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昭八年,大炎朝圣天子集权统治扳倒燕太后的新一年。
阳春三月,京都,尚书府。
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的三岁小孩穿着一身鲜衣,软乎乎的小手勉强提着一盏新做好的兔子灯笼,兔子的眼睛和红宝石一样漂亮,一对长长的耳朵看起来更显灵动可爱。
“乳娘,阿娘会喜欢我做的兔子灯吗?”
小小的人说起话来软糯糯的,听她说话能给人一种吃了蜜糖的感觉,甜滋滋的。
赵氏是尚书府小姐身边的乳娘,年纪轻轻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最是母性光辉难以掩藏的时候,听到这话眼神止不住和软下来,温声道:“会喜欢的。”
“那……”小郁枝脸颊粉嘟嘟的,仰头问:“阿娘见了兔子灯,会原谅我昨儿个不小心打碎她小泥人的事么?”
“这……这要看小姐会不会哄人了。”
小泥人不是一般的泥人,是云章长公主送给夫人的及笄礼,据说泥人是长公主殿下亲手捏的,礼轻情意重。
赵氏没做乳娘前是柳薄烟随手搭救的一个苦命人,为报恩这才舍了亲骨肉跑来尚书府做下人。
在尚书府呆久了,或多或少知道些事。别看夫人对谁都温温和和的样子,那是很少人没见过夫人发怒的情景。
夫人是在意长公主的,比外人想的还要在意。
只是命运弄人。
夫人嫁给尚书是顺应父命,这几年过下来,起码在赵氏看来尚书大人对夫人极好,说是百依百顺也不为过。
饶是如此,夫人待大人还是少了点寻常夫妻的温情热络。
京都再没有哪家比得上夫人与大人相敬如宾的了。
太敬重,反而中间隔着道无形的天堑,不像枕边人,倒像兄妹。
也是奇了怪。
这么想着赵氏低头去看拎着兔子灯的小姑娘,没来由地生出满腔怜惜,小姐年岁稚嫩,瞧着就教人喜欢。
“乳娘走快些!”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去哄阿娘开心了。
昨儿个打碎了阿娘心爱的小泥人,她吓得脸都白了,一不敢向阿娘承认自己的错误,二也晓得阿娘没了小泥人会难过,于是瞒着主院的人关起门来小半宿没睡,在乳娘帮助下做好这盏兔子灯。
她攥紧手里的灯笼,希望阿娘能看在灯笼的份上不要太生气,太伤心。
小孩子单纯,所思所想都摆在脸上。
当娘的哪能真和女儿生气呢?
相反赵氏陪小姐做了半宿灯笼,不知夫人晓得了会如何责怪她。
明知不该放纵小孩子熬夜,可是……谁又能拒绝她家小姐央求的眼神呢?
她摇摇头,抱着怀里的人加快步子。
“阿娘!”
小郁枝双脚落地,小心拎着兔子灯朝娘亲跑去。
柳薄烟贵为柳相嫡女、礼部尚书敬之爱之的发妻,身体流淌‘荆河柳’的血脉,模样自然是一顶一的好。
以她的家世、长相,入宫为妃都使得,昔年及笄之后求娶者几乎踏破相府门槛。
若非年轻颇有才情的郁文替相爷挡了一刀,这柳家的女儿他也求不得。
柳薄烟此时正为‘小泥人碎了’感到心伤,见到粉雕玉琢的女儿,面上倏然展露笑颜。
“阿娘!”小郁枝一反常态地没央着阿娘抱抱,神色腼腆地举起手里的兔子灯,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映着异样神采:“送给阿娘。”
“给我的?”柳薄烟微微惊讶。
三岁大的小孩子忍着心底的忐忑,看了眼兔子灯又忍不住骄傲,顶着肥嘟嘟的小脸:“嗯!”
“……”
没见着阿娘惊喜的反应,她心里突突的,稚声稚气强调:“是女儿和乳娘亲手做的,阿娘不要嫌弃。”
“亲手做的?”柳薄烟看看丑兮兮唯独眼睛漂亮的兔子灯,再看女儿眼下泛起的淡青,心念一转,那摔碎她小泥人的‘始作俑者’可算被她逮着了。
“阿娘……是不喜欢么?”
她做错事心虚的小模样甚是可爱,柳薄烟对郁文算不得爱,可对这十月怀胎的女儿是打心眼里喜欢。
被亲亲阿娘默默看了几眼,小郁枝眼圈微红,声音哽咽:“是枝枝打碎了阿娘的小泥人,枝枝不是故意的。”
她抬起手将灯笼往阿娘身边送,吸了吸鼻子:“枝枝不会做小泥人,先赔给阿娘一盏兔子灯,阿娘不要生枝枝的气,更不要难过……”
两句话的功夫她就要掉金豆豆,看样子是逗得狠了。
自家女儿是个实打实的小哭包,柳薄烟不是第一回见识,舍不得她小小年纪落泪,当即俯身接过那盏怪模怪样的兔子灯:“别哭了,阿娘原谅你,不生你的气了。”
手里的灯笼被接过去,噙着眼眶的泪一时半会却收不回,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既有做错事不敢承认反而逃避的自责,也有阿娘大度不和她计较的感动。
她哭起来像天破了道口子,怎么哄都不管用。
郁文回家看到哭哭啼啼的小宝贝,心疼地直皱眉:“这是怎么了?谁欺负爹爹的乖枝枝了?”
岂料听到这话原本泪要止住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得更凶:“枝枝不乖,枝枝不是乖小孩!枝枝应该早点和阿娘承认错误!”
“……”
这一哭,哭得当朝礼部尚书一个头两个大。
柳薄烟捏着帕子为女儿擦泪,一旁的赵氏及时为尚书大人解惑:“小姐打碎了夫人的小泥人。”
小泥人。
郁文眼睛闪过一抹晦暗,诸事撇下,且忙着哄女儿。
哄着小孩子在房里睡下,他问赵氏:“是长公主曾送给夫人的小泥人?”
主家问话赵氏不敢不答:“回大人,是。”
郁文钉在原地,直挺的脊背一瞬间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他挥挥手,赵氏识趣退下。
夫人是他拿命求来的。
夫人敬他,重他,并不爱他。
日子过久了,郁文愈发认清这现实。
任凭他再是大炎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最年轻的礼部尚书,恐怕也抵不过长公主信手捏的一个泥人。
吐出一口郁气,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发苦。
沐浴更衣后回房见到姿容美貌的发妻,沉吟半晌,他缓缓将白日御书房君臣商议的事讲明。
柳薄烟垂眸为女儿缝制贴身衣物,闻言抬头:“要把枝枝送进宫?”
“三品以上官员,家中若有三到五岁的孩子,明日都要送到乾宁宫养在娘娘膝下。此事是太师提议,陛下准允。”
中宫无子,陛下又不肯选秀纳妃,为此君臣在金銮殿不止一次闹得不欢而散。
大炎朝国力蒸蒸日上,千好万好唯独没有继承人,颜太师急陛下之急,忧陛下之忧,采用民间土法子为帝后积蓄子嗣缘。
“那要送去多久?”
“至少,也要等中宫传出喜讯。”
柳薄烟心凉了半截。
郁文安慰道:“皇后娘娘乃人人称赞的贤后,咱们枝枝生得灵秀乖巧,便是娘娘见了都只有喜欢的份。陛下还说了,若是想女儿,女眷可随时入宫探望。”
话说到这份上,女儿是一定要送进去的。柳薄烟细眉微蹙,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天明,小郁枝乖乖巧巧穿好衣服,梳洗后被乳娘抱往主院。
“要我入宫陪娘娘解闷?”
“是呀,入了宫会有许多小朋友陪枝枝玩。”
柳薄烟爱怜地摸她的小揪揪:“见了娘娘要记得问安,要听话,不要和人打架,被欺负了也莫要忍着。你外祖是相爷,你爹是尚书,除了皇家,咱家谁都惹得起。”
“那入了宫还能见到阿娘和爹爹吗?”
郁文舍不得女儿,往她另一个小揪揪上摸了一把:“后宫是陛下和娘娘的后宫,爹爹不方便去,但你阿娘可以。”
小郁枝失落地“哦”了一声,忽而又问:“不能不去吗?”
她不想离家。
郁文冲女儿摇摇头。
时辰将到,郁文抱着要哭的女儿前往皇宫。
宫门口各家的马车堆在那,身穿银底绿袍的宫人顺利接到柳相家的外孙女,得了尚书大人几句叮嘱,转身边走。
小郁枝被宫人抱着不住回头看,等再也见不到爹娘的身影,她眼睛湿润,小声抽泣起来。
颜袖第一次见郁枝,见到的就是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哭包。
一水的团子里数她哭得最惹人心疼,几次哭得打哭嗝,小脸红扑扑的。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皇后娘娘年轻貌美最是想要孩子的时候,见了郁枝这般爱哭的孩子,竟不觉烦,好生抱过来哄着。
此次被送进宫三到五岁的孩子有十三人,年龄大一点的已经知道讨大人欢心。
小孩子也有竞争。
小到皇后娘娘喂到嘴边的糕点,都要争。
养在娘娘膝下虽则要承受与爹娘生离之苦,换个角度来说未尝半点好处都没。
在宫里若能得娘娘喜欢,讨娘娘欢心,攒下一份受中宫教养的情分,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处。
郁枝在送进来的十三人里最小,懵懵懂懂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来乾宁宫的第一晚是跟着皇后娘娘睡的。
无她,这孩子太爱哭了。
哭得颜袖心肠都要碎了,根本分不出精力与季萦卿卿我我。
被皇后赶出门的当今陛下回头望了眼乾宁宫宫门,蓦的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悟。
郁家嫡女能哭、爱哭的形象深入‘他’心,白日才送进来,隔天若是给送回去,不说郁卿家如何想,柳相那里就得给她扣一个‘嫌弃他家外孙女’的帽子。
季萦咬咬后槽牙,忍了。
寝宫内,颜袖庆幸自己事先和嬷嬷学会如何带孩子。
哄着郁家的小哭包睡着,她指尖温温柔柔轻戳郁枝嫩白的脸蛋儿,喜欢极了。
要能生一个像枝枝一样可爱的女儿就好了。
赵氏陪自家小姐进宫,眼瞅着小姐得了娘娘的宠,在一应照顾人的事上越发尽心。
同为大臣之女,颜袖不好厚此薄彼免得为郁家的小孩招恨。
一晃七日过去,忍了七日,估摸着此时入宫正合宜,柳薄烟早早按品着装,用过膳食前往宫中见自己的女儿。
她去时娘娘身边已经围着几名贵妇。
不多时贵妇们瞧着娘娘兴趣缺缺的神情起身告退。
周遭得了清净,颜袖松口气,手捧一盏香茶慢悠悠打量这位容色姣好的郁夫人,想着躲在屏风后面偷窥的某人,她笑:“近前来,要本宫好好看看。”
柳薄烟身为相爷嫡女,从小到大没受过丁点苦楚,便是嫁了人郁文待她无一不好,在她的脸上瞧不见丝毫为人妇的哀怨。
得了娘娘吩咐她这才大胆扬眸,看清皇后娘娘的长相心底登时满了惊艳。
四目相对,她在赞叹颜袖端庄貌美,颜袖也在感慨她的潋滟风情:“去请郁小姑娘来。”
大宫女低声应是。
很快要见到女儿,柳薄烟望眼欲穿,全凭骨子里的教养矜持稳稳当当坐在位子。
见她如此,颜袖与她说起关于小郁枝的趣事。
皇后娘娘仙姿佚貌平易近人,相处起来委实令人如沐春风。
两人围绕孩子话匣子渐渐打开,才说到“郁枝入夜被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吓哭,非要人抱着睡”,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娘?!”
小孩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看她旁若无人如此冒失,柳薄烟骇了一跳,颜袖赶在她开口前安抚道:“无妨,小孩子天真率直些才好。”
整日拜她的人多了去了,繁文缛节能少则少。
得她金口玉言,柳薄烟提起的心放下来。
她自己的女儿自然看着哪哪都好,可枝枝如今养在娘娘膝下,想不受委屈,也得娘娘看着好。
颜袖贵为皇后在养孩子一事上可谓尽心尽力,郁枝被她养得极好,不仅郁枝,其余十二位小朋友也各个养得水灵灵。
离开乾宁宫时柳薄烟心里揣满对皇后娘娘的感激。
“见着了?”
郁枝欢欢喜喜去御花园捉蝴蝶,屏风后云章长公主迈步走出来:“见着了。”
颜袖慢饮一口香茶,稍稍润喉,问:“还是忘不掉?”
季容板着脸坐在雕花椅子,须臾没骨头地倚在那,长叹一声:“烟儿那么好,为何要忘记?”
她在情爱一道的运数实在差了些。
原本想要养成娇娇软软的青梅,结果出门一趟,回来,不开窍的小青梅已有婚约。
倘那时烟儿待她有半分爱意,说什么她也要阻止她嫁人。
可惜的是,烟儿对她只有姐妹之情。
季容一张脸写满了沮丧。
明艳潇洒的长公主露出这般脆弱情态,颜袖看不过去,放下茶盏:“走,出门散散心。”
……
时光荏苒,眨眼郁枝在宫中度过两年。
十三位小朋友大半遣送回家,只剩下三人住在乾宁宫。
草长莺飞,春日气息弥漫,后宫人来人往脸上皆挂满喜色,尤其乾宁宫的人,喜气快要从眼睛溢出来。
皇后娘娘有孕,中宫很快要迎来真正的小殿下。
郁枝抱着风筝走在通往乾宁宫的路上,倏尔揉揉脸,自言自语:“要回家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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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所有人的命运回到正轨,假如奚奚和枝枝是一对年龄差五岁的青梅……if线独立番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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