的好皇嫂一手薅下来,娇滴滴的美人眼眶含泪:“去可以,带我一起!”
你去不是添乱么?
季平奚没敢将这话说出口。
只犹豫的空当险些被美人的眼泪淹了,于是只能揉着太阳穴满嘴的“去去去”、“好好好”。
她这人,下定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
墨王这个武痴看准了季平奚头顶顶着的‘天下第一大高手’的头衔,阳谋之下未尝没存着不费一兵一卒光明正大耗死这位天下第一的用心。
双方各有谋算,而季平奚却铁了心此行务必替父皇认下一根筋的‘儿子’。
若能兵不血刃降服玄漠这一劲敌,那做成此事的季平奚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她要做大炎朝头号功臣,父皇母后都拦不住,郁枝咬咬牙擦干眼泪愿和她同行八千里。
约莫是存了“死也要死在一块儿”的志气。
还别说,季平奚头疼之余挺感动的。
一来一回,纵使她是天下第一大高手,漫漫八千里也够她走上三年零三月。
“都说不让你来,你偏不听。”
季平奚伸手将她扶到背上:“好好在公主府当你的公主妃不好么?跟着我吃这份苦,真是想不开。”
郁枝趴在她背上好一会才聚起两分气力,委委屈屈:“你不在府里,我算哪门子公主妃?我才不要独守空房……”
“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缠人?”
美人累得眉眼憔悴,在她耳畔哼哼唧唧。
说不过就撒娇,季平奚拿她没辙,话音一转:“药辰子送上来的【灵息丹】怪好用的。”
灵息丹是神医药辰子在两人新婚那日送给好友的贺礼,当时好不正经地说这丹是天下第一风流物,以前她不懂,现下嘛,大概是懂了。
若非几年前服下此丹,枝枝不见得能支撑得住跟她来回八千里。往猥琐里想,药辰子当初送这丹药八成是担心枝枝受不住她折腾。
是以怪不得他夸此丹是天下第一风流物。
原是这么个风流法。
季平奚笑了笑。
郁枝趴在她背上累得睡着。
这一去季平奚与墨王交手三百三十三招,终于在太阳下山前将这位武痴打服。
输了比试,墨王当着臣民的面面向大炎朝方向痛快叩了三个响头。
再之后墨王一口一个“大妹子”,好一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英雄气概。
季平奚曾问道:若她输了比试,玄漠当如何?
五大三粗的汉子抚须一笑:“自是兴兵伐炎,建我玄漠勇武第一强国。”
玄漠人人习武,人人好武,只愿对天下第一强者俯首称臣。
季平奚来到玄漠王庭受到的欢迎比在本国还夸张,为少听几声“大妹子”多活几十年,季平奚假笑几日,休养生息后麻溜带着娇妻奔赴回程路。
玄漠王庭承诺永世称大炎朝帝皇为父的国书现下就揣在她怀里,国书上盖了墨王印玺,比珍珠还真。
前方再走三十里地就到大炎朝国土边界,季平奚稳稳当当背着她缠人的发妻,看着远方眼眶微酸。
一别故国三载,总算看到回家的希望。
两人衣衫褴褛地进入拓拓州,拓拓州的百姓热情好客,郁枝一觉睡醒人躺在公主殿下怀里。
“醒了?”
郁枝茫茫然看她,八千里坎坷路她见惯奚奚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模样,乍一见她着新衣如谪仙降世,心扑通扑通跳,恍惚回到新婚的那晚。
她痴痴然看傻眼,季平奚怜惜她一路不离不弃打碎牙和血吞的坚持,认真瞧她瘦俏的小脸——肤色比嫁人时晒黑了些,嘴唇也干裂,眼睛却惊人的亮。
她心弦一动,好生搂着美人光滑的肩膀:“咱们进拓拓州了,我卖了墨王临行送上的美玉,接下来咱们可以坐驴车回去了。”
“驴车?”
“嗯呀,驴车。”季平奚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玉是好玉,奈何拓拓州的人不识货,我跑了好几家当铺,换回十八两银子。
“我给咱们置办了两身行头,再算上回京路上的一应花销,剩下的银两只够买驴车了。”
八千里的磋磨,生是磨去公主殿下的各种毛病。
不用靠两条腿走路,驴车也挺好的,就是看起来不光彩。
所以季平奚这一路都打算蒙着面纱回京。
这么落魄尴尬,遇到熟人就不好了。不说是长阳公主罢,好歹也是天下第一,丢人不能丢到家。
听她说明来龙去脉,郁枝窝在她怀里叹气:“墨王看着老实,实则蔫坏。”
“谁说不是呢。”
临行赠金银不更直接么,赠美玉?季平奚绝对不信他不知玉在拓拓州根本不值钱的事。
三年之久降服这头猛兽,她觉得值。
“要不要再睡会?”
“不睡了。”郁枝不好意思地揪着她袖口,腼腆道:“我好饿,有、有吃的吗?”
三年多了,就起先那半年吃饱过。
哪怕到了玄漠王庭,墨王设宴款待,为拿出公主妃的沉稳气势她都格外矜持,仅仅吃了半饱。
她眼神流露出的对食物的渴望刺痛季平奚的心,公主殿下逼回上涌的泪意:“有。”
连着喝完两碗小米粥,郁枝损耗的精气神补回些许,懒洋洋地不愿动:“好想家啊。”
“这就要回去了。”
离开拓拓州,季平奚蒙好面纱亲自驾着驴车往京城赶,郁枝坐在车厢昏昏欲睡。
“哎呦,我道是谁呢。”
驴车停下来,季平奚眯着眼看拦路的人。
女人脚踝缠着铃铛,身上仅几块白纱遮着——合欢宗四护法之一,几年前败在季平奚手上。
打斗时季平奚一时不慎摸了这女人的胸,惹得郁枝醋了三日,那三日公主殿下心不甘情不愿打地铺,郁枝看见她就哭,哭了三日,这才算消气。
哭是爱哭了点,待她好,拿她当宝贝捧着,富贵荣华说舍就舍,娇娇弱弱的人跟她受了三年多的苦半句怨言都没,得她一人,季平奚便不愿与其他女人有牵扯。
她看了眼车帘,安抚道:“没事,你睡你的。”
郁枝嗯了一声,继续阖眼浅眠。
风吹铃铛响,四护法之一的妙容护法搔首弄姿:“这不是公主殿下么,从那边回来了?”
这女人说话爱动手动脚,上回比武也是,一对波涛汹涌的乳主动往她掌心送,季平奚对合欢宗的坏印象就是从她这来的。
对害她打了三天地铺的人她自然没好脸色,纳闷怎么蒙着面纱也能被识破。
袖风一挥,女人色变,疾驰退去。
天下第一大高手历经三年磨砺武功更强,女人不是她的一招之敌,没勾得这位殿下同她野.合一场,扭头将长阳公主驾着驴车荣耀归来的事迹宣扬地无人不知。
季平奚深恨下手轻了。
“驴车?!”季青釉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你说皇姐驾着驴车回来?”
报信的人出身江湖,一头雾水地点头:“是啊,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据说是合欢宗的妙容护法亲眼所见,说殿下驾着驴车可开心了!”
太子殿下顿时悲从中来,眼泪掉了几滴:“皇姐为我大炎朝受苦了。”
回程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日子过得得有多艰难?
他努力想象一番,愣是想不出他金尊玉贵的皇姐驾着驴车开开心心的样子,赶紧入宫打算和父皇母后抱头痛哭。
季萦比他早收到消息,这会在乾宁宫长吁短叹:“都说不要她去了,这孩子,倔起来也不知随了谁。”
她看着颜袖,那模样神情就差说“奚奚是随了你啊”。
三年过去皇后娘娘依旧美得令人心折,虽则心疼女儿此番受苦,好歹人要回来了,她强忍落泪的冲动:“这才是皇室公主的担当。”
她与有荣焉,季萦唇角上翘:“谁说不是呢。”
她们的女儿,享得了富贵,受得了贫寒,行得了万里路:“这次回来,朕要封她镇国公主!”
“陛下,娘娘,太子在门外求见。”
“宣。”
季青釉敛衣入殿。
这三年他清减不少,皇姐为国远走八千里,他在皇宫没法坐享锦衣玉食,一想起皇姐吃块饼都得自己做,他哪咽得下御厨精心烹制的菜肴?
本着姐弟二人同甘共苦的心,他茹素三年,快要把自个吃成和尚。
公主殿下驾驴车回京的消息如春风吹得满城都是。
长公主府,柳薄烟捏着绢帕掉眼泪:“奚奚和枝枝行到哪里了?快去派人接,苦了这两个孩子了……”
季容搂着她温声细语安慰:“娘娘一早派人接去了。”
“也不知我的枝枝回来成何模样……万一娘娘派去的人错过了呢?咱们也派出人马接……”
“好好好,都听你的。”季容为她擦眼泪:“不哭了,等人回来还指望你为她们下厨呢,枝枝奚奚最喜欢你的手艺了。”
这话成功劝住柳薄烟的眼泪,她长长一叹:“你说得对,我得去后厨磨炼磨炼手艺,弄出一份药膳。三年多的风沙疾苦,可得养养……”
一时间皇室分出四批人手前去接驾,有季萦的人,颜袖的人,太子的人,还有长公主的人。
太师府派出颜家双璧迎接为国为民心怀大义的外孙女回城。
前几年颜晴被囚水牢,一方是亲女儿,一方是亲外孙女,颜太师还好,颜老夫人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季平奚这个小辈。
如今季平奚立了大功,三年零几月,妥妥的是为大炎朝君臣百姓奔波受苦,老夫人终肯放下心结,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和爱意接纳明事理的外孙女。
不仅如此,民间自发组织队伍迎接长阳公主归来,更有百姓每日盯着城门等驾驴归来的大功臣。
赐封镇国公主的圣旨放在御书房,迎接的人马去了一波又一波。
另一头,怕什么来什么,季平奚遇见好多熟人,嫌丢人,果断卖了驴车换了牛车。
郁枝坐在车厢吃软乎乎的米糕,声音隔着车帘传进季平奚耳里:“奚奚,你要不要再吃两口?”
她音色甜软,猫爪子似地挠在人心上,公主殿下扭头,恰好帘子被挑开,郁枝捧着咬了几口的小米糕喂到她嘴边。
小米糕吃了两口,季平奚意犹未尽,郁枝看她嘴角残留软糯的米粒,倾身搂了她脖子。
乘着风,坐着牛车,两人在太阳底下缠绵拥吻。
一吻毕,郁枝羞得不行,赶忙钻回车厢。
见她进去,季平奚坐直身子继续驾车,末了摸摸嘴唇,舌尖抵着上颚:“啧,缠得可真紧啊。”
一去八千里,再荤的人都不得不戒色,毕竟大漠黄沙谁有心情迎着满脸风沙做?
可回到大炎就不一样了。
金乌西沉,季平奚掐指一算——今夜合宜宿在山林。
暮色降临,公主殿下升起篝火,木棍串着一只烧鸡,火光映照人脸,郁枝一手托腮坐在一旁看她烤制美味。
“饿不饿?”
“有点。”
“一会喂你。”
郁枝小幅度点头,不知是不是白日那一吻勾起她的色.欲,还是入夜奚奚的侧脸太美,她总觉得此刻的奚奚比那香得流油的烧鸡还好吃。
颇为蠢蠢欲动。
她揉揉脸,脖颈都烧红一片。
季平奚用余光看她,笑意从眼睛淌出来——填饱肚子,她们会有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月色迷人,牛车摇摇晃晃。
美人趴在车壁嗯嗯哼哼,好半晌陷在欢愉的某人才听清她在喊什么。
“车……车别弄塌了。”
季平奚脸一红,想起几年前寿终正寝的象牙床。
象牙床塌了没关系,牛车塌了,她们就要走回京城了。
浑身干劲的公主殿下不得不收敛爆满的精力,灵机一动,抱着美人下车。
郁枝晕晕乎乎被她抵在百年老树的粗壮树身,映着月色与星光玩了个爽。
老黄牛低头吃草,天明,两人拖着久旱逢甘霖的疲懒身子启程。
皇室、太师府、民间派出的几队人马完美错过长阳公主的车驾,季平奚迎着初升的朝阳赶着牛车驶进城门。
公主府的四婢日日守在城门前,一见牛车上安稳坐着的人,旋即热泪盈眶:“殿下!是殿下回来了!”
一人呼,整座京城随之沸腾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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