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寒食春过半,花浓鸟复娇。
直到清明时节,西威才终于有了些许春意。
干枯的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离去一冬的鸟雀重新归来落巢,连家中的婆子们都比冬日里活泛许多,相互之间大声的招呼说笑,隔着院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难得的热闹里,站在堂屋外头的苏昭昭,心神有一大半去留意了隔墙的笑声,对面前苏虎的劝说,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昭姐儿,你当真不与大伙一道四叔四婶的坟”
苏昭昭闻言抬头,客气而坚决的打断了堂兄苏虎“不用,爹娘是在城外被戎人杀的,尸首也没找着,那坟里就埋了几件衣裳,我出去买点瓜果,在屋前后烧点纸也是一样。”
“那也成,今天外头人多,你当心些,早些回来,别拖到天黑。”苏熊叮嘱道。
苏昭昭点头答应。
苏虎原本就要走了,转了一半的身,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苏熊那小子是干了什么,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苏昭昭回得简洁“他拿蛇吓我,说我疯了,是克死爹娘的瘟神煞星。”
“这小子”
苏虎怒喝一声“他再这样,你来告诉大哥,大哥替你教训他。”
苏昭昭又抬眸看他一眼,目光通透又平静。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虎面色一滞,便有些尴尬似的,几次欲言又止,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苏昭昭也无意与他多说,正巧身后袁氏带着苏熊往外走,她瞧了瞧,随口问“伯父怎的不在”
苏虎松一口气“最近军中有事,操练的紧,我过了晌午,也得一道儿回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连过节的假都不许回来最近也不是戎人活动的时候啊
没等苏昭昭多想,出来的苏熊已在拉着袁氏大叫“娘,我不要和苏昭昭一道出门,她邪性的很,上次她还”
苏昭昭闻言,隔过堂兄,眸光幽幽的看了这小子一眼
吓得苏熊将剩下的话头猛然噎了回去。
苏虎明显的叹了一口气,最后从怀中掏出一角碎银“出门买些零嘴吃。”
说完,也不等苏昭昭回应,就硬把银子塞到她手里,就转身去迎苏熊与袁氏。
母子三人挨到一块,袁氏就高声冷笑“全家就你是个好人”
这是看到苏虎给她塞银子了。
之后便是苏虎低声与袁氏解释,苏熊又高声告状,被母亲兄长训斥教训
几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又旁若无人的从苏昭昭的身旁走过。
大伯一家子就是如此,即便打闹冲突,但只要聚在一处,就总有一种和谐的氛围。
但是现在,被撂在原地的苏昭昭却顾不上艳羡,她看看手上发黑的银角,心中忍不住泛起犹疑。
“大哥为了好像很愧疚好像干了什么错事没脸见我一样”
苏昭昭抓紧时间回自己屋里,一边儿换上出门的衣裳,一边儿喃喃自语“是因为大伯娘罚我不对,他弟弟胳膊都断了,关了我两个月应该不至于惭愧。”
“那就是为了别的事,是大伯伯娘两个打算干什么,让大堂哥知道了”
“别是又给我定了比李家还坑的亲事”
“总不会是把我卖了吧”
说到这儿,苏昭昭弯了弯嘴角,面上瞧着是笑,心下却忍不住发沉,手上都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
用亲事的名义把她卖了,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她的父母双亡,按照这里的规矩,同族的伯父是有她的“所有权”的。
这事儿到现在之所以没有发生,不是因为大伯的良心,其实只是因为没人拿出来值得的价钱。
若是寻常的姑娘家,遇上这种境遇,说不得就认了。
但苏昭昭天生不同,她一直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和其它人不一样,仿佛她那混沌的记忆里种着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叫她不肯这般轻易屈服认命。
收拾妥当之后,算算时间,家里人该是都出门了,苏昭昭便也转身顺着小道出了门。
她准备了这么久,当然不是为了闲逛的,她出门之后,便是脚下匆匆,一刻不停的朝着城中最大的客栈行去。
天气回暖,从东边来的商队渐渐多了起来,西威平日里没太多生人,只每年商队来回的这几个月时,各处的生意才最是热闹。
苏昭昭的运气不错,她原本是想去客栈挨着打听,只在路上卖羊汤炊饼的小摊上,便意外瞧见了要寻的人。
她立在原地分辨了一下,确定就是祁仲卿,便几步奔上去,很是高兴的叫了一声“祁大哥”
回头的是一个不到二十,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一身天青色的细布衫,浓眉大眼,五官端正,一看就是一位忠直可靠的淳厚人。
瞧见苏昭昭后,他明显愣了一会儿,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一遭,才也笑起来“哟,这不是大小姐吗两年不见,长高不少,怎的瘦这许多”
说着,祁仲卿让出榫条凳请苏昭昭坐下,跟店家又要了一碗羊汤“多加些肉”
这熟悉又亲近的态度,立时让苏昭昭发沉的心境轻松不少。
她笑了笑,坐下之后,祁仲卿便隔着一臂的距离将竹筷递给她“大小姐是出来过节踏青”
苏昭昭“不是,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祁仲卿惊讶之后又笑“这可担不起,大小姐于我既是恩人又是贵人,我正想着过了晌午就去府上,给您送银子去呐”
这话是有缘故的。
祁仲卿虽然祖籍西威,但打小就跟着娘在南越长大,长到十五六岁时,便被继父送到了苏四,也就是苏昭昭的父亲手下当伙计,叫他跟着商队学学本事,过两年好赚些本钱回来自立门户。
不料祁仲卿第一次出门不服水土,才刚到西威,便上吐下泻,虚得起身都不能。
苏父看在和祁仲卿继父还算相熟的份上,给他请了大夫开了几服药,见反反复复的总不见好,便再不肯为了一个伙计耽搁了生意,只把人留在家里,便领着商队自行去了。
苏昭昭的娘自个还整日的怨天尤人,祁仲卿与她无亲无故,又病成这个模样,自然也没有多留心在意。
那时苏昭昭才八九岁,偶然在家里闲逛,便隔着窗子,看见面色蜡黄的少年祁仲卿靠在床柱,颤颤巍巍端着送来的药碗,一口口咬着牙咽药汁,好容易咽下半碗,一扭头全吐了出来,那模样,简直病的都有出气没进气了。
可就算这样,祁仲卿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第一个动作,却还是伸着手去够一边的药碗,想要继续喝剩下的半碗药汁。
苏昭昭看到这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跳出来“你这样不行,再这么吐下去要死的”
说完,她一把夺走药碗,跑去冲了一碗盐水、一碗甜水,一点不嫌弃的要喂他。
那时的祁仲卿的确是就差最后一口气了,一来无法反抗,二来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由她摆布。
谁能知道,这样胡闹的法子竟然当真有用
一碗盐水喝进去后,祁仲卿没有再吐,身上也似乎有了些力气
简直比使不少银子讨来的汤药都神妙些
有了这样好的开始,祁仲卿之后就当真听从苏昭昭的嘱咐,靠着煮沸之后,略加了些盐糖的热水,直到能忍住不吐之前,都不肯再多喝一口药。
也是少年人的底子在,在苏昭昭的照顾下,祁仲卿就这么慢慢恢复了起来。
死里逃生之后,祁仲卿便打算把他贴身藏着两颗大南珠送给她报恩。
南越临海,向来产好珠,祁仲卿机缘巧合得着这三颗上好的,原本是打算跟着商队到大黎出手,中间被撂在西威为了治病花去一颗,剩下的他都索性都来报恩。
不过苏昭昭没要,非但没要,得知祁仲卿的打算之后,还收拾了收拾自个的压岁银子和项圈银锁什么的,凑在一块儿给了祁仲卿,说是让他再跟着旁的商队继续走,这些钱算是她也投了一笔,赚着之后回来再分给她。
祁仲卿是一位信人,虽只是一句口头约定,没有任何凭证,但苏昭昭敢说,他就当真认了下来,将卖出南珠的银子算作一人一半。
之后几年间,祁仲卿跟着商队摸出了些门路,又拿着这银子当作本钱再转几圈,加起来也有三百多的银子。
他刚说打算去找苏昭昭送银子,说的就是这一桩事。
苏昭昭听了,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也忍不住笑道“怎么,我的天使投资又有回报啦”
祁仲卿闻言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劝阻“大小姐私下玩笑便罢了,在外头还是不要乱说。”
天使这词,时下用来形容帝王派来的钦差使者,苏昭昭拿来形容自己,真论起来,是僭越的大罪,要杀头的。
苏昭昭也是一愣,祁仲卿见状,面带了然,又关心道“两年不见,大小姐的前尘旧事可都想起来了”
几年前的苏昭昭比现在活的更肆意些,在祁仲卿面前,自然也说过她生而知之,脑子里有许多不太记得的东西这样的话。
她曾提过,自己每过一阵子,就会想起些新东西,什么时候彻彻底底的都想起来了,她就会彻底明白。
这会儿苏昭昭闻言,忍不住垂眸抿嘴
这两年间,她脑子里的确又冒出了不少东西,可或许是知道的仍不够多,模模糊糊,非但没有解惑,迷惑反而更多。
这就算了,几个月前,她的脑子里甚至还冒出一个第二人格。
只怕她心里的病,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要更严重了
苏昭昭摇摇头,放下这些心思,继续开口“你去我家里找不到人的,我父母都亡故了,现在我借住在伯父家里。”
祁仲卿叫这消息震的一惊,还未细问。
苏昭昭已继续道“我有事想找你帮忙。”
“我要离开西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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